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告诉我，解放前，老家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境内的桐油，主要沿着乌江送出去，一个来回，少说要一个月。

——武陵山山高路险，解放前的数百年里，由于其交通的艰难，最终成就了土司的独立王国。国民党统治时期，也成就了猖獗的匪患。

抗日战争中，蒋介石为了陪都的安全需要，在武陵山区抢修了一条公路，就是解放后的319国道。但由于山太高，路太遥，一般出山的人，还是选择走水路。

1955年，父亲被组织上送到重庆党校学习，也是走水路。回来的时候，因为沿江滩多浪急，许多地方要依靠人力拉纤，居然走了十多天。

我对武陵道的最初感知，是孩提时节，从对319国道的认识开始的。

我成长的小镇就坐落在319国道边上。说是厦门到成都的国道，其实过路的车辆很少。一天能看到10台车过路，就算车多了。因此，公路，同时也是我们游戏的场所。那些时候，常常，公路靠里边的石壁上，一个挨一个长长的半边圆孔，有的竟有两米左右长，看得我不知所以。再大一些的时候，才听大人们说，那是修路时打炮的炮杆槽。由于那时候只有火药，没有爆破威力，所以，炮眼是一个紧挨一个，而且，火药炮，只能把靠外的一面石头震条缝，里面岿然不动，所以才留下了半边炮杆印。由此可见，当年开凿这条抗战路的艰难。

也有从公路直接到重庆的车，那是邮政车，他们风雨无阻。邮政车，两个驾驶员，一个单边，也得三天三夜。

我第一次去重庆是1976年，走水路，来回花了9天。

在成都上学的1984年冬，从重庆到老家，我花了一个星期。

终于有一天，山区有了直达重庆的大巴。翻山越岭，一天一夜可以到重庆。那时，感觉车的速度好快，感觉老家离大城市好近。第一次坐大巴去重庆，在车上睡得正香时，被人叫醒。睁眼一看，才知道已经到了彭水上面的萝卜垭，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急弯处，下面来了一辆车，司机只好紧急刹车，而雪地的车是不听使唤的，于是就地一个360度，险些没滑出路外边的悬崖。这是公元1991年12月某天的深夜，“酉阳-重庆”的大巴。这一次，我们花了两天一夜到重庆。

上世纪90年代，国道319线，成为生活在武陵山的人们，出行的主要交通要道。从酉阳至重庆，要翻过2000米左右的大山就有高坎子山、火石坳、梅子关、萝卜垭、白马山和南川黑垭口等6座大山。一到冬天，养路工人就提前在路边建一个小掩体，预备了防滑沙石。当大小车辆如长龙样堵在垭口下面的时候，山上的农民，则可以为你铺路推车，前提是以事先商定的高价钱，有偿服务。那时，困在山上一天两天，是家常便饭。用驾驶员们的话说，“又当山大王了！”

319线前后进行了三次改造，直到1995年，乌江沿江公路打通，武陵人出山，才免受了大山之苦。清早从酉阳出发，天快黑的时候，就到重庆。这个时候，我每次坐车，看着下面的乌江，常想，社会发展真快，才20年不到，就让乌江和乌江客船成为历史了。

2006年春节，我回家过年，第一次坐上了成都至长沙的火车。晚上零点到重庆，一觉还没有睡醒，凌晨6时30分就到了。——重庆—酉阳，行程从一个单边7天演变为7个小时，中国只用了二十几年。这条穿山越岭的渝怀铁路，是成渝两地南下的主要通道。父亲告诉我，国民党时期就进行过测量，解放后，周总理又亲自组织过对渝怀铁路的测量工作，终因建设条件太艰难而没有付诸行动。现在的渝怀铁路，从酉阳至涪陵段的400公里，75%是隧道和桥梁，无论从技术到投入，都让我惊诧不已。

五妹的儿子浩浩，在重庆八中读书。五妹告诉我，“现在可以随时去重庆看儿子，30块钱，就像以前从镇上到县城，连坐车的时间也出入不大”。

2009年12月，已经多次因为武陵道的突变而惊讶的我，再次回老家，再一次惊诧。渝长高速公路重庆至黔江段已经正式开通。正好遇到一个公路建设者的小车回酉阳，朋友说，“去尝尝‘[ch*]女路’的滋味！”

重庆出发，两个半小时就到了黔江。由于新开通，高速路上车很少。隧道里灯光璀璨，如天街的华灯。高架桥常常链接在两座大山之间，因需要而设计，凭想象而天成，也不管有多高多险。如果车开慢点，俯看桥下的山水，定会有眩晕的感觉；而车再快些时，看脚下的山水，飞快地流走，又会误以为是身处天上云中，飞翔的感觉。彭水境内的郁山天桥，与谷底的垂直高度当在500米左右，真可以说一桥飞架蓝天！

到黔江，天将黑。朋友的车有特别通行证，我们用不着下高速，可以直接到酉阳。

虽然还没有对外开放，其基本建设是做完的，只是等待检查验收而已，所以黔江到酉阳的这一段，对我们来说，真是[ch*]女路。

公路上，各种指示灯已经打开，在山与山之间，就像一条神秘彩带，随速度而飘移而变幻。即便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山水，而此时，都感觉非常陌生。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天界般的奇幻，因为这武陵山南国独具的雄奇与这条云中高速与这彩色之夜的融合，我只能说，这是真正的人间仙境。

可惜这样的感受太短暂，我们只用了26分钟，故乡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啊啊，中国，武陵深处的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县城，我从重庆出发，仅仅用了2小时56分。就是说，重庆人，从此以后，只需要2小时56分，就可以从大都市，投身到两千年前人们逃避秦祸的武陵深山，置身于酉阳桃花源。这2小时56分的天路，我们只用了30年，走完了祖先们2000年都没能走过的民族复兴之路。

国庆60周年之际，我以《出路》为题写了一篇反映家乡交通巨变的散文。有年轻网友留言，说我拍共[chan*]党的马屁。我给他这样的回复：“朋友，1989年，我与你一样，质疑过共[chan*]党的领导，于是我毅然退出了中共。那时你也许还没有出世。我绝不是粉饰政治的小人，但是，良心，呼唤我讲真话……”

是的，如果我们面对祖国日盛一日的山河巨变，仍然可以无动于衷，让偏激袭扰心扉，岂不就昧了良心吗？今天虽然问题重重，然而中国的成就却是世界瞩目不争的事实。尽管明天的共[chan*]党，可能面临更严酷的考验，作为普通百姓，我仍然寄希望于共[chan*]党。就像武陵道之前几十年一次又一次带给我惊喜一样，我希望看到未来中国，更多的惊喜。从这个角度上，可以说，是武陵人出山之路的巨变，改变了我对中国社会的认识，使我的思想变得更加成熟而理性。

——武陵道的变迁，就是我艰难的心路历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