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当我再回到这里，时间已过去十年，走到曾经熟悉的房子前我停下了脚步，我怕遇见更怕遇不见。　

1、

当年妈妈喊戬戬来下棋的时候，我们两个就手拉着手从房间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有模有样地坐在棋盘两端。很多时候棋子只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介物，嬉笑打闹中棋子终未能成为我们游戏的对象，偶尔一些散落的声响，是对童年里某个时间安静的证明。

我们是双胞胎，姐姐叫叶戬，我叫许戬。

我们有一样的面孔却性格截然不同，叶戬一贯的张扬不桀尖锐叛逆还追求完美，新买的玩具她要玩腻了才给我，受了委屈之后我常抱怨妈妈是否记反了我们出生的顺序。

2、

工作后第二个春节，我们终于说服了爸爸妈妈，有了我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独立旅行。大年初一，我们满心欢喜又手忙脚乱地收拾要带走的东西，象是要出席一场盛大的关于成长的仪式，相机、换洗衣服、笔记本、洗漱用品、各种药、小食品塞满了背包。

初次行走看起来有点盲从，象潜入海底，无始无终，起伏不定。展开地图，我们用红笔在地图北边那个叫乌拉街的地方画个圈，那应该是我们心里的海角n号。

乌拉街因雾淞岛而闻名，雾淞岛是摄影天堂。

3、

天地间白茫茫连成一线，仿佛冰天雪地的童话世界又象被尘世间遗忘的仙境。-25度的温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让我们渴望走近又不敢走近。在那个叫做“雾乡影苑”的地方，隔着窗子拍那些松树枝头盛开的冰清玉洁的霜花，看它们以不同的姿态绽放，一片银白，玉枝垂挂，簇簇松针恰似银针怒放，晶莹多姿。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叶戬感冒了，头晕，咳嗽，流泣偶尔还有点发热。我再无心流连于岛上“夜看雾，晨看挂，待到近午赏落花”的景致，趁叶戬睡着的时候，我看见她蜷在被子里眼角还有一滴未曾落下的泪很安静的样子。小时候很多情景浮现在脑海里，比如下棋比如上学路上。我们总是在对方身上寻找着性格里那仅有的一点点的共性，轻柔地抚摸、保护，从不躲避。或许在别人眼里，我们已经成了对方的影子，而我更清楚知道，未来就算被踩着也不能丢掉。

4、

打开笔记本想记下我眼里的雾淞或其他，这是我衷情的探索内心的方式。就在某一分钟，笔记本却无法启动，不管我怎么按键子，屏幕依旧一片沉寂没有一点声响，心情沮丧到极点。　

生活就象一张凹凸不平的纸，有时揉捏成一团再也舒展不开，便随手扔了。对于生活的态度，有着不慎的苛刻，有时都不曾想过，这张纸曾经记录过当时一切的周折和不平，经年之后或许能成为美好。

穿过主人家那条狭窄的走廊时，迎面遇到一个手里拿着三角架肩上挎着大大摄影包的男子，在门口使劲跺着双脚，鞋底的雪花落在水泥地上融化成了一滩黑色的雪水。

能帮我看下电脑吗？

拿过来吧，我看看。

男子点燃一颗烟，火光一闪闪的。短短的几分钟，屏幕重新被点亮，我满脸欢喜笑着说，谢谢。

你喜欢摄影？

不是喜欢，是超喜欢。

第二次遇到这个男人是因为我们带来的感冒药吃完了，这里的风呼啸着带着肃杀的力量，走在寻找药店的路上，风落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在这个偏辟的孤岛上我实在找不到哪里能买到药。

转进屋子我在门口使劲跺着双脚，不停地呼出热气温暖快要冻僵的手指，这时我看见那个男子手上拿着三角架挎着大大的摄影包径直从那条窄窄的走廊走过来。

出去拍照啊，你有药吗？姐姐感冒了。

来吧，我拿给你。

你是南方人？北方天冷，你们受不了，多穿衣服。

我叫苏乔晖，你呢？

许戬，谢谢。

有需要帮忙的吱声，女孩子在外面不容易。

苏乔晖的房间在我们的隔壁。这个身穿着黄蓝相间滑雪服的男人，脸上轮廓分明，坚强有力中带着一份英气。

5、

有些炫目不是来自外表，打动人的往往是某个细节，比如抽烟的感受比如眉目间的流转比如蜷缩的样子比如手指转动相机的姿势，有时这些不经意的细节是在某个瞬间打动了别人，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相遇就这样带着一些神秘色彩，我诚服于那些机缘巧合，并且乐于接受，没想到更乐于接受的是姐姐叶戬。

不拍照的空隙苏乔晖常来我们房间里坐坐，这个男人带给我们的温暖和快乐在空气中荡漾，很快叶戬感冒好了。

天气预报说，这里升了两度。

在我们停留的第四天苏乔晖约我们去看雾淞，我想起家里门前街道两侧的槐树，那样繁如浩海的花，洁白柔软，有风吹过时落了一场花雨，满地都是凋零的花瓣，那时我常把随风飞舞的花瓣想象成雪花。第一次真真切地走进冰雪童话世界里，我们穿着大红的羽绒衣在雪地里奔跑雀跃，跑出去好远再回头看我们斑驳的脚印清晰地在雪地里延伸，累了就眯起眼睛摒住呼吸聆听林间雪花飘舞的声音。

苏乔晖给我们拍了很多唯美的照片，在电脑上看那些照片时，让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乔晖说，我们俩是他一直苦心寻找的雪精灵，他要带这些照片参加省摄影家协会的比赛。

后来我特意学习了摄影，老师说，用心捕捉某个片断并带着感情去挖掘，才是摄影的本质。我喜欢带着感情去挖掘这样的说法，比如写字，当我觉得寂静也能成为一种境界的时候，拿它来承载那种无助的力量，然后抒写成一挥而就的文字，行云流水般流畅，再比如摄影当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要拍什么，追求完美并刻意施展自己摄影技术的时候，会有很多的失望。直到有一天，摄影纯粹为了给自己或别人留下一段记忆的时候，我才觉得生活充满了色彩而自己是个懂生活的人。

有千年历史的乌拉街是满族人的发祥地，满族对于我们无比陌生，苏乔晖一路上絮絮地讲解。行走在烽火台及三府间仿佛时光一下倒退回旧时。有人说，回忆是暴晒在太阳下一张张被撕裂的碎片，在灰烬的地方，一定有人来过。照片上，那个被称为圆通楼的地方已毁于战火，我们无法想象当年的昌盛，苏乔晖的手指间留下了叶戬波光盈盈的笑魇。

在乌拉街有名的满族火锅不断沸腾的蒸汽里，叶戬脸色忽然暗淡下来，因为我们的假期结束了。

随手写下我的qq号。再见，在我心里有个轻轻的声音，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苏乔晖会听到的。

人与人的相遇，谁可测量蕴藏其中的深度？

6、

我以为自己是清冷的女子，一路独行。白天跟平时一样上班下班逛街按部就班地生活，好象那次旅行不曾出现过，叶戬也跟我一样故意回避着不提及。只有到了夜里，关于苏乔晖关于雾淞岛的记忆才会涌上心头，翻看那些照片时，凝视苏乔晖的眼神泄露了我藏在心底却又不敢承认的秘密。

时间的脚步轻轻柔柔，徐徐缓缓吹皱漾起的湖面，涟漪迭起，波澜不惊。又是一年春季，窗外的槐花飘飘洒洒成了一场浩如烟海的花雨。

直到有一天，叶戬扬着手里的信封脸上洋溢着挡不住的幸福。苏乔晖把那次比赛中获奖的照片寄给叶戬，还说要来看望我们。看着已经拆开的信封，心里顿时困惑起来，明明是留的我的qq，叶戬是怎么跟苏乔晖联系上的？

再次见到苏乔晖是在我们的城市，江南的初秋还残留着夏天的痕迹，苏乔晖说他那里已经秋风萧瑟。我想象着北方风起落叶，秋露初凉的景象，脑子里涌现一行句子：请为我覆盖一层黄土/落叶，是大地为盛夏举行的葬礼。

江南小菜红绿相间素得雅致玲珑荤得爽滑不腻，席间，我被一束流转的眼神刺得生疼，叶戬一贯的张扬不桀只有在看苏乔晖时眼睛才流露出叫那种温柔的东西。　我怕眼泪掉在杯中的红酒里，借故离开。酒店空旷的后院，我席地而坐，失落的情绪在心里蔓延，身体轻的犹如风中纸屑。苏乔晖，你可听到我的沉吟？合体的t恤，一丝不乱的头发，大半年后的苏乔晖更加英气十足。

接下来，事情发展的速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先是，苏乔晖留在我们的城市里，受聘于一家广告公司的设计总监。

后是，叶戬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挽着苏乔晖出现在爸爸妈妈面前。

7、

我想躲开。

我想我需要一个空间，在里面寻找一粒亮光。就是在这个时候每天我下班不再直接回家而是报名参加摄影培训班，我学着苏乔晖端起相机的样子，此时，苏乔晖是我的偶数，左眼闭上看你，右眼正明亮。

我不愿意跟他们见面，即使不得已碰面了，我和叶戬也故意互相躲避着，这是我和叶戬之间的秘密，直到他们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一个个假期我选择了行走的方式，一个个片断在我的境头里以跌宕起伏的姿态呈现。曾经跟着一队驴子徒步站到海拔4500米的山顶，眼前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大山，整片整片的绿色让我忘记了呼吸。我们跟毛驴对话，追赶羊群，饿了吃用牛粪烤出来的最醇正的土豆。用最原始的方式感受山的磅礴气势，没有阳光没有风，只有飘渺的轻雾淹没了对面的影像。

重新回到这个灰色的城市，钢筋混凝土的交融象我曾经记忆里的一部黑白电影，不被时光消磨。

这只是个纯粹的开始。

我的日子象死水一样，我慵懒地过着每一天，不断地抽象而迟疑地行走，而叶戬或者苏乔晖，变作停靠在岸上的蜻蜓，在一片天空里，临风而止。

那个午后，阳光如柔软的音乐，被细沙筛过而心无旁鹜，沉浸其中，不需要专注就已经绵密。我看见客厅桌角上端端正正的摆放一摞婚庆请柬，赫然写着，新郎：苏乔晖，新娘：叶戬。大红的颜色张扬着喜庆的味道，我好象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泪，一滴一滴一滴清清冷冷地砸在地板上。

苏乔晖，我就这样美好地失去了。

8、

有谁能看透我的内心，那些纠缠不休的疼痛是否真的已不在意？有谁知道，是否混淆过本来可以脉络分明的感情？

原来，一切都可以慢慢适应。

9、

一年，又一年。花落成殇，逝去的年华终将一去不再复返。

最近叶戬回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常常房间里会传来嘤嘤的哭泣声。推开房门，叶戬怔怔地坐在床边，一头长发垂落在肩上，眼睛肿得象个桃子，手里一张纸揉成一团。

展开叶戬手里的那团纸，是医院开出的诊断书写着：先天性输卵管阻塞。

苏乔晖是独子，看着叶戬的样子我开始为那四个老人热切渴盼孩子的眼神难过。

我把叶戬签好的离婚协议书交给苏乔晖时，他正被层层烟雾包围蜷曲着身子陷在沙发里，指尖的烟一闪闪地，幽幽地朝着冰凉的空气吐着一个个烟圈。苏乔晖明显憔悴很多，头发干枯，脸颊没有一点光泽，瘦得让人心疼。

看着苏乔晖一笔笔签上他的名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10、

记忆象一首老歌，穿越时光的痕迹，慢慢流溢出来。那些老照片里被定格的笑魇又一次荡起我深埋在心底的旋律，一声叹息划过夜空，化成隔世的水滴，此时的我伫立在寒风里冥想。

在一个灯光柔柔的夜晚，苏乔晖用斯哑的声音说，许戬，我爱上你了。

这时，我的心静到已听不到任何声响。

苏乔晖，你原本就是我的，我爱你爱了那么多年。

苏乔晖，正慢慢靠近。夜越深越迷惘，有一些即将破裂的伤口，血正汩汩地流出来，击中我们意识里最后的一点清醒。一动不动地任苏乔晖抱住我，任他把脸埋在我的长发里。

那个季节的雨特别多，空气咸湿充满眼泪的味道，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开始呕吐，翻江倒海般的呕吐。

11、

儿子出生了躺在我旁边的小床里，圆乎乎的身体，嫩如莲藕的胳膊用力地向空中挥舞。苏乔晖拥着我看儿子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秀挺的鼻子，小巧的嘴，神情象苏乔晖更象我小时候的模样，还象叶戬。

微凉的空气中没有风，一束束浅浅淡淡橘黄色的光无序地散落在产房的每个角落。接近傍晚时，我睡着了，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梦里我和叶戬在白茫茫茫的雪地里追逐奔跑，天上飘着一片一片的雪花。

醒来，已是一个清亮的早晨。房间里寂静的象世界末日，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转身。

儿子不见了，小床上空空荡荡。

12、

这个凌晨，医院的监控录像中，苏乔晖和叶戬抱着我的儿子慌慌张张地出了电梯，坐上一辆车扬长而去。

后记：双生花，一蒂双花，却始终朝相反的方向盛放，终不得见对方。

但到花期将尽时，两个花朵会极力地扭转花枝，在凋落的那一瞬间终于有了惟一的一次相对。

2010年某天凌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