一
三月,暖日,和风。
喧闹属于这个陌生而古老的城市,而安静只潜藏于她的心,如同杂草,根深蒂固。阳光柔和,带着彩虹的色彩,从杨柳浓密的枝叶间漏下。她抬头的瞬间,柔和的光线立刻变得刺眼。于是,她又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只戴一只耳机,让音乐如潮般将自己淹没。她觉得汽车的鸣笛声,行人的脚步声,和这乐声融在一起。《殇》,大提琴曲。沉郁中无法隐去的,是久久回旋于耳畔的忧伤。她曾固执地以为,忧伤的只是音乐。
她离开丽江已经七年,并不曾想家。她穿过茫茫人海,只为将自己放逐,只为留恋于流浪的滋味。不带手机,除非自己愿意打电话给认识的人。否则,谁都找不到她。
偶尔脚步匆忙,她觉得自己像是奔赴一场焰火晚会。虽然站在最高的地方,就可以看见天空绽开绚烂缤纷的烟花,但她恐惧于独自面对那种凄艳的方式。她写给编辑的文字里,也有过凄美的爱情,感伤的离别,生活的多舛。但这一切,都没有烟花般绚烂、凄美。烟花的绽放,如同某些人的生命。命中注定要燃烧,到了最后一刻,绝然的怒放。耀眼的光芒过后,这花不曾凋谢,只是,消失了。
这样的生命,更像是一个传说。
当她想起那年在苏州看过的烟花,总会沉默很久。她半醉,手中握着喝空的啤酒罐。万家灯光,鞭炮阵阵。中国人一年中最喜庆的节日,春节。人们接踵而至,观看公园里燃放的烟花。她回头,便见一家人手拉手笑得灿烂。小孩开心地蹦蹦跳跳,拉住爸爸妈妈的手却始终都没有松开。她看着他们,心中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羡慕。
一束烟花于夜空盛开,只是瞬间,之后花瓣犹如梦幻般消失,无影无踪。色彩斑斓的烟花,和断断续续的清脆声响,久久地停留于苏州的上空。她抬头看着天空,眸子里映出令人温暖的光亮。短暂的超然,忘记幸福和喜悦,或者悲伤。
真好看!那个小孩轻叹一句。她转过头笑看着孩子,他一双大大的眼睛眨了一下。仿佛在问她,我说的对吗?
面对一张天真稚气的小脸,她报以一个柔和的笑。拂去冰冷的阑干上白色的雪花,她静静站在湖边。湖面不时映出天空的绚烂,却映不出人们神态万千。
烟火晚会结束,人们兴尽而返。她是最后离去的人之一,人去园空之时,她低头看见湖中自己的倒影。白色的,模糊不清,像是一个雪人。她转身离开,缓缓走出公园。
拥挤的人群在她面前骚动着,不安和叹息的面孔随处可见。公园门口不远处,一辆奔驰与一辆大货车相撞。刚才还笑容满面的孩子,被人从车里抬出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脑子里反复着一句,真好看!她的心开始绞痛,痛彻心肺。她记得孩子冲他眨眼,他笑,笑容绽放如同烟花。命运独自安排,总叫人无奈。
已是春末了,烟花的季节已经过去。这里不是苏州,却是另一处江南小城。四围是安静的,夕阳下的小巷,如同睡去的孩子一般安静。走出这小巷,景苑中学就在河的对岸。“景苑中学”,隽秀的字体,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笔。她结束了自己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半年前来这里教书。
周末的时光比平时漫长了些,夕阳的昏黄里,她感觉自己随着这个小镇温暖起来。并不喜欢那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叫自己一声“老师”,所以他们经过她身边,总是亲切地叫她一声“姐姐”。她转头看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淡淡笑了一下。
三月,已是三月。烟花三月,扬州。收到千朵寄来的信,寄信的地址依旧是扬州。千朵曾说她要到苏州来,因为苏州离这里很近。她告诉千朵,其实她教书的地方,离苏州要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实在算不得很近。千朵笑笑,倔强地说,因为朋友不多,所以再远也要来看看她。
这些对话当然是在网上,而现实中那一封封来自扬州的信,实在算不得信。因为信封里装的,只是一瓣瓣桃花。她将信封倒立,里面的桃花便轻轻飘落在桌上。清新淡雅的芳香飘散在空气里,然后渐渐淡去。她小心翼翼将桌上的桃花夹在自己的日记里,然后关上台灯静静听广播。
一首《烟花》,送给那些已经爱过的,正在爱着的,和准备恋爱的人们。主持人轻声说着,继而传来悠扬婉转的旋律。古典的曲风,忧郁的歌声。一曲终了,却听得《烟花》原是七星乐队的歌。方才的旋律依旧萦绕在她耳边,关掉收音机,她忍不住拉开窗帘。
你曾问我,爱是什么?
我只沉默,微笑不说。
最忆江南,相逢时节。
星沉如河,月明星澈。
她听了一遍,只记得开头四句。她也问自己,爱是什么?她沉默,她只能沉默。爱是什么?谁又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呢?
夜已深,夜色朦胧。
二
千朵的眼睛是忧郁的,当她抱着一束白色的山茶站在小桥上,她的笑注定要成为这小镇最为美丽的记忆。千朵一袭白衣,嘴角微扬。这倔强的江南女子有着柔顺的长发,飘逸如同河畔的柳枝。
你来了。
紫萱,我来了。千朵轻笑,将怀中的山茶捧到她面前。送给你,我的紫萱姑娘。千朵压低了声音,绅士般地向她躬身。当她抬起头,紫萱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让她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千朵,自由撰稿人,最爱白色,最喜江南。他们走到紫萱的住处,一推门便看见书桌上厚厚一打作业。她租住的房子,二室一厅,一百平米。她说自己喜欢宽敞的房间,可以自由无拘走动。千朵玩笑地问她一句,该不是你会梦游吧?她递一杯茉莉花茶到千朵手中。我很少做梦。她说。
江南本是缠绵旖旎的温柔乡,千朵本是清丽脱俗的温柔女子。紫萱在她面前,听她讲北方人的豪迈,青藏高原的圣洁,以及信天游的粗犷。创作的灵感,大多来源于自然。千朵抚摸着自己的手指说。她的十指修长而纤细。
你的故事里有爱情么?她问千朵。
我的故事里只有爱情。千朵嫣然一笑。
你可以告诉我爱是什么吗?
不能,因为我始终不曾确定,爱是什么。千朵转头看着窗外,落地窗朦胧的玻璃,让这小镇也变得朦胧而缥缈。
语文课,她重回学生时代,和孩子们坐在一起。
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
请坐。
好熟悉的声音,好亲切的声音。千朵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川端康成的《雪国》,以及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文学是感性的,没有感情,便没有文学。感情是灵魂,而文字只是躯体。
老师,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一个小男孩站起来,有点羞怯地问。
可以呀。千朵微笑着说。
请问老师,什么是……爱……爱情?小男孩鼓足勇气,终于说出“爱情”两个字。同学们转头看着这个小男孩,他是平时班里最沉默的学生。大家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所以都笑了起来。
千朵愕然,继而淡淡一笑。她示意那个小男孩坐下,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爱情即是承诺,是信仰,是相守一生的幸福。虽然偶尔会痛苦,却彼此因痛苦而快乐着。虽然偶尔会分离,但心永远不离不弃。
原来这就是爱情。她想。千朵若有所思地看着讲台下的学生们,和坐在最后面的她,竟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我虽然写过爱情,却始终不能确定。但,现在,我终于明了,什么,才是爱情。谢谢大家。千朵白色的衬衫,让她看上去像一束山茶花,洁白的仿佛一尘不染。
那天,千朵喝了很多酒。那家名为秦时明月的酒吧,据说是最近才开张营业的。里面的陈设古朴典雅,酒保身着古装,而且称呼她们为“客官”。千朵露出一丝浅笑,话语间也拽起文来。
小二,拿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来。我今天要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好嘞。酒保转身,真从后面拿了一坛绍兴的女儿红出来。这位客官,你能喝得完吗?酒保显然不相信,他面前这位精致的犹如白玉雕成的女子,能喝得下一坛女儿红。
不喝,怎么知道喝不完呢?千朵眨着眼睛,转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紫萱。看千朵邪气的笑,紫萱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坛酒,并不是一个人喝的。
《春江花月夜》,丝竹之声柔若流水。她记不得千朵与自己举杯几次,只是一坛酒已空空如也。千朵果然半醉,因为这坛酒,几乎全是她喝掉的。
当她扶着千朵走出酒吧时,千朵突然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问,知道我为什么会醉吗?她轻笑着摇头。因为我不想看见你喝醉的样子。千朵说完这一句,就完全像个醉人了。回去的路上,坐在出租车上的她们相互依偎着。千朵嘴里哼着一曲不知名的歌,她仔细听着,当车到了她的住处,她才忆起,原来是那首七星乐队的《烟花》。
小巷,青石板砌成的小路,脚步扣击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悠远。千朵来这里,并不只为看她。千朵皎洁如月的笑里,她知道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林城轩。
林城轩是懂得享受的人,一个人住在一栋日式风格的别墅里。而这栋别墅依山傍水而建,名曰“紫星院”。当他走出来迎接她们的时候,她看见他略带沧桑的眼睛,和淡如春风的笑。他穿了一身白色的休闲装,衣襟敞开,露出蓝色的格子衬衫。
“紫星院”的建筑风格表里如一,里面的装潢亦是浓厚的东洋味道。千朵一进客厅便取笑林城轩。你原来跑到这里当隐士来了,可你这房子实在太招摇了。幸好我是你朋友,要不然,我还真把你当成日本人了。
知道你们要来,我就买一套沙发。林城轩无奈地笑笑。
虽说是上好的木质地板,可席地而坐还是让人有些不太习惯。客厅的落地窗可以尽览江面风景,一叶孤帆,想是渔人归来,因为此刻已是黄昏。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古朴雅致的紫檀木矮几边,品着淡淡的清茶。
这是龙井的味道,对么?千朵呷了一口茶,抬头问林城轩。
茶中你最喜欢龙井,不是么?林城轩手握紫砂茶壶,将千朵的茶盅倒满。他又目光转动,落在紫萱的脸上。但不知这位姑娘喝不喝得惯?
这里本是让人忘却凡尘的地方,清茶淡雅,倒像是你。她展颜笑道。
谢谢你。
谢我什么?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林城轩淡淡一笑。
三
期中考试刚过不久,她教的班里孩子们语文成绩竟然是全校第一。她觉得这归功于千朵,千朵每次来这里,都要给孩子们讲课。有一回千朵在课堂上提到丽江,坐在后面的她心猛然一紧。好怀念的地方,又从记忆中跳了出来。丽江,原本是家的地方,却不再有任何值得记忆的人。
不过,这里却有。
那次去过“紫星院”之后,她总能见到林城轩。每天放学的时候,她和孩子们走出校门,便看见他优雅地站在马路对面。林城轩的面孔,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无法低调的。他淡漠的眼神里,仿佛这个世界与自己无关。他依着一辆纯白色的兰博基尼静静站在,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她们彼此相视而笑,之后她走回自己的住处,不再回头。
千朵打来电话,说要去丽江旅行。她玩笑说丽江是中国艳遇指数最高的城市,所以千朵一定会找到一个白马王子。千朵立刻否定了她的推断。万一骑白马的是唐僧怎么办呢?
关于丽江,其实离这里并不远。可她很久都没有回去过,或许是因为惧怕那些冷漠的目光,那美得让人心痛的玉龙雪山,那曲折回转的古城。那里,原是她失去童年的地方。她只记得任凭自己怎么走,却永远走出那些蜿蜒曲折的路,怎么眺望,目光依然无法跃过玉龙雪山,怎么热切地期盼,那些冷漠的目光依然冷却了她小小的心愿。
她坐在操场边,看孩子们踢足球。纯白色的刺绣外套,白纱裙,白色的平底靴。她亦是喜欢白色,因为儿时生活在丽江,很少下雪。她怀念那些独自一个人走在雪中的时光,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音,毕竟比不得杯盘碎裂的清脆,可为什么让人如此安然?童年的她,并没有得到答案。
已是炎夏,雨后的空气里有着杨柳熏染欲醉的味道。当她和孩子们走出校门,林城轩依然静静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后,那辆白色的兰博基尼已被雨水冲刷的光可鉴人。林城轩原是冷漠的眼神,看见她,脸上顿时浮起一丝笑意。
你在等人么?她走上前问他。
嗯。
你在等谁呢?我认识吗?她话已出口,却觉得自己有些失礼。
你认识。林城轩微微一笑。
谁呀?千朵?她觉得莫名其妙。
你。林城轩淡然地说。
她再次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温柔。只是,她不懂,为何如此?不等她说话,他已拉开车门,很绅士地请她上车。她诧异地看着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坐上了车。
车速缓慢,她认得这是去“紫星院”的路上。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直到他打开音乐。
你曾问我,爱是什么?我只沉默,微笑不说。
《烟花》的旋律,歌词忧郁而凄凉。但她一直觉得《烟花》中,有着义无反顾的信念。写歌的人,对于爱情的固执,近乎信仰。可是,真的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爱么?或许有吧。
你的房子为什么会选择日式风格?她不知所云,便随口问他一句。
因为我出生在神户。林城轩淡淡地说。
哦。原来千朵不知道。
她从来没有问过我。林城轩停车,转头看着她。
千朵是你的……她欲言又止。
朋友,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林城轩走在前面,背影单薄而修长。
你的朋友很多吗?
不多,原来有六个,现在有七个。
又多了一个……她低头看着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自言自语着。
就是你。林城轩掏出钥匙,缓缓拧开房门。
宽敞的客厅,安静的能听见窗外的风声。林城轩一言不发,带她走上楼梯。二楼有七个房间,林城轩逐一推开门,每一间里面的装潢风格各不相同。只有一间日式风格的房间,门上贴着一个话筒的符号,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原本不知你会出现,所以只有七间卧室。林城轩转过身看着她,微笑着说。
哦。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她不明白,他有何用意。
林城轩带她走上三楼,他的脚步有些沉重起来。“笃笃”的脚步声回旋在耳边,却又听起来好遥远。她扶着楼梯,木质的栏杆平滑而惬意,她索性闭了眼睛,顺着栏杆一步步走着。
这里是朋友玩的地方,喜欢吗?林城轩忽然变得兴奋起来。
她睁开眼睛,却不由得惊讶起来。原来所谓玩的地方,是一间录音室。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摆着架子鼓,吉他,贝斯,钢琴,洞萧,长笛。六件乐器,古典与流行两种文化在这里融合。
你是音乐人?
嗯。林城轩看着她,忽然笑着问她,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真名?
嗯。她只剩点头。
我叫浅香守生。
四
林城轩,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的。不过,浅香守生倒是很美的名字,虽然,不懂日文她,只是凭借了汉字的意思去推断。
期末考试将至,已是冬季了。走在街道上,天空飘飘洒洒的雪花落下,又在风中扬起。由于路滑的缘故,路人都走得缓慢。她不大习惯高跟鞋,所以总是穿平底的短靴,纯白色。一袭白衣,她低头看着自己,忽然想起千朵怀中那束山茶花。
千朵从丽江回来的时候,竟然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千朵站在柳树下,一手握着一枝垂下的柳枝,一手握着从丽江买来的苗族头饰。她被千朵看得莫名其妙,便笑问千朵一句,我脸上写字了吗?
原来你就是丽江人。千朵得意地说。看她的神情,就好象自己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是呀。
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千朵嗔怪道。
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呀。她辩驳着。
女孩子总要学会矜持吧。千朵也替自己辩驳。
难道我就是男孩子?紫萱盈盈一笑。
我原打算将这头饰送你的,想不到你竟然就是丽江人。千朵有点失望地说。
紫萱从千朵手中接过头饰,轻轻戴上。千朵用手揉了揉眼睛,大声叫着。不会吧,难道这头饰是专门为你做的?
我本苗家女。紫萱展颜一笑。
呵,看来我还是很会买东西的。千朵牵着紫萱的手,款步走过小巷。小巷的尽头,景苑中学的校门在雪中若隐若现。千朵忽然转头看着她说,你觉得生活是什么?
是一场梦幻,华丽的,或者朴素的。她认真地说。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阿琪。千朵笑得花枝乱颤。
阿琪是她的笔名,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可千朵,她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她诧异地问千朵。
生活是一场梦幻,华丽的,或者朴素的。你总是在自己的小说里说起这一句。
她点头,她曾跟千朵一样,也是自由撰稿人。曾写着有关爱或不爱的抉择,写着流浪异乡的漂泊。不再提起阿琪,是因为不愿再回到从前。
从学校门口向右,沿路旁的柳树一直走,并在心里默数。第三百六十九棵柳树,就在紫萱的窗前。千朵的话像电影中的台词。紫萱听了很惊奇地问千朵,真的是第三百六十九棵?
真的。
你自己数的?
林城轩。千朵忽然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呵呵地问她,那家伙是不是天天都在学校门口等你?
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七个朋友一起的时候,他曾说,以后要是自己有了心爱的女子,一定每天都去她工作的地方等她。那家伙当时的表情,仿佛真有了意中人似的。不过,他向来都是一言九鼎。千朵又看了看紫萱,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上次你跟我去他家之后,他就在电话里问我有关你的事。我呢,也巴不得你再多个朋友,所以就告诉他了。
啊,全都告诉他了?她觉得莫名其妙,难道千朵真把自己的档案翻了一遍?
也不是全部,我又不是你小妹,怎么会对你了如指掌呢?而且,我还没有告诉他一件事。千朵嘿嘿一笑说。
什么事?
你是女的。千朵幸灾乐祸笑出声来。她当然不用说,林城轩也看得出来紫萱是个女的。而且,还是温婉灵秀的文静女子。
紫萱的住处,客厅的窗户里可以看见一场大雪模糊了街道。千朵捧着一杯红茶,抬头笑着说,看来上天都眷顾我们,所以等我们到了住处,才下起大雪来。
那是因为上天喜欢我们的千朵,谁让我们千朵长得这么漂亮呢?她坐在千朵身边,手中也捧着一杯红茶。江南的冬天,亦是寒冷的。而且,这里的房子没有暖气,冬天的时候冷得厉害。千朵放下茶杯,一手握一个遥控器,左手按下电视频道,右手调节空调温度。
七星乐队的演唱会,七个身着白色长衫的修长身影,在烟雾弥漫的江面上编织着一场音乐梦幻。七个人都戴着精致的京剧脸谱面具,因此她并不能看见他们的面孔。七星乐队的歌有着浓厚的古典曲风,主唱忧郁清亮的高声量和宽广音域更是出类拔萃。
演唱会的高[chao]是那首《烟花》,虽说是爱情,她却觉得这爱情只是一厢情愿。可是,为什么这歌声里,分明能听得到两个人固执的誓言?
你喜欢这首歌么?千朵平静地问她。屋子里已经暖和了许多,千朵身上裹着的毛毯已经被放在一边。
这首《烟花》,应该是一个故事吧。朦胧的,却是固执的,倔强的。原来爱情,真的是一种信仰。她的回答仿佛是自说自话。
这么说你是喜欢喽?千朵端起茶杯与她手中的茶杯轻轻一碰。清脆的陶瓷声里,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千朵,却不知这是何意。
千朵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继而一笑。你会懂的。她说。
五
有些人本不该相遇,因为那是一场劫难。宿命,在劫难逃。
春的气息,雨的味道。愁断人肠的丝露花雨,绵延曲折的小巷。她竟然迷路,而且是自己经常走过的小巷。
并不急于回住处的她,却没有带伞。冰凉的雨丝落在额头,她立刻感觉冷了起来。这让她想起戴望舒的《雨巷》,虽然,自己并不是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此时的她,并没有愁怨。她只是记忆,那些童年的时光。
光脚走在雨中,她没有一起上学的玩伴,只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家人从她一进门就在争吵,到她走出门的时候,他们的战争已经继续了三个小时。她小心翼翼地从散落于地板各处的玻璃陶瓷碎片间走过,之后推门奔向远方。乌云密布,雷电尖锐的声音划破沉闷的天空。她穿过细密的雨箭,顾不得紧贴在脸上的头发,只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奔跑着……
那些的时光,已经随风远去。她收回思绪,拿出手机按下千朵的号码。
千朵,你那里下雨了吗?
扬州晴空万里。怎么,你那里下雨了?千朵打趣地问她,是不是变成落汤鸡了?
快了。她轻笑一下。
好吧,我给你找个护花使者。
《梁祝》,小提琴缠绵悱恻的手机铃声自她身后传来。她转过身去,只见林城轩一袭白衣站在自己面前。他一手支着一柄杏黄色的油纸伞在她头顶,另一只手正握着手机冲她微笑。
小生救驾来迟,还请姑娘恕罪。林城轩结束与千朵的通话,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额头。
谢…谢你。她语无伦次了。
不必客气。林城轩用衣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雨滴,颇为郑重地说。她抬头静静看着他,他的嘴角有着柔和的弧线,他的眼睛温暖而清澈,一尘不染,并没有世俗的气息。
林城轩手中的伞一直向她倾斜着,当他们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她才看见,他的肩头已被雨淋湿了一片。林城轩说要去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她便带他走到了自己教书的教室。
我能当一回你的学生吗?林城轩忽然认真地说。
嗯……她看着他走到最面前一排坐下,然后天真地看着黑板。
咦,怎么没有老师呢?
她莞尔一笑,款步走上讲台。
起立。老师好。林城轩从座位上站起来,无不天真地喊着。
同学们好,请坐。她站在讲台上,看着坐在下面的这个俊朗而忧郁的男子,一丝暖意浮上心头。只是为何,她却不能明了。
今天给大家讲的题目是《烟花》,一首歌。她将一幅自己记忆的画卷娓娓道来,那原是一个故事,一个与烟花有关的故事。她忆起那年苏州的烟花,那个有着天真无邪笑容的小孩子。
她转身,用粉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烟花》的歌词:
你曾问我,爱是什么?我只沉默,微笑不说。最忆江南,相逢时节。星沉如河,月明星澈。
你曾笑我,如此执着。看你哭泣,我会难过。如果未来,终须一别。记得快乐,请忘记我。
就让这生命,如烟花般绽放。就让这光芒,温暖你冰冷的梦乡。
即便没有未来,你也要坚强。你在我心中,已是永远的信仰。
烟花本是凡物,却毅然用自己凄美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不凡。其实,真正伟大的生命,伟大的爱情,本是活在人们心中的,永远无法泯灭,无法遗忘的。
老师,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林城轩举起手,眼神竟然犹豫起来。
可以。
请问老师,你……相信……爱情吗?林城轩迟疑的话语中,她看见他期盼的眼神。
我原来不相信,但现在……她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六
如果梦不曾苏醒,或许生活会有更多快乐。可是,谁能永远生活在梦中?这漫长而倏然掠过的岁月让人沉浮变换,只是,她依旧记得林城轩那张略带忧郁的脸。
他已离开将近一年,他甚至来不及对她说一句再见,便匆匆离开。电话里,他说自己到了日本。虽然这里已经没有家人,可是他决心要留在这里。或许,他不会再来中国。
她听到电话那边喀嚓一声,继而是一遍遍的断线音。她怔怔望着电话发呆,然后将自己的头深深埋进书里。书是他送她的,川端康成的《雪国》,目录上还留着他的签名。
浅香守生。
她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林城轩。或者浅香守生……
他,终是走了。所以,梦也该苏醒了。
初夏,虽然微风带着丝丝暖意,可是寒冷的夜依然漫长而寂寞。寂寞,从来都没有如此浓烈,如同烈酒,让人无法忽略这味道。她记得秦时明月的老板,他留长发,后面用一条鲜艳的稠巾扎起来。他说着生硬的中国话,当她问及他的故乡,他的回答竟然是,日本。
她不禁想起林城轩,她写下他的日本名字,问老板有没有见过他。老板看到“浅香守生”四个字,瞳孔突然张开。他又看了一下她,便好奇地问,你是他的朋友?
嗯,很好的朋友。
哦,他回日本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老板原本自信的面孔,忽然变得忧郁起来。忘记他吧。老板转身走出她的视线。
她本不想喝醉的,只是酒吧的唱机里,竟然放着那首《烟花》。她终于听出,洞萧的呜咽,长笛的倾诉。她原以为,歌者只是自言自语罢了。现在听来,那是近乎诀别诗一般的倾诉。
嗯,他终是走了。不再回来。可是,为何之前,总是那样安静地等待。他坐在讲台下的目光似乎不是天真,而是,虔诚。他所注视的,并不是她吧。
酒入愁肠,一生惆怅情多少。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酒量不错,下一次见了千朵,一定跟她喝个痛快。可是,酒后吐真言,自己会不会说错什么话?
会不会提到林城轩,那个本名为浅香守生的忧郁男子?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一定会隐藏自己的眼睛不让千朵看见。因为,她会难过。有时候,她怀疑人之所以会流泪,只不过是因为喝下的水太多。
或者,喝下的酒太多。
酒吧昏暗的灯光变的模糊不清,甚至连耳边的音乐都渐渐消失。白色,这个世界又归于白色。那是她出生时第一眼看见的颜色,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医院的天花板。
紫萱,我们去丽江吧。似乎是千朵的声音,却又不是。她忽然想起,这是林城轩的声音。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你在哪里?你是谁?
一个希望你能幸福的人。
她循声望去,并不能看见任何人。只见一片白色,一直延伸到天边,世界的尽头。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七个白色身影渐渐走近,却始终不曾看见他们的脸。他们,已然与这一望无际的白色融为一体,已分不清谁是谁。
这本是梦,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便已明了。她吃力地转过头,却看见千朵一袭白衣,静静坐在床边。她漆黑的长发倾泻下来,温顺地落在肩上。她静静地看着千朵,不忍打破这份安静。
你们太傻,一个比一个傻。傻瓜!千朵双肩抖动,自言自语低声沉吟着。当她转过头,紫萱惊讶的目光与她相遇。
你说什么呀?千朵,你哭了么?为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喝多了。千朵勉强笑笑。清晨的阳光温暖得如同情人的眼睛,千朵摊开手掌遮住眼前的阳光。她看见千朵五指张开的手,好象一朵盛开的莲花。
我这里有一张演唱会的票,你去吗?千朵忽然握住她的手,认真地问她。
是谁的演唱会?
七星乐队。
我去。她坚决地说。
七
人海,如潮。
笑颜如花的女子,和眼波温柔的男子。每个人谈论最多的词语有两个,七星,烟花。据说,七星乐队第一次在苏州举办演唱会。而且,场地设在公园的湖边。
千朵送她的票,一排二十一号,竟是特等席。她抬头默默注视着舞台,正前方仅与自己相距咫尺的话筒,下面绑着一段紫色的缎带。观众席已挤满了七星乐队的歌迷,原本仅能容纳两千人的场地,却来了五千人。
夜色来临,七点零六分。距离演唱会开始还有一分钟时间,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尖叫。
请问你最喜欢七星乐队的哪首歌?问话的是一个腼腆的女孩,看得出她是鼓足了勇气才向坐在旁边的陌生人说话。
《烟花》。她对女孩微笑。你呢?
七星乐队所有的歌,我都喜欢。女孩开心地告诉她。长发,漆黑的,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紫色的灯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温柔而脆弱。
乐声悠扬,如梦如幻。烟雾迷漫间,人们的目光变得扑朔迷离。古韵浓厚的乐声里,七个朦胧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依旧一袭白衣,依旧一尘不染。这本是一场梦幻。
雾散,人静。七星乐队的歌似乎更适合去用心聆听,因为他们所讲述的,是传说。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屏神吸气,默默注视着舞台。舞台的背景是一个椭圆形的超大屏幕,七个沉默而孤独的身影在上面一一闪现。
可是,她依旧无法看清这七张脸。因为他们脸上,依旧戴着一张精致的京剧脸谱面具。
主唱静静走到她面前,透过冰冷的面具,她忽然觉得他的目光似曾相识。他握着话筒,以极近悲戚的歌声,将人们带入浩瀚银河。她仿佛听见那些遥远的,几乎被人们遗忘的誓言。似水年华,如歌岁月,就这样从指间滑落,来不及挽留,来不及叹息。
璀璨星河,隔海相望。酒一杯,并不曾冲淡喜悦与伤悲。人们分离,又再次相遇。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尽情欢歌。幸福与忧伤,穿越了无限延伸的梦想,历经沧桑,一千年的时光,他终于站在她的眼前。周遭沉浮变幻,只有他对她千年未改的痴情,轮回依旧。
谁又会说相遇本是劫难?谁又会为了逃避凡尘的痛苦而拒绝相守一生的幸福?
思绪如柳絮纷飞,她仿佛看见那两个给自己的童年刻下伤痕的人。此刻,她并不觉得他们冷漠。她仿佛看见了他们的笑,温暖的,如同春日的阳光。
谢谢你们天涯相随的执着,谢谢你们热情洋溢的双眼。七星的告别演唱会,最后一曲,《烟花》,送给那些曾经爱过的,正在爱着的,即将恋爱的人们。祝福你们,愿你们一生幸福!
原来这是告别演唱会!台下的歌迷们恍然大悟,可他们依然安静如初。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们,她终于明白,这便是七星乐队,这便是七星乐队的歌迷。
当她再次转过头,却看见舞台上七张面具缓缓摘下。
千朵微微笑着,白色的长衫让她看起来,竟如同记忆中那束白色的山茶。她的目光转动,继而看见秦时明月的老板,那个扎着马尾的日本男子正安静地看着台下的观众。当最后一张面具摘下,台下已经有人哭泣。她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她手中的书也落在地上。
《雪国》,川端康成著。
她一直觉得,林城轩留在书上的字迹,跟他一般模样。单薄,修长,飘摇不定。他站在她面前,手中的话筒紧握着,歌声近乎悲戚。《烟花》原是他的歌。和声中,能听见千朵清脆而婉转的声音。可是,为什么千朵的声音也如此悲伤?
你曾问我,爱是什么?我只沉默,微笑不说。最忆江南,相逢时节。星沉如河,月明星澈。
你曾笑我,如此执着。看你哭泣,我会难过。如果未来,终须一别。记得快乐,请忘记我。
就让这生命,如烟花般绽放。就让这光芒,温暖你冰冷的梦乡。
即便没有未来,你也要坚强。你在我心中,已是永远的信仰。
华丽的乐章依旧回旋于每个人耳畔,林城轩微微倾身向坐在台下的她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手,她一怔,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林城轩拉着她走上舞台,对着话筒告诉所有的人,紫萱,已是我永远的信仰。
紫萱,已是我永远的信仰。
她抬头看着他,他轻吻她的眼睛,他的嘴唇温暖而倔强。
她笑。我真傻,我早该知道……她展颜笑道。
紫萱,请原谅我。林城轩凄然笑着,将她抱紧。
紫萱,我……爱……你……
她感觉到林城轩的手脆弱得根本抱不住自己,因为他倒在她怀中,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时候,那双手是颤抖的。林城轩眼中的淡漠和忧郁,已经淡去,她看见他的笑,温暖如同三月的春风。
手,缓缓垂下。
烟花,悄然升起。当所有的人抬头看着天空,绚烂多彩的烟花将苏州的夜空点缀得如同白昼。她低头看着林城轩嘴角残留的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那场苏州的烟花,那个冲她眨着眼睛的小男孩。他对她微笑,笑容绽放如同烟花。
林城轩,日本人,十二月出生的摩羯座忧郁男子。日本名字为,浅香守生。七星乐队主唱。代表作,《烟花》。最喜欢的颜色,白色。最喜欢的人,紫萱。最喜欢的地方,中国,江南,苏州。死于癌症。
娱乐杂志对于林城轩的描述简单得像电报一样,她怀疑主编一定是惜字如金的人。
林城轩将“紫星院”和兰博基尼留给了她,千朵将钥匙递给她的时候,忽然说,对不起,我原不该让你们相遇。
她摇了摇头,微笑着说,千朵,谢谢你,谢谢你让我们相遇。
千朵转头看着窗外,沉默不语。七星乐队已经解散,千朵依然旅行,写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看着千朵,忽然轻轻握住她的手。
千朵,我们去丽江,好么?
好。千朵怔怔注视着她,继而淡然一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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