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身体虚弱,也许是年关的逼近,一连几个夜晚,梦中都出现了离世十几年的父亲。梦里的他,兴高采烈,一会带着他的孙女满院子乱跑,一会又手忙脚乱打扫屋子。我准备赶过去帮他,却发现自行车的脚踏坏了,一路上我都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碰到一辆客车,我大声地挥手,拼命地疾呼停下,人家这才捎带上我。
天黑了,我终于轻飘飘地落在娘家门口。父亲仍旧低倾着头在墙角侍弄他的零七八碎,旁边的木凳上蹲着他的乖孙女。我喊了一声“爸爸”,他没反应。我接着又喊了一声,他虽然起身望了我一眼,但却像不认识似的。等我仔细打量他时,他竟变成了对门五伯的模样!拽紧被角的我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喃喃梦呓起来。孩子拉亮灯,推了我一把,然后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定定神,说刚才去了一趟魂牵梦绕的老屋,见到了我日夜思念的父亲。孩子说过几天外婆和舅舅就回家了,到时候她陪我了却一下此时此刻的心愿。我困乏无力地点点头。不一会,她便香甜地睡着了,而我两眼瞪圆,纷乱的思绪却怎么也停止不了。
中午和女儿出去逛街,发现周围的人们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说笑着,磕着瓜子。在我眼中,他们的脚步应该匆匆,而他们的神情很悠闲,根本没有一点过年的迹象。女儿说这样才正常,证明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我说怪不得没有食欲,原来是年早已离我远去了。
女儿说这样不挺好么?我说好是好,但总像丢了什么。女儿问我不会是过年的心被人偷走了?我说有的东西无人能偷走,倒是恐惧岁月掠取我的记忆。女儿笑笑,说我干嘛老活在过去?
不能不活在过去啊!
往年过了腊八,小小的村庄就沸腾起来了。你看,各家门前都积攒偌大的土堆,十五以前,牛羊猫狗的卫生状况首先得有保障。另外是柴火,棉花杆,玉米芯必须备齐,因为它们皆是婶娘烧灶的得力帮手。其次洗刷蒸炸剁。闻闻,豆腐葱花的香味多么浓烈,我这会似乎感觉进了五脏六腑。
做好这些份外工作,我们家才算大行动。平时日子慢吞吞的像蜗牛,可到年根了,一年比一天走的快。父亲负责扫房,母亲包揽家务,我和妹妹则干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诸如洒水,倒垃圾,递东西。
家里只有两孔窑洞,五间木料房。父亲欢快愉悦地说三下五除二就完了。母亲拿出她裹头的毛巾,让父亲一定要包严实,并殷切说这样灰尘进不了嗓子。父亲冲母亲笑笑,说了五十年代极时尚的一句话,谢谢娃她妈的关心。
我和妹妹手持木棍用力打掉毛毡上的土,然后搬弄那些瓦罐盆碗,不堪世事的弟弟则留着鼻涕站在旁边敬畏地看着。那大大小小数起来约莫有十来个的蜘蛛网被父亲手里的扫帚挥舞的一干二净时,弟弟愈发觉得高大的父亲是英雄。母亲连提水再洗床单,她搓一阵,时不时抬头叮咛我们小心点。
父亲听着我们童真的咯咯声,扭身对母亲说他过年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我们姊妹三个的年龄增长了一岁。
母亲笑着回应父亲她也一样。颇有心思的我们欣喜的可不是个子高挑,那五颜六色的衣服是我们醒事一直以来的向往。我甚至对妹妹说,哪年要是有两身换洗的新衣服就好了!父亲这时总会安慰我们说为时不远了,他还哄骗母亲说,将来光景好了,全家人天天穿戴一新去省城坐汽车。
“我都十四了,怎不见动静和变化?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颇不为然地顶撞并质问父亲。
“再长几岁一定可以的!”母亲笑吟吟地又朝脏衣服上洒了一把洗衣粉。
“爸爸,你何时带我们买糖葫芦?”脏兮兮的妹妹迫不及待催问。
“腊月二十九日。”父亲跳下梯子,用袖口擦了一把汗,摸了摸妹妹的头。
“人家都是二十六,我们怎么每年老是二十九?”无知的我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心酸。
“那我们今年就二十六吧?”父亲看着母亲,面有难色。
“我们二十六了!我们也二十六了!”妹妹欢呼起来。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本想严词拒绝,但她看到父亲和我们洋溢的笑,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自从征得母亲的同意,我和妹妹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我们爬在被窝数着,十六,十七,二十一……
盼星星,盼月亮,二十六那天终于到来了。乡亲们三群五伙骑着自行车一窝蜂去镇上置办年货,我们如愿以偿被父亲捎带着尾随其后。说的是年货,无非就是一斤糖,二斤瓜子,半小吊子肉。
鸭,鱼,羊,牛肉的种类也很多,一般情况下和我们无缘。鸡是自己养的,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便享用。父亲给我和妹妹分别买好糖葫芦,花气球,就挥手放开让我们逛个够!买不起还看不起吗?我们自然不客气地把眼睛动用到天黑……
晚上回家,两腿酸痛,我们却枕着幸福和甜蜜睡到了二十九。
马上除夕了,黑漆剥落的餐桌上,油炸过的调料面片就是招待亲朋好友的最佳食物。我们饺子的馅也是再普通不过的萝卜和豆腐,至于现如今绿油油的大棚韭菜,压根,做梦也不曾想过。但那喜庆的氛围和一家其乐融融的温馨让我终生难忘。徐徐升起的炊烟,暖烘烘的炕头,厨房的缕缕飘香,父亲的合不拢嘴,母亲的忙碌穿梭,我的叽叽喳喳,妹妹和弟弟的前呼后拥,让一年又一年的年过的有滋有味。
我就是在那样的期盼中成长直至成熟,我就是在母亲说的再过几年一定可以的,对年存着幻想,且抱有不灭的希望。我心中的年充满了绚烂靓丽的色彩。我以为年会因我的长大更加多姿。我迎来了渴望已久的年,我吃上了鸡鸭鱼肉,我穿上了绫罗绸缎,我不但换了三五个手机,且还佩戴金银珠宝的首饰。
这是天堂的日子吗?还是老天有意和我开玩笑?这不是梦寐以求的过年,这是现时真切的一幕。
我不晓得,唾手可得的年竟要我用生命的亲情来换取。我在焦急的等待中失去了父亲,我再也不能坐在他的后座上求得心灵的踏实。告别了他酸甜可口的糖葫芦,也和他给我信心和力量的腊月二十六划上了句号。
又是豆花飘香的年根,又到生命的腊月二十六,可我郁闷的心情何时得以解脱?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腊月二十九是世事给穷人法定的日子。直到今天,我才能彻底理解父亲那五分钱的气球里包含多么深沉酸楚的爱。一切追忆起来已经模糊不清了。
女儿扳指算着,再有十二天是除夕。其实于我好久都没有关系了。
回首往昔,伤感情不自禁。出嫁的时候,年味正浓,初来乍到,还带着年的那一股陈旧气息。逐渐地,捕捉不到年的影子了。期间,土墙换成了砖墙,土路被柏油替代,而我对年的激情却日益消退。我挽留不住父亲的西去,更无力阻挡年的脚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岁月留给我的那一副美丽的画卷。
除了正月初三去坟地给父亲上柱香,和离散的母亲围炕而坐絮叨会家常,剩下的就是无休止的回忆了。也曾将丰盛的饭菜虔诚地供奉到父亲的遗像前,告诉他社会主义的发展形式良好,且比他想象中的要好百倍,但那已没有任何意义。有的也只是我满怀的愧疚和对父亲无尽的遗憾罢了。
还未逼近年根,湛蓝的炊烟就直通云霄了,村子的人们依旧欢腾飞舞,老小人为了年一如既往奔波忙活着,而我们的母亲却迟迟没有归来。门上那把大锁沉寂了十四年,亲爱的父亲割舍不掉尘缘才托梦给我吗?多年没有尝到菜饺子的味道了,所以近来在农场一个劲种萝卜。那清脆有点苦涩味的萝卜永远是我心中的伤痛,那也是我对年、对父亲最炽热,最深情的怀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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