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的书名虽然充满了神秘的浪漫主义色彩,但其思想内容却是严肃的现实主义的。这个“现实主义”,不仅仅是一种创作手法的称谓,还有立足于“现实”社会,不“谋虚逐妄”的人生思想在内。
我在《关于<石头记>的书名》一文里曾说:
“佛教教人求净土,基督教(犹太教)教人寻天堂,庄子教人去邈姑射之山当吸风饮露的“神人”,无非是跑到另一个地方去找快乐罢了。但不必说无神论者,就是我们古老的儒家,也知道那另一个地方是不存在的,我们人类始终不能脱离“食色”的本性,实实在在只是动物,不过是会思考的动物而已。”
作为“会思考的动物”,人和其他动物始终是有所区别的。但这区别不是要逃异地、走异路,去离开动物性而上天堂。天堂、地狱都是无门路的,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地上,作动物王国里的一员。
这种说法,貌似毁谤了圣贤,亵渎了人类,其实不然,它正是圣贤的说法,不过此圣贤非彼圣贤,此圣贤是孔孟而非耶佛。曹雪芹在《石头记》一书里,虽然多次写了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但他继承的是却是孔孟之道。
来看书中,那非礼无法的贾宝玉,他不在学校里好好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骂贾雨村等是“禄蠹”,痛恨宝钗、湘云讲仕途经济,似乎是反礼教、反封建的,但他出门回家后,必先拜见贾母、贾政、王夫人,出门上学必先辞别老太太和父母亲,其实是按《礼记?曲礼》中“夫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来行的。说话虽然非礼无法,在外人包括父母看来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但却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不敢否定孔孟的东西。可见其思想根源其实是儒家的。
那么,作者的思想根源是不是也是儒家的呢?姑不以《石头记》是“自叙传”说,我们也认为是的。
首先,从曹氏的身份看,他家世代是满人的“包衣”,虽说世代为奴,按清制,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然旁观者清,可能更易于看出科举人才的弊病,斥为“禄蠹”),有怀才不遇的苦恼(这是书中屡叹“无材补天”之一意),但世代蒙受皇恩,作了江宁织造,享尽荣华富贵。这样的人家,本身就属于统治阶级,绝不会脑袋进水,“吃饭拉屎在饭甑里”,自己革自己的命。相反,他要自觉维护封建专制制度,维护礼教,才能享受荣华富贵。这是由作者的阶级性决定的。
其次,小说中石头恋人间富贵风流、宁荣二公托付警幻仙子教育宝玉、秦可卿鬼魂对王熙凤的嘱咐、贾探春斥骂自己抄家等情节,明显是作者对自己富贵阶级眷恋难忘的艺术反映。小说中虽然自曝了一些“家丑”,如奢侈?****??等,但似乎是个别统治者的事,不代表主流。所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表面说荣府遭宁府牵连,其实是反思“死于安乐”(所以对于能持家的熙凤、探春寄予厚望和同情),骨子里是“恨铁不成钢”地爱那个“尊尊亲亲”的儒教制度的。
再次,书中多写贾府的各种规矩,如怎么抬轿子,怎么吃饭,怎么回话,包括诸人怎么有情有意等,都是讲儒家“礼”的好处的。第一回中反复申明的歌功颂德的意思,读者多以为是怕文网森严,故意放的烟幕,其实也含有真心在里边。八十回书后的内容,据脂批,其实是已经写出的,但或者怕写朝廷抄家,蒙个“忘恩负义”的误会,所以迟迟不敢面世,而高鹗无关痛痒的续书,就得以附庸蔚成大国,附骥尾而行时了。
所以,笔者认为,《石头记》的思想,是颂扬孔孟之道,宣扬古礼的。下面择其大端说明。
《石头记》是此书“本名”
这个问题虽小,可以见大,因为这个书名体现了作者关注现实的儒家思想。儒家不像外来的耶、佛那样关注身后,比如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等。前者自不待言,后者的“怪、神”,孔子是“敬鬼神而远之”,是“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鬼神在孔子看来,都是“神道设教”的工具,是为教化愚民服务的,不像耶、佛那样相信有超人的神、佛存在,更不要人此生只去吃斋念经,希图来世。孔孟的儒学,是以“礼”“乐”为载体而宣扬“仁”“孝”的(参见拙作《论语臆解》。孟子喜欢讲政治,故倡言“民本”“王道”)。孝是顺父母,仁是爱他人,都是现世的功课,不用留到来生的。故以《石头记》为书名,表明是以宝玉(甄、贾)及“通灵宝玉”的经历为故事情节的,第一回写石(“通灵宝玉”)归山下,则宝玉就不可能出家为僧,因为若皈依佛门,就是否定了今生和今世,与“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的“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的现实目的不合,而仅仅是以“红楼梦”为题的命义(所以程高本乐用,甲戌本凡例“《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的说法并不可靠)。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各书名之间所揭示的命义并不冲突,如讲红颜是骷髅的《风月宝鉴》,与讲繁华如梦的《红楼梦》相同,但“色即是空”不一定要推出“世界是荒诞的”结论来,而很可能得出“既然世间无意义,不能逃离,就该努力创造意义”的结论,譬如苏轼,虽讲“人生如梦”,却屡仆屡起,并不颓废。传统的“及时行乐”思想,就是创造“意义”的法门。石头所记是创造意义,题为《金陵十二钗》,也有部分相似(《金玉缘》的题目,市侩气浓,想是俗手所为)。
“其中大旨谈情”
儒家深知“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自私自利是人的天性,所以拈出一个“仁”来拯救这个自私的世界。“仁”就是“爱人”、利他的意思。有了“仁”(爱),这世间就有温暖、有意义了。
石头说此书“大旨谈情”,其所写之“情”,有亲情、爱情、友情、世情等种类,每种又分“正情”与“乖情”两种性质。“正情”即亲情、爱情、友情、世情的正常情况,体现人间之“爱”(脂批称为“体贴”),即孔子所谓的“仁”(爱人),是合于人性人情(即普通所谓“情理”“道义”)的美好感情。如甄士隐的助盘缠、薛姨妈的疼宝玉、王夫人的给人参等等。“乖情”则是世间离情悖理的、不合礼法的“情”,如贾瑞对熙凤“癞蛤蟆想天鹅肉吃”的孽情、贾珍父子对尤二姐的“聚麀”、贾珍的“爬灰”、阿凤的“养小叔子”等。尤其麻烦的是正、邪两赋于人(见第二回贾雨村说),所以正、乖两情都可以聚集在同一个人身上,难以截然划分。正、乖两情冲突最厉害的,是贾宝玉的“意淫”。
第五回作者借警幻仙姑说: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把只有生理需要的性交称为“皮肤滥淫”,而推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宝玉的“淫”是“意淫”。那什么是“意淫”呢?甲戌本侧批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意淫”即舍己为人的真爱、“体贴”。往小处说,是关心体贴他人,往大处说,则同于孔子“仁者,爱人”之“仁”。无论是小的“体贴”还是大的仁爱,都以“利他”为目的,是超功利的思想境界。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书中凡写人情人性的美好处,都是通过利他的“体贴”来反映的,在人物一言一动中体现出“君子”的风度来。
但独推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而不及他人,则是因为宝玉的“爱”含有男女情爱的成分。既含有男女情爱,则爱情不免自私,与利他的“体贴”不同,故用“意淫”来与普通的“爱”区别,同时也区别于普通的那种为生儿育女、找另一半度日的“爱”(其实该叫“婚配”),更区别于纯粹生理需要的“爱”(即“皮肤滥淫”)。书中的宝玉,如果要“皮肤滥淫”,机会多多(男色如秦钟、琪官等),但除了与袭人一回是真试外,其余与可卿、碧痕、秦钟等,都写得云苫雾罩的,不敢坐实。反而写他对黛玉“你放心”的真爱,对妙玉“槛内人”的敬仰,对香菱、平儿的尊重,对尤二的同情等,都体现出“体贴”利他的态度来。只是同称“体贴”的爱,却有浅深浓淡之别,“意淫”这种爱,可以到“无私无我”的境界。《庄子?田子方》里有一则寓言说北昏无人能“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在外”,是说此类人能“无我”到“外生死”的地步,“意淫”的无私有似乎此。盖爱之切处,非常语可以形容,故以“淫”字写之,言其情深也。书中写宝玉卧可卿香床,吃鸳鸯口脂,焐晴雯玉手,共碧痕洗澡,捉智能幽会等,皆能因情爱之深而不涉于乱(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可以看作是宝玉爱的宣言、“意淫”的典范),且又在和袭人偷尝禁果、识得滋味之后,故难能可贵。如果没有情爱,宝玉这种倒在花丛中的男人,只能是色狼,绝不会是闺阁中的“良友”。
小说通过正、反两面来写各种情,是对人间真爱的热切呼唤。
“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
小说第二回借贾雨村之口说江南甄宝玉家“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富而好礼”典出《论语?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礼是封建社会的灵魂:没有礼,贾府这架机器无法正常运转;没有礼,人物好坏无从评判。
书中描写贾府的各种规矩,其实都是封建礼仪,如第三回写的抬轿子,吃饭,三春见黛玉,黛玉拜舅舅,宝玉的请安,后文写钱华拜宝玉,可卿的丧礼等,小到宝玉“抓周”,大到元妃省亲,都是古代丧、冠、燕、射等礼的近代版(《阴骘文》是“世礼”的“正情”)。这些礼,有的让人觉得人情可亲,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爱,感着人间的温暖,如诸儿孙对贾母的问省、诸王公对贾府的贺祭、诸钗探宝玉挨打等。有的礼却违背人情,扼杀人性。比如第三回黛玉依礼反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却说是认字,给她软钉子碰(参见拙作《礼教杀人的秘诀:二重标准》)。他如薛宝钗因守礼,看《西厢》而装没看,让人觉其虚伪;王夫人因守礼,看不惯金钏、晴雯而致其死亡,让人觉其残忍。而宝玉一方面守礼,对长辈昏定晨省;一方面破礼,在内帷厮混,和侄儿(秦钟)称兄道弟。
《史记?礼书》曰:“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总之,凡合于人情人性的礼,可以称为“理”,是体现“爱”情的,写这样的礼就是扬“爱”;违背人情人性的礼,则是专制制度杀人的工具,写这样的礼就是讽世(不单是写贾府)。书中说宝玉“行为偏辟”,其实就是他希望礼教符合人情,尽做着调和二者的事,却不被守死礼的人理解所致。比如礼教维护男权,他偏说男人是臭的;礼教尊重夫人,他偏说女孩做了夫人就糟糕。《曲礼》说:“为人子者,……不苟訾”,他偏乱发议论;《曲礼》说:“夫为人子者,……所习必有业”,他偏极恶读书。但其实他欣赏秦钟、琪官、水溶那样的男人,敬爱妙玉、晴雯、香菱那样的女人。他杜撰他书却尊重《四书》,极恶读书却问人读何书,可见都是心有所择的,只是选择不被世俗理解罢了。
总之,作为中国文化底子的礼,在作者看来是需要改造的,至于说改造成什么样的,艺术家不负责回答,他只是如实刻画他所感觉到的生活。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石头记》(或者《红楼梦》)一书的主题思想是崇尚礼教,歌颂仁爱的。其伟大的意义,则在于教人尊重个性,热爱生活。
2010-2-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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