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魏晋南北朝史，于闲暇时鬼使神差地又重读了加缪的《局外人》和《西西弗斯的神话》，突然发现加缪在不断强调的人生的荒谬性以另一种方式体现在了历史中，死生事大，魏晋朝中那混乱不堪的时局与草芥般的人命让我不禁自问生命究竟以何种形态存在。

很早前看加缪，他所描绘的人生的荒谬性令我震撼与恐惧，以致很长时间加缪都被我列入思想深刻而非我族类的作家，对其敬而远之，这可算得上怯懦，因为我实在很害怕在生活中如他般不停的追问意义，然后却找不到答案。于是只能掩耳盗铃。这次在看魏晋南北朝的一些传记时，一种无奈抑或是不值得感觉总是挥之不去，列传得记叙往往在开始让我觉得传主可算治世之能臣，且忠心可嘉，但这些传主却大多不得善终，死法各异但均不得不令人扼腕。忠臣殒命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但在400余年间几乎不间断的发生则是一件有着震撼力的集合，让我无法释怀。

卫瓘是灭蜀功臣，巧妙周旋于钟会，邓艾之间，最后胜利班师，他也睿智的提出九品中正制的缺陷并试图恢复乡举里选的制度，这在当时的环境中是极为难得的。因试图阻止晋武帝传位于白痴太子而被晋惠帝时的贾后几乎灭族。张华是晋初有名的知识分子，阮籍叹其有“王佐之才”，他与羊祜同为灭吴的极力倡导着并最终助晋武帝力排众议，一统天下，虽周旋于贾后一党以求自保却不失知识分子的气节，作《女史箴》以讽谏贾后，但他的明哲保身之策却恰遇八王之乱，于是赵王伦的屠刀终于砍在他的脑袋上，当时他的罪名是贾后害死太子而他不能死节，他辩称自己已经进谏了，但当别人以“谏若不从，何不去位？”发问，他无言以对。其实以当时的情况，他未竭力保太子确是有自保之虑，因此他最后无言也确有词穷之感，只是他躲过了贾后与太子之争这初一，却躲不开八王之乱这十五。列传最后如此叹卫，张二人：“贤人委质，道映陵寒。尸禄观败，吾生未安。卫以贾灭，张由赵残。忠于乱世，自古为难。　”

徐羡之，傅亮，檀道济，谢晦四人算是刘裕以宋代晋的股肱之臣，于是在刘裕将死之日托孤于此四人，然继位的少帝言行颇有周幽王当年之风范，居丧期间饮酒玩乐，于是四人尽忠职守，设法废除了昏庸的少帝而另立刘义隆为晋文帝，其间也包含不少自保的插曲，比如当时本想立刘义真，但因为其与谢灵运等友善，害怕将来自己的地位被谢灵运所替代，于是义真惨遭飞来横祸等。虽有一些插曲，但四人的作为基本出于公心，且于元嘉二年还政于文帝。却不想文帝城府之深，利用檀道济先平灭其余三人，临死时惟恐檀道济功高震主，又将其赐死，于是这四个颇有公心又精于算计的良臣名将终于都得不到善终。

崔浩，北魏历史中最大的知识分子，无论于国家文史事业的发展，国策的制定，还是一些战争的决策，都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历任三朝，深受皇恩，且他精于易理占卜，列传中记叙了不少他神机妙算的事例。却最终由于其将编纂成的记录国家历史的《国书》刻在石铭上而以暴扬国恶的罪名被灭族，临刑前还被不同文化的蛮族士兵临辱，惨不可言。传末叹道：“崔浩才艺通博，究览天人，政事筹策，时莫之二，此其所以自比于子房也。属太宗为政之秋，值世祖经营之日，言听计从，宁廓区夏。遇既隆也，勤亦茂哉。谋虽盖世，威未震主，末途邂逅，遂不自全。岂鸟尽弓藏，民恶其上？将器盈必概，阴害贻祸？何斯人而遭斯酷，悲夫！　”

400年间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这些当世的精英，按传中所记可称忠臣良将，最后却个个身首异处，究竟是何道理。从结果来看，他们经营的这一生可谓荒谬。尤其是徐羡之诸人，基本上是用公心加一点私心在自己给自己挖坑，实在讽刺。加缪的智慧在于他将人类的生存活动简化成不断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其实之前列举的诸多历史人物又何尝不是西西弗斯，他们费尽心里推动着石头，与铡刀落下的一刹那，石头从另一边滚下山坡。但如果细究，其间的逻辑又显差异，加缪说西西弗斯的悲剧产生于他有意识的那一霎那，这意识来源于对于这项工作的认识，而西西弗斯的幸福来源于奋斗的过程，斗争本身令人充实。可那些历史人物决无可能预知自己的命运，尽管崔浩似乎穷究天理。于是他们人生的荒谬性产生于他们死的那一刹那，因为他们在那时意识到了命运的荒谬，但随着意识到来的是死亡，于是他们人生的荒谬性只对后人存在。

渐渐的，我终于明白，加缪的“荒谬性”植根于人终有一死的命题中，和吕后：“生为尧舜，死则腐骨，生为桀纣，死则腐骨。”大概是一个意思。而加缪的伟大在于他赋予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士。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生存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历史学角度的，而是个人角度的。正如“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其实早该从“佛祖拈花微笑”的公案中领悟至此，也终于理解禅宗的博大。因此，从历史学角度折射出的荒谬性虽然正确，却无法附着于人生过程的思考。读魏晋历史，却解开多年对加缪的心结，可说是意外之喜，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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