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有着鲜明个性的山道,从山脚到山顶,几乎是笔直向上延伸开去的,只在半山之上,道路因悬崖绝壁,只向左轻轻一拐,又再一次向上攀折而去,直达顶峰。
孩提时代起,这条山道就在我幼小的心灵烙下了深深的痕迹,至今无法忘记。
无法忘记的,还有我的宝娘,以及随了宝娘陪嫁而来的她的哥哥,那个被我叫作舅舅的寡言少语而又不知疲倦的瘦削的男人。
我宝娘居住的地方,地理位置极其特殊。门前是一条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脚下也深不见底的夹皮沟,她的家就在一侧的半山腰上。对面,则是另一道高耸入云的山峰,一条山路从峰顶直直的垂落,便形成了现在这样一条陡峭的山道。平常从我宝娘家出发,下到谷底,再从那条山道上到对面的山顶,大概要用近一个小时,速度还不会显得很快。事实上,在那样的道路上行走,你的速度也是由不得你自己的。
我宝娘家的承包地,有一大部分就在对面的山颠上。
而经营这承包地的,唯一的就只有我舅舅一个人。
我宝娘本是外地人,小的时候,家里极其穷困潦倒,父亲过早离开人世,之后,不到两年,母亲又相继过世,就只剩下兄妹俩相依为命。后来经人介绍远嫁到这偏僻的大山深处。但在出嫁之前,当媒婆开始向她谈婚论嫁时,她就有个条件,她是必须把自己的哥哥一同出嫁的,不然,即使男方家庭条件再好,她也是不会同意的。就这样,舅舅随了宝娘一同出嫁到了这里。
待我到她们家认识舅舅时,他大概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那时,他已经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名老成员了。宝娘二十来岁到这个家,现已四十开外,二十多个年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而舅舅打从一开始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寡言少语,个子很矮,身子单薄,手脚从未有停歇的时候,总是这事忙完了马上又去做别的事。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他一生总有干不完的活,二是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烟。他是这两匹大山道路远近的度量衡,是最有力的见证者。
是的,说他是牛,是马,是狗,是骡子,是什么他都不会反对,他不会反对,他不知道反对会意味着什么,反对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在他内心深处,他就知道劳动,劳动,再劳动,劳动是他的命脉,是他生存的唯一。因此,一生伴随他的只有犁头、耙子、锄头、粪桶、扁担、斗笠、蓑衣,还有那一头始终走在他前面,和他有着同一种性格,不急不徐,不烦不躁,脚踏实地,忠实厚道的老水牛,风里来雨里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出同出,日落同归,其间唯一可以向它倾诉可以说话的这么一头老水牛。
年年三月,春晓准时而来,漫山遍野到处山花烂漫,金黄金黄的,雪白雪白的,真是惹得人心花怒放心甘情愿心劳日拙,也正是这个时候,我的舅舅也心甘情愿的荷锄走在这陡峭的山道上,还有那头老水牛,彼此默默无闻,步履维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走在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山道之上。除草,松土,放水,翻田,`播种,插秧,一直等到秧苗绿了,壮了,再结出金黄的果实,然后是等待收获。那是到了真正的酷暑难耐的时候了,满山坡层层叠叠的梯田自山脚而上,直到山顶,全是金黄金黄的,颗颗稻穗在微风的吹拂下,显得异常的沉重,常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才勉强地扭过头来,向着不太熟悉的人们艰难的点下自己的头颅。这是我舅舅一年中担子最为沉重的时候,抬眼望去,对面山顶上那几亩田地里的稻子要及时收割回家,那是谈何容易的事哟,每天天不亮,舅舅一个人就驼着沉甸甸的农具,独自出了家门,消失在夜色之中……当天边刚现出第一道曙光,对面山顶上,他家田里已响起嘭、嘭、嘭既有节奏又略显沉闷的声音,这声音一听就可听出,这是在一种辛勤劳作的姿势下迸发出来的很有些苍凉的声音,挣扎的声音,和稻谷抗争的声音,和命运抗争的声音。尽管如此,一天的收获也不会很大,因为是一个人,因为地理条件的掣肘,要想快一点,那怕是快那么一点点也行,但实在是做不到,至多,一天也只能收获两担稻子。第一担回家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了,等到第二担时已是入夜月上中天时分。舅舅担着稻谷回家的影象在我脑子中划下的痕迹是极为深刻的,一生不容抹去。
中午两点来钟时候,那时的太阳是极其毒辣的,不要说挑或是抬,就是闲着双手行走在路上也让人实在受用不起,何况我的舅舅肩上还担着一两百斤的水谷子。这是真正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工作,从山顶到山脚,平常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现在必须加倍才行。俗话说:“上山蒌脚杆,下山几闪闪。”是说上山累人,但下山更不容易站稳脚。因为脚下是笔直的山路,因为肩上是沉重的担子。在下山的过程中,必须得站稳了一步,才能迈出坚实的第二步。用一个形象的比喻,那完全是沿着坡道爬下再沿着坡道爬上,不然就可能站不稳。一步,两步,十步,百步,千步,万步,瘦削的身材,水淋淋的谷子,蹒跚的脚步,而头顶是热辣辣的太阳。在太阳的直晒下,人的影子仅乘下一个小点,人在道上匍匐,身边点在随行;待第二担谷子结束下山时,已是月亮垂照的时候了,那时,人在道上匍匐,身边点在磨蹭。那时,我们只能在心中祈祷,舅舅,你一定要慢点,千万要慢点,今天的活路干不完明天再干也不得迟,月亮又不是很大,你的眼睛也不是很好,一定要慢,舅舅!
如果说夏日里骄阳炙烤下的舅舅给我们留下的是勤劳刻苦、默默不语、坚忍不拔、忍辱负重,是孤寂、独守、知觉、力量,那真到了寒冬腊月,舅舅留给我们就一定是一幅苍白无力的形象。那时经常的,在肃杀的寒冬里,我和宝娘的几个姊妹,坐在她家的屋檐下,稍一伸直勃子,就能看见山沟里舅舅的身影,前边是一头牛,手中是一根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斑竹做的赶牛的竹鞭子,肩上架了一乘耙子,那是他顶着冰雪整理水田归来的情景,速度仍是慢慢悠悠的,而且脚上还常常没穿鞋袜,一双赤脚在冰冷的石板上两者的温度早已做了友善的交流,头上的太阳此时就象回光返照一般,极其散乱的从天空撒落下来,若是下了点小雨,这景象就变得更加的凄惨,整个山沟就象是一张黑白照片的底片,苍白无力,没精没神。各家的烟囱都在冒烟了,舅舅却还在山崖的拐弯处倚了石壁歇息,那一头水牛静静的站在身旁,两眼流露出无尽的哀怨。
这种时候是他非常罕见的时候,他在平常的劳动中是很不容易让自己停止下来的,一个事情干完了接着干另外的事情,实在熬不住了,就不声不响的坐到一边,不管是在山头上,田埂边,家里头,晒坝上,他就会漫不经心的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一个黑黑的塑料袋。这时我们知道,他要烧烟了,这应当算作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业余嗜好。只见他掏出塑料袋来,然后慢慢的用手一面一面的展开,再在里面拿出被他剪切得很整齐的叶子烟来,一片一片的叠在一起,再把它卷起来,然后掐掉两头多余的烟叶,让它们跟着对称起来。做完这一切,一手拿着烟卷,腾出另一手又伸到塑料袋里去找他的烟筒,再小心翼翼的把经他精心卷起来的烟卷插到烟锅里,当火柴被划燃的时候,右手拿着燃烧的火柴送往烟锅上的烟叶,左手把烟嘴喂向自己的嘴巴,这时他几乎是顺势使出全身的力量狠狠的猛吸一口,再让满满的一口烟子慢慢悠悠的从自己的嘴巴里流出来。那时,我看舅舅的整个神态,那是真正的在享受,在休闲,在偷着乐,那种专注,那种神情,那种满足,一生我都记得,不会忘记,也忘记不了。这是他的烟是抽得最认真的时候。如果这时遇上院坝里有几只鸡或是几只小狗在玩皮在逗乐,这时他会看得很投入,甚至于会看得有些忘情,没有其它的什么可以印证,这时你会看见一丝微笑从他的嘴角荡漾开去,一直消失在他的脸庞的最深处。再就是吃饭之余,他也不说更多的话,总是轻轻的放下手中的碗筷,不声不响的一个人从屋里走到檐下,随便找一条凳子坐下,这时他的手总是条件反射似的伸进腰间的包里,随手就掏出烟叶来,边卷烟卷,边咳嗽,咳嗽实在厉害了就把身子弯到另一边去专心的咳嗽,等到咳嗽结束,才又忙活起手中的烟卷,直到手中的烟卷燃起来了,一缕缕轻烟从口中娓娓流露,他整个人就彻底的放松下来,两眼神情专注的看着远方。当然,再远也就是对面的大山,那匹永远挡住了他视线的高耸入云的大山。但就是这样一匹大山,却让他神情专注,百看不厌。而且一当他坐在了这个位置,他的两眼对于对面大山的专注有着超乎寻常的定力与心力,也许他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是,只是觉得他的那种神情又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这种安静与平和只这一袋烟工夫,等这支烟烧完,不用任何人提醒与点拨,他会非常认真的卷起烟袋,小心翼翼的放入腰包,然后在腰包的外面用力的拍打两下,在证实了烟袋真实的放进腰包之后,顺势拿起劳动工具,很快就见不到他的影子了。
对于舅舅的这种劳动习惯、生活习性,以及少语寡言的孤寂性格是怎样形成的,我没有去考证过,也由不得我去考证。我对他的这一性格现象的了解和留存,以及对这两座大山的印象的留存,也是在我少年无忧的时光里一不小心录制下来的,尽管今天看来还显得异常的鲜活和生动。后来由于我渐渐长大,以至于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读书的缘故,我好多年再也没有到我宝娘家去过了,当然也好多年没见过舅舅的颜面了。后来我知道,我宝娘一家随了子女的长大成人,她们一家全迁到了远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城市去了。而舅舅是没有去的,他根本不想去,去了他会更加的无所适从。他选择了他认为最应该的选择,就是留下来,坚守自己曾经的幸福选择。对于自己的婚姻事宜,他也没有作过更多的奢望,在他看来,自己一个人的苦难与辛酸最好就自己一个人来承担,没有必要缠上另外一个人来眼睁睁的一页页默诵你的痛苦。家里也试着劝过他几次,希望他也跟着一家人离开这里,到城市里去,换个环境,换个活法,也许幸福还会悄悄找上门来,但每次都让他给拒绝了。他的想法很简单,很纯朴,在他看来,他第一次出嫁来到这里,生活并没有给他带来新的无限的希望,即使再次出嫁,也未免能让他成为生产的幸运儿。他不能走了,他现在也实在离不开这里,他知道,真正留给他生命的时间并不多了,他浪费不起。他只想好好劳动,他只想用他不歇的劳动换得生活的乐趣,让自己的生命,在高高兴兴的劳动之后,以静坐檐下抽着烟叶平视前方的姿势,得以升华和圆寂。
大山之涧有多深,老牛山道不见影;山道弯弯有多长,他用一生去丈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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