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香又甜的腊八粥——哎!”听见街上的叫卖声,黑子心里猛然一紧,又快过年了。
黑子想起一副对联: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事不成,事不成,事事不成。以前,黑子很难理解这些文字的意思,这两年才品味出其中的字字心酸。一文钱折杀英雄汉,没有了钱,连生活都变得黯然失神。
娘三番五次打电话催他回去,黑子推说活儿忙,走不了。娘说人家姑娘家里催得急,要求赶紧订婚呢,彩礼不多要,就两万。娘说的姑娘叫翠,模样儿挺俊的,特别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笑会说话,一头乌油油的头发能照见人影。黑子和她见过几次面,彼此印象都不错。
黑子二十七了,正是想老婆的年龄——可也只能想一想而已。如今的姑娘金贵呀,看人、纳聘、到迎娶过门少说也得五六万,还不包括酒席钱。有的姑娘,光订婚的彩礼钱就要四五万,翠这还算好的了。没办法人家花朵般的姑娘给了你,钱又算得了什么?
可黑子家最缺的就是钱。自小没了爹,娘身体又不好,时常三病两痛,两个人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为了钱,年初的时候,黑子咬一咬牙,跟人下了矿井。下井的第一个礼拜,塌了三个人。黑子就有些害怕,最后辗转到了这个建筑公司。老板是个干瘦老头,猴精猴精的,待人极其刻薄——但对他似乎还不错。或许是老板看中了他干活踏实,人又伶俐,让他当了工头,工资每月增加二百,从年初一直持续到现在。
眼看工程完工了,大家都盘算着早日结了帐回家过年,一家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可就在这节骨眼上,老板却突然玩起了失踪。
老板不见了,哪里去要钱?没有了钱,大家伙怎么回去,一家妻儿老小怎么打发?
【二】
第一个发现老板不见的是瘦猴。“老黑!头儿这几天怎么不见露面?”尽管黑子并不老,可大家都习惯这样叫他。
“我又不是老板肚里的蛔虫,他干什么事情我怎么知道?”老黑说。
“可我听说咱这工程款上面已经结了呀——按照惯例应该打发咱回家了。”
“不会吧,该是你想老婆想疯了,或许老板有别的安排。”老黑轻描淡写地说。
但是他私下里还是和工程管理处的熟人打听了一下,果然上面已经结清了所有款项。老黑拨打老板手机,却已关机。他又向很多人打听老板下落,都不知所踪。看门的老孙说老板的三菱小车自打前天晚上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老黑又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莫不是携款潜逃?”老黑想想一年辛苦可能化为泡影,这才焦急切来。这些年老黑在外边东奔西走,多少也见了些世面,光干活不给钱的黑心老板到处都有。没想到他和他的伙伴们今天会遭遇到同样的不幸。直觉告诉黑子,目前最要紧的是找到老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找到有关部门,被告知:“这属于劳务纠纷,是你们自己的事,先找到本人再说。”老黑说:“我们在这儿打工,人生地不熟,能找到人我们还来麻烦你们干嘛?”对方回答:“找不到人你报警呀……”
老黑马不停蹄赶往派出所,又碰了一鼻子灰。派出所值班民警说:“先等着,证据不足,不足以立案。”
【三】
从派出所回去,老黑气还没来得及喘匀,就被工人们堵在了屋里。
“有结果吗?”大家问。
老黑直摇头。大家都阴沉着脸,不再说话,周围的空气也异常沉闷。
当他准备出去上厕所时,瘦猴却从门口站了起来。“你哪里去?”
“解手。”
瘦猴一使眼色,又有两个人抱着膀子截住了去路。
“你该不是也想跑吧?你肯定和你的主子商量好了,故意来迷惑我们——你想必从他那儿得到不少好处吧?”瘦猴的语气充满了挑衅。
“大家说,是不是呀?往常是谁要求我们起床早了还要早,干活好了还要好?往常又是谁监督着我们加班,还威胁着要扣我们公分?你和他穿早已穿上了一条裤子,他去哪儿你会不知道?”“兄弟,你怎么说话呢?我那不是为了让活儿早点干完,大家早点回家吗?再说,我要跟老板穿一条裤子,我还用的着回这儿吗?”
“你光管干活,你怎么不管给我们发工钱?老板要跑了,你怎么不知会我们一声?”
“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我哪想到他会跑?”黑子一再向大家赔不是,说大家都是卖苦力的,他怎能不理解大家的难处。现在出了问题,大家更需要团结一致,拧成一股绳。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黑子说。
瘦猴看老黑的眼神不像撒谎,态度温和了许多。“你不知道我知道,老板和外边那个开店的女人有一腿,她可能知道的比你我都多。”
这一说,老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白净净,时常喜欢描眉画唇的姑娘。她在工地附近开了一个小酒店,卖烟卖酒兼卖小炒。老黑也时常去照顾她的生意。每当老黑去时,她总是笑逐颜开,价钱也算得格外便宜。
往常大家都风传着她和老板的花边新闻,老黑却只是不信。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而老板差不多就是一个风蚀残年的糟老头子。这二者就像地球的南北二极,看上去是那么的遥远。
但是老黑还是决定去问一问她。
【四】
女人对老黑等人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惊讶。“这个天杀的,没心没肺的家伙……”女人咬牙切齿地说。
“你知道他躲在哪儿去了?”老黑问。
“我哪儿知道?他很久不到我这儿来了。”女人一脸无辜。
“你一定知道的。”瘦猴说。然后转过头对老黑说:“你要是真的跟我们一条心,就把这女人抓起来——这种人不给她些苦头吃,她是不会说实话的。”
瘦猴在女人浑圆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女人惊叫着躲开。
“别乱来!”老黑用威严的目光制止了他。瘦猴看着老黑一身彪悍的肌肉,只好咽着唾沫退了下去。
“妹子,你老实说,把你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们,我们不难为你——我们只想要回我们的工钱。”老黑说。
“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曾经答应过要给我一笔钱,但是最近几个月,他很少来了。”
女人说了几个老板常去的地方,醉仙楼、蒙娜丽莎酒吧、成都茶楼、亚细亚洗浴中心……
“我也正想找他,这个天杀的,果真扔下我独自跑了——他肯定又勾搭上了别的女人!”女人语气酸酸地。
“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他,但你们要保证帮我要回本该属于我的钱。”女人的话让老黑大吃一惊。
“他欠你多钱?”老黑问。
“三十万。”女人说。
“他怎么会欠你那么多的钱?”瘦猴奸笑着。
“你甭问那么多?反正我有凭证。”女人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今郑重承诺给xx三十万元,作为青春损失费,口说无凭,特立此据以为凭证。”落款果然是签着老板的大名。
老黑不仅哀叹,我们这二十几号人,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才挣个10来万,这个女人轻轻松松就得到了30万。
可这男人到底在哪儿呢?不找到他,这些钱都等同于零。
【五】
女人说:“要找到他并不难,你们得听我安排。”
大家对眼前这个女人明显的有些不信任。因为她和大家不是一路货,更何况她一度曾是那老头子的人。
老黑从女人的眼神中读出了真诚。他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服了大家。他让大家弄清楚了这样一个事实——没有女人的帮助,想在偌大的一个城市里面找到要找的人,如同大海捞针。黑子的头脑和判断,大家还是信服的。
于是,在黑子的协助下,女人将所有的人分成八组,做了周密的安排。除了醉仙楼等几个他喜欢去的地方之外,在火车站、汽车、飞机场也加派人手,轮流蹲守。女人说,如果他不在本市了,我们都白折腾了。假如他还在这儿,我们多少还有些胜算。不管是谁发现了他,不要打草惊蛇,先秘密跟踪,弄清他的住址,后面的问题好办了。
分派已定,大家分头行动。女人独自跟老黑一组,没事就拉着他在大街上闲逛。
眼睁睁看着一天天过去了,各路人马都没有传来好消息。老黑心急如焚,饮食俱废。
女人却说:“我还就不信了,他除了喜欢钱,喜欢吃外,还能不喜欢女人。”女人说到这突然一拍脑袋,大呼:“啊呀,我怎么把这地方忘了?”
女人拉着老黑一路狂奔,一直到了精品女人一条街。这儿是有钱人汇集的地方。女人挎着老黑的胳膊,尽量装扮成一对情侣,穿梭于一群红男绿女当中。老黑虽然穿着朴素,好在身形高大,外表俊朗,倒也显得般配。
女人假装在服装店里观看商品,时不时地拉着老黑躲在衣服架子后面,目光仔细地扫描着周围的行人。说来也巧,有一天,当老黑和女人刚跺进一家装潢精美的服装店里时,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矮胖的男人一手夹着包,一手挎着一个蜂腰肥臀的姑娘正在购物。
女人心中叹道:看样子她要年轻多了。女人压抑住满腔怒火和醋意,拽着老黑躲在一边。男人没有讨价还价,一连买了两件价值不菲的衣服,就和女人有说有笑地回去了。
他们没有乘车,更方便了老黑们的盯梢。“真是老天开眼呀!”老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六】
这是腊月29号的晚上,距离老板失踪整整26天之久。老黑带着众兄弟按响了一所密宅的大门。
趁着男人愣神的时候,女人已经冲了进去,在沙发上躺着的那个女人身上又踢又打。老黑也带着人破门而入。看着大家愤怒的眼神,老板几乎把头锁进了脖子。
“给我们工钱!”老黑喝道。
“兄弟们体谅体谅,我……我目前手头紧……没有现钱。”
“没有钱,你会在外边养女人?没有钱,你会给她买两万块钱一件的皮衣?你花起钱来可是眼睛都不眨的人呀。” 老黑说。
看着面前这个形容猥琐的只顾自己寻花问柳快活不顾大家死活的男人,老黑拳头捏得嘎巴响,他真想痛打他一顿——可是他还是忍住了。他担心自己一动手,大家情绪更加激动,场面会失控。
女人在那个娇弱的小女人嫩脸上留下了无数血道道,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过头来对付男人。她揪着男人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怎——么——办?你——欠我的钱——怎么办?”
“给,给,一定给!”男人以往的威风荡然无存,颤声道。
“你这孬货,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的话谁信?”
“这不过年了嘛,你得等我度过目前的难关唦?你的礼物,我是记得的。”男人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钻戒。这是他刚才给另一个女人买的,现在不得已拿出来借花献佛。
“谁稀罕你这东西?”女人将他的手打过一边。
“等我手头宽裕了,我会加倍偿还。”男人依旧信誓旦旦。
“说,你在外面到底还有几个女人?”
“就七个……你是第六个……”
“呸!”女人狠狠一口唾沫唾在他的脸上。
“好嘛!你还整个七仙女。你有钱包二奶三奶七奶八奶,我们可是指望用这钱来娶媳妇养活老婆孩子呀。”大家终于忍不住,拳脚暴风骤雨一样向那矮胖的身躯招呼过去。男人发出杀猪般的哀号。
【七】
为了防止男人逃跑,大家将他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然后在客厅里横躺竖卧,稍事休息,等待天明。
连日的奔波使大家过度疲劳,一个个睡了过去。女人也依着老黑的脊背沉沉睡去,香风阵阵,直冲鼻翼。老黑却无心入睡,他没想别的,只是在想着明天的对策。他不知道事情这样做对不对,他不明白为什么讨债会讨出这样戏剧化的结果?一股悲凉和疼痛从心底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让他对人生对前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灰心。
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了母亲站在村头的路口上翘首而盼。母亲已经做好了年夜饭,费尽心机地把各种好吃的东西摆满了一桌子。他看见了母亲斑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舞,沟壑纵横的脸上载满了期盼和担心……“娘,儿让你失望了!”老黑凄然地叫道,人也随之惊醒。醒来时,日头已经过午。看众人都还在昏睡,他实在不忍心干扰大家。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起,楼梯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谁报的警?”
“我!”老板趾高气扬地从屋里踱了出来说:“我要告你们入室抢劫,敲诈勒索。证据确凿,你们等着蹲监牢吧。忘了告诉你,今儿个大年三十,那儿已经给你们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你们恐怕要去那儿过年了……开门去吧。”
老黑战战兢兢地开了门,发现门外并没有全副武装的公安,而是检察院的一行人站在外边。“错!我们是来调查你的,你涉嫌挪用公款,克扣民工工资……等多项罪名……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一人对老板说。
这声音,多少让人心头一热。老黑鼻子酸酸的,泪水从眼角滚滚而出。农历2010年的春节,对于这儿所有的人来说,别有一番滋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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