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代课教师的山叫苏家山,那所乡村小学自然就叫苏家小学。
苏家小学坐落在苏家山的山凹里,是解放前地主的四合院。学校五个年级四个老师,我最年轻,所以教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复式班。二年级由家在当地的一个民办老师教,四年级由唯一的公办老师教,他是学校的负责人。教五年级的,是家不在当地的另一位民办老师。两个民办老师都姓张,教五年级的老师年纪大,我们就叫他大张老师。
深山里没有公路,我们每次去乡中心校开会,都得走30里山路。正因为偏远,所以苏家村的民风特纯朴。教师和学校,在这儿有特别高的地位。虽然只在这所学校代课两年,离开学校的情景却让我终身难忘。
那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怀揣文革后第一年高考的录取通知书,背着行囊离开苏家小学。全校学生,还有另外三位老师,自发地排成长长的队伍,送我好远好远。送别的队伍中,还有不少当地农民。拐过山弯,送过梁桥,我执意不让大家再送。等我走到半山,而山脚下送行的队伍还伫立在桥的那头。当山谷里传来孩子们呜呜的哭声,我的学生们那难舍的呜咽,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这大山的丰厚与凝重。
大张老师是在苏家小学任教最长的。我是1976年来的,那时,他已经在这个村小从教了10年。工作特别敬业,所以多数毕业班都是他教。代课教师每月有28块钱的工资,民办老师只有6块钱,然后就是在大队领粮食。大张老师享受的就是这后一种待遇。
我们的食堂,多数时候都是大张老师任炊事员,从我到学校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是不成规矩的约定俗成。准确地说,是因为大张老师的勤劳厚道。锅里经常没有油,然而张老师做得一手好辣椒。辣椒、南瓜、两糙饭,就是我代课生涯中关于吃的美好记忆。
那个星期天,我们去乡中心校开会,开完会,见天色还早,大张老师说回家看看。我正没事,主动陪他一起去。
大张老师的家也在大山上,叫桃子盖。离中心校还有十几里路。张老师一般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才能回家一次,当然是星期天。也有星期一早上才返回学校的,那么,他从家里出门的时间,就是凌晨四点。
我与张老师一边聊一边走,虽然太阳大,没过多久,就到了桃子盖。大张老师的家在山弯处,一幢三间的木房子,旁边搭了一个杉树皮当瓦的猪圈。远远望去,即便是大晴天,也让人感觉那房屋的孤独。这个时候,正是农民们在地头忙的时候,张老师对我歉意的一笑“一定人都没有。家不像样,别见怪哈。”
他喊了两声老婆,没有应答。径直走到窗户旁边一个小孔里,取出钥匙。开了房门,我先蹿进屋。才站定,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没有楼板的土地面,靠右角安了个火铺(土家人冬天取暖兼做饭的以木头为材料的火塘),火铺上面,一个小女孩,正怯怯地看着我们。孩子不过两岁,(张老师告诉过我,他是三十几岁才找到老婆的)腰上被一根硕大的布带捆着,布带的那头,系在窗户的木方上面。显然,母亲是怕孩子跑掉,才想的这样办法把孩子栓住。我走近两步,孩子竟惊愕得哭出声来,举起了兮脏的小手。仔细看时,火铺上到处是孩子的粪便,甚至孩子的手上,身上和嘴上。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饿极了,竟抓了自己的粪便往嘴里塞。
大张老师跑过去,紧紧地搂住孩子,孩子见“陌生人”抱她,更加哭得厉害,而张老师,此时更是嚎啕大哭……
几十年过去了,我几乎就没有再见过第二个男人,像大张老师那样嚎啕痛苦过,所以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作为苏家山全大队人人尊敬的大张老师,他在异地的山村为别人培养孩子的时候,自己地孩子,却在受着炼狱一般的磨难,这需要何等的心理承受?
那之后,我常常看着大张老师的背影发呆。那小小的个子,那一身似乎永远不变的中山装,那早已经泛白了的“深蓝”,和深蓝的补丁。尤其,看他教学生们歌唱和舞蹈的时候,我心头哽哽地。再细看他蜡黄的脸上,那双曾经充满活力的眼却写满了忧郁与疲惫。
——听说共和国要清退所有的代课教师和民办教师,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三十年前,就在我和大张老师从桃子盖返回学校的路上,我曾经安慰过他“四人帮已经打倒了,社会就要发生变化了。以后国家有钱了,民办老师代课老师都要转正的,那时候的日子就好过了。”
而社会发展到不需要民办和代课老师的今天,我从电脑上看到的是“清退”,甚至在一些地方是以800元为补偿的清退。我要问,谁来清退大张老师们的青春?谁来清退那火铺上小女孩嘴里的粪便?是用钱,还是用良心来清退?
如果苏家山的大山有知觉,有感受,面对今天社会进步后无情地清退,她也会为之动容的。就像32年前,我离开她的时候,那山谷深处的呜咽,在我回头的瞬间,我的感觉,就是山在哭泣,是谷在感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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