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还没有结婚,但我却早早的成了父亲。
那是因为一封来自我所不知道的陌生山村的信,信上的内容浓缩成了歪歪扭扭的五个字——爸爸,我想你。
我确信这封信的确是给我的,信上的地址与我的姓名都毫无半点出入,看得出信封上的笔迹与信中的不同,很明显是成年人所留下的,只是信中的这一声“爸爸”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担待不起的称呼。
我虽是一家企业的宣传部经理,三十有五,尚未婚娶,但我并不荒唐。本以为可以与相恋十年的女友在去年年头牵手盟誓,相约白头。不巧她的耐心刚好被耗尽,于是把我这个十年来终于有了点小成就的“小资”斩于马下,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了婚。小生我自此单身一人,悔当初不明女人家的心思——别人本想求安稳而已,你何苦复杂到十年之久,难道只是顾及自己的面子?我觉得其中是有这样的因素的。
而如今一声“爸爸”,把我的生活节奏彻底叫乱了。我在看那封信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个多事的营业部经理“老谢”,偏巧那几个大字占了整张a4纸的篇幅,老谢挤眉弄眼的和我说道:“放心,这事就你我知道,我不告诉别人。”
我愤怒了,但不敢发火。我努力的去回忆自己的过去,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去了某段不应该被磨灭的记忆,然而我的头脑清醒的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在我前女友的裙子边上转,从未离开过这个城市,哪怕是半步。
所以可以确定,有人在搞恶作剧。
目的不明确,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难不成我一个刚被升级的宣传部经理还要别人在我的私人问题上炒作一番,增加我的知名度?我扭头看向背后的老谢,心道这孙子难道就是凭这一点做上营业部经理的?也许他真有这个能耐。
老谢的脸一百八的转了个弯,摇着手说了句:“没你这样的,我可没那么孙子。”
的确厉害,我一个眼神,他都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我嘿嘿一笑道:“老谢,我晚上请你吃饭……”
那封信被我撕成了粉末,扔进了垃圾筒。此事就此烟消云散,就像我用一顿饭把老谢的嘴封得严严实实一样。
只是你个人的意愿不代表他人的意愿,老谢并没有出卖我,出卖我的是莫名其妙的第二封来信。
还是原封不动的五个字——爸爸,我想你,占了整张a4纸的篇幅。
我在心里大声的骂了一句,将信封与信纸揉作一团,扔出了窗外。
居然还有第三封。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完全不看信的内容就把它扯碎扔掉。
第四封信让我的精神状态彻底崩溃了,我在厕所里吸了整整一包烟,才决定静下心来猜测一下我背后的“黑手”。
老谢可以排除,这小子虽然心黑,但从他那天吃饭时酒后的胡言乱语中,我看得出他属于表面精,但暗地里傻,只贪得小便宜,成大事难的一类人。公司其他人的我都没有得罪过,何况下属都是新人,想觊觎我这个小位子还早了些。那会是谁呢?
我反复的看着那信封上的字迹,也很晦涩,但和信纸上的字想比较而言,成熟了很多。再看那邮票上面盖着红红的印章,我突然意识到,这信的地址不会是假的。我到网上查了下,那是个很小的小村子,离我所在的城市不是很远,但也不是很容易便可到达的。也就是说,戏弄我的人费这么大的周章,除了精神有病和吃饱了撑的以外,我再也想不到其它的因素了。
在我还在为此事费尽心神的时候,第五封信被老谢拍在了我的桌面上。
老谢对我说:“我现在都不敢相信你那天的话,你到底有没有这么个……”
“没有。”我怒目而视看向老谢,老谢一哆嗦,走开了。
再次打开信封,信封与信纸上的字迹完全发生了变化,内容也有了变化。
“田丰先生:
您好!
几天前,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过几封信。很抱歉,那是我的侄女写给您的,打扰了您,实在对不住。但如果您收到了,不知道能不能以她父亲的名义回一封信。我的侄女小名叫娟儿,今年五岁,自幼就没了父母,一直是我一个人在抚养她,我让她叫我妈,可每当她问我她父亲去了哪里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就告诉她说她的父亲在外地打工,等赚够了钱就会回来看女儿的。可如今,娟儿得了病,她躺在床上整日的哭,我就想满足她这个不是愿望的愿望——找到她的父亲。有次去城里看到了你们公司的广告牌,上面留下了您的联系地址与电话,于是我记录了下来,回去把地址和您的名字告诉给了娟儿,目的只是想安慰她一下,谁想到,她居然在外面学会了写字,并给你偷偷的写信,还让邻居家的姐姐帮忙写了地址,弄到邮票,帮她寄了出来。我知道了之后才出此下策,也请您可怜可怜一个五岁的孩子吧,她不过是想让爸爸能叫她一声女儿而已。
娟儿的“妈妈”:杨玉书”
我在读过信之后,思考了许久,始终在骗局与真实之间不停的徘徊。我始终不敢相信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并且是这样的感人至深。若真如此,我觉得这个女人太伟大了,她不惜付出过往的一切,乃至写信来恳求一个陌生人付出几点笔墨,为的只是让“女儿”能得到一个虚假的安慰,亲情何等珍贵。
也为此,即便是个骗子的圈套,我也决定冒险跳进去一次。
我回信了,信中写道:
“乖女儿:
爸爸也很想你,很快,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到时候爸爸带你来城市里,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还要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我没想到很快便收到了回信,信上还是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爸爸,我等你。
没了么?没了后文么?我一直以为骗局的成份居多,然而只是“我等你”三个字,把所有的事情都画上了一个并不和谐的句号。
我在想,我是不是承诺得太多了?
之后的一个月里,没了消息。我依然忙碌着,却总会惦记着自己的信箱里有没有收到除了报纸以外的信件。
两个月过去了,我还是会为自己的承诺而愧疚,如果说一切都只是骗子的把戏,那我会责怪于自己的善心泛滥,但假如一切都是真的呢?我会愧疚于我对一个五岁孩童的敷衍。
于是我劝自己,这只是社会的一角,我们能看到的,看不到的都是一个层面的缩影,打开半导体你能听到有欢乐有痛苦,那能说明什么?不过是经过耳朵里,传达在头脑中的一个印象而已,时间会将这一切磨平,过去的也成了人们闲聊时的谈资,偶尔炫耀一下或者自嘲一下罢了。
三个月后,医院里人满为患,多半都是因为感冒而来的人,“甲流”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我也看到了当场就被隔离了的人,面容憔悴,身心疲惫。
老谢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我们去看他的时候,只能在监视器里看到他。他说他自己觉察到了身体上的异样,还好来的及时,不然可能要在下辈子才能看到我们了。
当然我还是健康的,不然我也很可能拿着薪水进隔离房了。
我在出得医院门口的时候,一个小女孩窜到了我的身边,伸手就塞给了我一块糖,那糖有些发粘,看得出是放了很久了。我随手便扔掉了,愤怒的盯着那个几岁大的小女孩。可人家毕竟是孩子,我没敢做声,转身离开了医院。
第二次来看老谢是在一个星期后,我在医院的门口再次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她离着老远,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我没有理会。待老谢与我一同走出医院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在人群的嘈杂声里是那么微不足道,但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听见的最真切的呐喊。
“爸爸……”
我扭过头,但愿那是幻觉,可我又很希望那是在叫我。矛盾从人类起源的那一刻就在控制着人类,此刻,我到底在意的是什么?
声音消失了,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子也不见了。我向老谢说道:“自己能回去吧?我刚看到一个朋友……”
老谢把鼻子一歪:“又没少条胳膊断条腿的,你当我泥做的?”
我转身走进了住院处,我始终觉得那一句“爸爸”叫得我的心很疼,或许是错觉,也许还有愧疚在里面吧。
我在去往病房的走廊里被拉住了,是一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女人,他仔细的看了看我,对我说:“娟儿不见了,快帮忙找找。”
我有那么一瞬间呆住了,但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可我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认出我的。
我们在门口处看到了娟儿,我故意停下了脚步,女人回头感激的望了我一眼。拉起了娟儿就走出了医院,我听到娟儿在向女人喊道:“我又看见爸爸了,又看见了。”
原来她一直躲在那里等我。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我亲手为公司所设计的广告牌,大大方方的摆在了路中央。只是那广告牌最不起眼的地方居然有我的一张相片,上写“设计人”几个大字,我暗骂老谢:“这个孙子,帮我征婚都征到这上面来了,难怪她们母子认得我。”
晚上,我的脑海里满是那对母子的模样,那小女孩带着帽子,脸白白净净的,漂亮的眼睛却可怜巴巴的望着我;还有那女人,应该就是杨玉书吧,很普通,但看得出是很麻利的一个人,也很聪明,不然我今天可能要遭殃。
然而我心里总觉得有一些遗憾,是什么遗憾我不清楚,但那声“爸爸”却让我整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我拿起笔,写了封长信。信上写满了一个父亲对女儿应有的想念和祝福,更多的是承诺——此刻我仿佛已经不在乎承诺应该与否了。
我觉得,那也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女儿”的责任,因为她真真切切的叫过我“爸爸”。
我将信寄了出去,很快便收到了回信——爸爸,我给你的糖,你为什么不要?我想你,爸爸。
我知道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写这封信是多么的不容易,而我在那个时候居然曾用一双充满愤怒的眼睛与她对视,她被我吓到了,但她仍然喊出了那声“爸爸”。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于是我回信:“女儿安安,爸爸下次见到你再也不会不要你的糖了,女儿开心,爸爸也想你。”
从那以后,我迫切的期待着她的回信,然后我在当天又要回信,似乎写信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号码跑进了我的电话里,我按下接听键,听到的,是很清脆、干净又悦耳的一个声音,仿佛百灵在歌唱一样:“爸爸。”
我愣住了,然后结结巴巴的答应着:“哦,哦,娟儿,我的……我的女儿……”
杨玉书接过了电话,半晌才用温柔的语气的说道:“田先生,太感谢您了,其实这么久以来,多亏了您的照顾,娟儿的病情才有了好转,医生说,她的病情基本上已经稳定了。”
我疑惑道:“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是什么病?”
杨玉书支吾着道:“是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的,这也是我不敢让鹃儿给你打电话的原因,主要是怕她激动。还有一点就是,您那边也该收手了,因为娟儿可能随时……,您别陷得太深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可一个人一旦付出了情感,是很难收得回来的。
我问杨玉书:“那你呢?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想这样放弃?只因为不是亲生的?”
杨玉书在电话那边哭了:“她是我女儿,我一直没变过,我大学毕业在城里做大学讲师,回来支教,为的就是能让我姐姐的孩子娟儿有个好的童年,可现在呢?现在也只能期盼她在临走的那一刻能有个美好的回忆,我没办法啊,医疗费我还能拿得出,可没有匹配的骨髓帮娟儿啊……”
那是一个母亲在失去子女时才能听得见的哭嚎,我在刹那间感觉到了自身的软弱与无力。
我告诉杨玉书:“好好照顾娟儿,骨髓的事,我想办法。”
电话那边:“不用了,杨先生,有你在,娟儿就等于看到了希望,不能再拖累你了,好,再见……”
杨玉书匆匆忙忙的挂了电话,我却很不是滋味,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家人遗弃了一样。
我回了电话,可那边始终无人接听,最后关了机。
我能想象得出娟儿在看到杨玉书挂断电话时那一刻的哀伤甚至绝望。
当天夜里,我的电话再次响起,是杨玉书的电话号码。
“爸爸……”我的身体猛的一震。
“爸爸……你在吗?”
“我在,我在,乖……乖女儿,你怎么还不睡觉?”
“爸爸,我想你,就拿了妈妈新买的电话打给你,你快回来吧,我有新糖了,妈妈给我买的哦……”
声音很轻,许是怕吵醒杨玉书吧。
“你妈妈呢?”
“妈妈在睡觉……”果不其然。
我沉默了,因为我的确不知道应该和这个五岁大的孩子说些什么。
她聪明,她任性,她可爱,她机灵,她在夜里背着她的“妈妈”给我打电话,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在夜里装睡,去偷妈妈藏在柜子里面的糖果……
“爸爸,你快回来吧,我带你看树。”
“哦?什么树?”
“咱家的杏树啊,爸爸你真笨。”铜铃般的笑声响起。
我听着她的笑声,心中一荡一荡的,我知道有些东西,我放不下了……
我开始四处找寻可以和娟儿的身体相匹配的骨髓,杨玉书也不在我的面前提放弃的事情了。
娟儿喜欢呆在我的怀里“爸爸,爸爸”的喊,杨玉书则忧郁的看着我们这对“父女”,我却喜欢抱着娟儿,认她撒娇,认她喊我“爸爸”。
结局不如人意,娟儿的脸蛋越发的苍白,而我们却没有半点眉目。
这天医生突然问我:“你不是孩子的爸爸么?你为什么自己不试试?”
如醍醐灌顶一般,可瞬间我又泻了气,毕竟我不是娟儿的亲生父亲,我们甚至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她只是一直在这么叫而已。
但有一线希望我也不会放过,不试试怎么会知道结果?
在医生眼里,他认为这是正常的;但在我和杨玉书的眼里,这简直就是奇迹。
因为我的骨髓恰好与娟儿匹配。
杨玉书当着在场医生的面,“嗵“的一声就跪在了我的面前,人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医生们都惊讶了:“你不是孩子的父亲,那她为啥叫你爸爸啊?”
我拽起跪在地上的杨玉书,向问我的人嘿嘿笑道:“那有啥关系?从今天开始就是了,你们没看到么?娟儿的体内以后就流着我的血了。”
我已经吸取了教训,快刀斩乱麻,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为杨玉书戴上了结婚戒指,别人都说我们般配,就像我的骨髓与娟儿的身体相匹配一样。
娟儿活蹦乱跳的在我们面前奔跑着,在她的世界里,什么都没变过,我们一直都是她这一生中最宝贵的人。
我庆幸,一封由陌生的五岁孩童写下的信,让我有了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懂事的女儿,和一个温暖的家庭。
人,其实很容易被感动,并不需要一间诺大的别墅,也不需要海滩上艳丽的阳光。往往只是一句问候,一份爱心就能牵起一个充满感情与感动的世界。
老谢调侃我,说我得了大便宜,人家是送一再送一。
我说:“你说错了,一直都是我在向她们推销我自己,自己为自己打广告。”
老谢听后哈哈大笑。
娟儿在这时跑到了我的身边,掰开了我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塞了一块糖。
我知道,这块糖,一定和她当初塞给我的那块粘粘的糖一样——很甜很甜,一直甜进了我的心,甜进了整个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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