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中说:“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除了“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九字为甲戌本所独有外,其余的文字,各本大同小异。这就说明,连程伟元、高鹗都承认这书的原名叫《石头记》,什么《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红楼梦》等名称,都是后来改的。
此书之所以其中的一个名字——《红楼梦》——叫得特别响,是拜科技之赐。程伟元、高鹗利用了印刷术,把这书流传广了,《红楼梦》的名从此也叫开了。按说,程、高流传此书,是有功的(俞平伯晚年也如是说),但时至今日,有科技含量的程高本《红楼梦》,为什么还不能压服声口,餍足人心呢?其一是高鹗的续书扭曲了人物性格,如把宝玉写成了他自己痛恨的“禄蠹”,要去参加科举,把黛玉写成了不懂爱为何物的俗物。其二则是此文将要讨论的问题。
有人会说,小说第一回说的这些名称,是作者故意布下的迷魂阵,目的是暗示此书的主题思想。这个意见,笔者也是同意的。作者冠以不同的书名,就是提示读者,“横看成岭侧成峰”,应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此书,不要先入为主,吊死在一棵树上。下面我们就来逐个分析这些不同的书名,看看它们相对的优劣。
先来看《金陵十二钗》——
“金陵”是地名,指南京。战国楚威王七年(公元前333年)灭越后,在今南京市清凉山(石城山)设金陵邑。南朝齐谢朓《鼓吹曲?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小说第三回写贾雨村“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朱元璋攻克建康,将建康改为应天府,治所仍为上元、江宁,辖境还包括句容、溧水等县。明初定都于此,永乐十九年改称南京。清初将应天府改称江宁府。小说称金陵为“都中”“神京”,是故意混淆年纪朝代的艺术处理。
“十二钗”,是第五回书中所言的“正册”中的十二个女子,即贾家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贾巧姐、王熙凤、李纨、秦可卿以及贾府的亲戚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还有贾府的女尼妙玉。但书中又写了“副册”“又副册”中的香菱、平儿、袭人、晴雯、金钏、司棋等,其实不止十二人(还不算宝玉等“泥作的”男人们),可见《金陵十二钗》这个名目是不能包括书中人物的数量的,更不要说揭示主题思想了(由“钗”字最多知是女性,还不一定是美女)。
再来看《风月宝鉴》——
小说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明点了“风月宝鉴”的出处,跛足道人携来的这面镜子,“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专治邪思妄动之症”,但因为治不好贾瑞的相思病,被贾代儒拿去烧,镜子哭诉:“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以假为真”与第五回太虚幻境“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对联一起,倒可以揭示此书的主题,即把人的性欲当作是情爱。
再说《红楼梦》——
“红楼”犹“朱楼”,红色的楼,泛指华美的楼房,为富势之家所居。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寺塔记上》:“长乐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白居易《秦中吟》:“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清洪昇《长生殿?偷曲》:“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也指******所居的青楼,清周友良《珠江梅柳记》卷二:“二卿有此才貌,误落风尘,翠馆红楼,终非结局。”“梦”者,言非现实,是虚空。则“红楼梦”有二意:一指人间繁华富贵是虚的,如贾府百年繁华,不过“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第十三回秦可卿亡魂语)。一指红颜枯骨、爱情是伪,如第十二回贾瑞“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脂砚斋评价说:“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己卯、庚辰本双行夹批)
扩而充之,权势、金钱、爱情等世俗以为“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不能永远依恃”(甲戌本第一回)的身外之物,如果把它们当作是生命的本真,以生殉财(含权、色、情等),以物害性,就是认假作真,“以假为真”,“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戌本第一回)。这便是以“红楼梦”为题的主题思想。
这种思想,不外就是佛家的“色空”观念。当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荒诞(书中称“荒唐”),人生便空虚无意义(西方荒诞派源于此说)了,人还活什么劲呢?不如自杀死了算了。但凡夫都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佛教教人求净土,基督教(犹太教)教人寻天堂,庄子教人去邈姑射之善当吸风饮露的“神人”,无非是跑到另一个地方去找快乐罢了。但不必说无神论者,就是我们古老的儒家,也知道那另一个地方是不存在的,我们人类始终不能脱离“食色”的本性,实实在在只是动物,不过是会思考的动物而已。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立足于“这一个”世界,在这个此岸世界自寻乐地;只能善待此生,在此唯一的人生中寻求意义。死掉重新来过办不到,离开现世“适彼乐土”也不可能,所以,像高鹗续书那样写宝玉厌倦此生此世而出家,同样是荒诞的,并非“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第一回)的写实。相反,只有像青埂峰的顽石那样,去经历,去受享,不管是繁华也好,衰飒也好,乐事也好,悲事也好,那些我经过的,才是我此生的题下应有之意,别的都是空幻,对“我”来说都无意义。所以我曾悬想:经历过繁华与抄家的曹雪芹,绝不会只肯定他的前半生而否定后半生,因为他起码知道一个最简单朴素的道理——“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老子》第二章)。没有苦,连甜也是不能很好享受的。那些我所经历的苦与乐,方是我之为我的证据。窃以为,这才是石头所记的真实含义,也才是书名《石头记》的深刻所在。小说用艺术的手段交代说: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第一回)
其中,“炎凉”(冷热)是世态本来的样子,是客观的;“悲欢”则是“石头”(作者自称)对所经历的世态的感知,是主观的。这一主一客的映照,美、善、艺术、教化等从而产生了,这便是“顽石”也要留书的意义,也是“人生”的意义。
再从艺术的角度来比较。
若以“红楼梦”为名,是把“梦”视为空虚无聊,全盘否定,都是“噩梦”,不知道梦也有美好的那类存在(《周礼?春官?占梦》:“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显着作者思想的不成熟。而以“石头记”为名,则凡书中所写都是“石头”所记,比什么《金陵十二钗》《金玉缘》《风月宝鉴》包容面广(《情僧录》与《石头记》含义差近,但书非空空道人作,不贴切),不漏题,是大手笔的写法。再,国人审美,喜含蓄蕴藉而不喜直露浅白,若以“红楼梦”为名,书中意蕴是直露浅白的,不如用《石头记》含蓄深刻。从书中不用直笔,写好人全好,坏人全坏,就可推知作者的艺术眼光。程、高思想境界不到,艺术修养欠缺,所以喜欢浅白直露的东西,从他们的删改原著字词、文句、情节等方面就可看出来(具体分析参见拙作《<石头记>的思想》)。
基于这种认识,愚以为《石头记》这个名称是优胜的,此书当恢复其《石头记》的本名,具体理由,就是作者第一回开头说的: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红学家”的什么分析,全都是“假”,包括我的这篇小文也是。
柴立中
2010-2-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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