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很喜欢这一首小令。因为朴素无华,因为纯粹到几乎单一,反而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极致的美。据说,这只是白居易的一张便条。邀请一个相邻的朋友过来喝酒的便条。文人就是文人,费尽心思的应制之文未必能成佳作,随手的二十个字,便成神品。
自从读了这首诗,一到天寒地冻,白雪飘飞,我的瞳孔就跳动着小火炉的温暖火焰,我的鼻子里就一直萦绕着绿蚁酒的醇香。如果我是刘十九,不管是爬雪山过草地,我非喝了这杯不可。可惜我和老白隔了不知几个世纪。查过资料知道绿蚁酒是一种米酒,色绿,上浮一层象蚂蚁般的米粒,愈新愈好,通常是烫热之后喝的。私心妄揣,此酒度数不高,可能微甜,有清香。我没喝过,但是在猜测是否和我们汉中的黄酒相似呢。红泥小火炉,现代人见到的已经不多了。但是,我是见过的,在我小的时候,祖父曾经温过酒,剥上几颗花生,一个人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看到这一句,一股温情弥然纸上。使人温馨的是红泥二字,黄泥黑泥的就俗了。
最妙的是“晚来天欲雪”。想必两人住得不远,眼看要下雪了。快下了,还没下,快过来啊!其实是诗人酒瘾发作了,独饮无趣,心中焦渴。
于是,诗人慢斯条理地道出:能饮一杯无?无字本没有什么意义。但用在这里,却是千金不换的。那种文人的语调,态度,神情,尽在此中了。一杯是虚词,我认为。哪能只喝一杯呢?下那么大雪,天也黑了。喝!接着喝!
我想,接了这张便条,那位被邀的“刘十九”是不能不来的。不得不来,甚至是不敢不来。而且得赶紧来,耽误不得。耽误了那雪就落下来了,那酒就陈了。来了还得醉。不醉不行。不醉就辜负了这坛绿蚁酒了,辜负红泥小火炉了,辜负酒瘾大发的主人了,最重要的是辜负了这首诗了。
一首小令而已,但是,朴素里却包裹真实而浪漫的人生,令我读到它时,想像着在那个下雪的晚上,诗人一副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焦灼不安又从容不迫的神态,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又走到村头看看十九兄弟来了没有,这一番翘首以待的情致,怎不令人心慕神追?
还有一种喝法,也是我极为欣赏的,武松景阳冈打虎,别人三碗不过冈,而武松连罄十八碗,提着哨棒,敞着怀,跌跌撞撞上得冈去,将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打得风生水起,山摇地动,何其壮哉!若没有那十八碗酒垫底,怎衬得这般英雄?
我不是英雄,因而,更喜欢第一种喝法,想这世上酒宴无数,最为动人的饮酒情境,却是陪着自己的老父亲灯下慢慢对酌。虽然中国自古有父子不同席的老礼儿,甚至有女孩不能上酒桌的习俗,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已不太拘泥于此。孩子一天天长大了,父亲一天天老了,孩子远归,父亲烫一壶老酒,母亲下厨炒几盘儿子喜欢的家常小菜。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小顽童了,彼此间俨然变成了两个成人间的交流,差别的只是年龄,父亲仿佛从孩子身上看到自己年轻的影子。灯下小酌时,在他眼里,他的孩子一定是个成年人了。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家里家外的事,完全不像酒肆间那样喧闹热烈,低低地聊着,决没有惯常酒局中的礼让和喧闹。母亲呢边织着毛衣边听着父女说着话儿,偶尔热一下凉了的酒菜,不知不觉间窗外落下了雪。
想是年关将至,想是思乡心切,今晚,孩子是想陪着你慢慢地饮一杯了,倒也不需绿蚁酒,就喝咱们家乡的黄酒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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