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少年和新年张翅

发表于-2010年01月22日 早上8:58评论-2条

少年的冬天,大自然中总是显得那么寒冷:凛冽的北风像成群结队的野狼在哭号,一天到晚不住声地使劲刮着;田野里的泥土,板结成一大块一大块硬邦邦的冰坨,拿头用力刨几下,一刨一溜白印子,泥块块没刨出多少,倒把紧握的手掌震得一阵阵虎口发麻;背阴的山坡处,白茫茫积满了只到春天才会完全融化的一场又一场落雪;屋檐上挂满了长长的晶莹剔透的冰凌,站到板凳上掰下几个放到玻璃瓶里藏进墙窟窿,等来年夏天到来时再拿出来,融化的冰水还白白的、凉凉的,若用它抹在生痱子的皮肤上,爷爷说既止痒又消炎……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我和顽皮的小伙伴们,虽然紧贴皮肤的衣物,都只是爹娘拿几块钱买来的衬衣衬裤,外套穿着家纺粗布和自留地弹出的棉花做成的棉袄棉裤,但我们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相反,当我们在放学后或节假日,尽情地玩起扔沙袋、滑冰、打雪仗等许多朴素却百玩不厌的游戏时,我们头顶上却都冒着一股股热腾腾的水汽,有的小伙伴,甚至解开了棉袄上那排像刚生仔的母狗ru*房样乌黑发亮的棉纽扣……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不算太冷的天气里穿起保暖内衣和羽绒服等一层又一层衣物,还被冻得瑟瑟发抖时,就不由常常怀念起那身几乎整整一个冬天都穿在身上不换洗,从而变得油渍麻花的棉袄棉裤。

那时的冬夜似乎也不像现在这样寂寞而漫长,我和小伙伴们夜夜相约着玩玩老鹰捉小鸡、捉迷藏、打疯狗的游戏,或披挂着一身清冷清冷的月光徒步到十多里外的村庄看上一场露天电影,或让村里比我们大一些的“愣头青”小伙子们,极不情愿但又甩不掉尾巴地领到镇上的武馆里学学几样拳脚,然后顶着被习惯粗口的爹娘怒骂的危险,在夜深时分静悄悄潜入家中,又在静悄悄的黑暗中,像一只小猫般钻入被爷爷、奶奶的体温温暖得热烘烘的被窝中,很快,当我们再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时,天色已明、新的一天又来临了。也许我们的小脚太凉了,也许年迈的爷爷奶奶本来觉就少,有时候,当我们这些连癞皮狗都躲着走的“瞎货玩意儿”(娘常这样骂我们),钻进暖融融的被窝跟爷爷奶奶通腿儿时,常常在夜半时分冷不丁地将两个老人家从睡梦中惊醒。如果那样,爷爷奶奶虽然不会像爹娘似的责怪我们,但却要忍受仿佛由我们才引出的睡眠不和谐,比如爷爷这时会坐起来抽上几锅老旱烟才复又躺下,比如奶奶好像把咳嗽压在嗓子眼里忍受了很久,这时突然找到了发泄机会似的“啊吭啊吭”不停地咳起来。若真那样的话,我们除了把脑袋使劲往被窝里面钻,以便躲避爷爷的烟熏火燎和奶奶不停气的聒噪,还要准备好第二天上学迟到被老师罚站的准备,因为,我们为此觉睡得不够安稳,明天要么再不能等到天色鱼肚白就起床,要么怕冷似的睁着暗淡无光的俩大眼赖在被窝里不愿起来……

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玩着、乐着、梦着,时令就进入了腊月,原本冷清中因为有了我们才显得生机勃勃的村庄,此刻才算真正热闹起来:不管条条大路还是羊肠小道上,逢五一个赶集的男女老幼明显多起来,并且不管是卖东西还是买东西,也明显比平时多了许多、丰富了许多,特别是临近春节腊月二十以后的集日,简直称得上千家万户人人齐出动,把镇上那个小小的集场子拥挤得熙熙攘攘、红红火火。记得那时候,像姥娘这样六七十岁、几乎在平常很少走出本村去的老太太们,哪怕裹着小脚拄着拐棍慢得像蜗牛,也要步行几十里山路加入到川流不息的赶年集队伍中沾沾喜气的,哪怕她们赶年集的目的,只是凑凑平凡日子里没有的热闹、瞧瞧几眼新鲜,哪怕她们赶集归来时,只是用少得可怜的零花钱,给幼小顽皮的孙子孙女们买回一个泥哨或几根皮筋;哪怕她们为此早出晚归,把这一天大多数的时光,都用在了顶着刺骨北风默默的赶路中……若干年后,当长大成人的我从放置杂物的木柜里,翻找出一个姥娘在我小时候领我赶年集花一块钱买来的万花筒时,我眯着眼睛看着小小的塑料筒里面依然光鲜无比的花朵,我马上就想到了慈眉善目、见人总是一脸笑模样的姥娘,为给我买这个小小的玩具,她纺锤样的小脚,该付出了多少辛劳!想着念着,温热的泪珠,便在不知不觉中,为故去的姥娘悄悄挂满了脸庞。

与赶年集同时进行的,还有走亲戚。不管这家平日中贫穷得多么吝啬,也不管那家私下里富有得如何不正眼瞧瞧别人,新年临近,七大姑八大姨、老亲新戚,甚至萍水相逢不过互有好感的朋友,都要走一走的。礼品嘛,却没有什么多少,一刀鲜肉、两瓶薄酒、几包点心,或者车拉肩扛地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都可以,重要的是只有春节时走动起来,平时你若遇到什么困难事,人家才会义无反顾地伸出援助之手……别看我在小伙伴们面前自然熟、玩得疯,但一旦遇到陌生的大人,我总是羞怯得脸红,因此除了过年时爹娘领着我走亲串友外,平日里我从不走亲戚,哪怕是我生命中最亲近的姑姑们、舅舅们。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每当那时候我一脸涨红地躲在爹娘身后,春节前去他们家时,这些最亲近的人总由衷地夸奖我说:“哎呀,真看不出来,这孩子一年多不见,又长高长俊了不少哩!学习也该进步很快吧!”然后就往我手里塞一些往常吃不到的瓜子、糖果之类的稀罕物,还有的长辈在我们吃罢饭菜要返回家时,还往我手里塞上十块八块的压岁钱,说从小有钱压着腰,长大后就不会缺钱花。后来我长大后不再害羞不再害怕去见陌生人了,无论何时何地,什么样的家庭都敢独自出出进进时,不知为什么,我却再也体会不到那种质朴的赞美或奖赏带给我的动力了。是我们走动得过于频繁了?还是被互相吹捧得麻木了?抑或是我们不再由衷地说句真心话了呢?我实在想象不出答案来,因此就格外怀念那一双双粗糙却温热无比地往我小手里塞东西的大手,和那一句句鼓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语。

年集赶了,亲戚走了,年货也备齐了,甚至把那头喂养了整整一年才长到二百斤重的小肥猪也杀了,剩下的事情,便是忘掉一切不愉快的烦心事、闹心事、伤心事,拿出欢欢喜喜的架势,营造新年的快乐气氛,去热热闹闹地迎接新年了。在这年关即将到来的高[chao]部分,我们这帮疯惯了、也闲不住的野孩子们,无疑还是新年真正的主力军。因为只有我们,才能既心无旁骛、又心有灵犀地向新年靠拢。比如,是我们在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的日子里,事先在村庄里、田野里燃放起一声声“噼噼啪啪”的鞭炮;比如,是我们敢在手里攥着卷起肥肉片的粗黑地瓜干煎饼,并一咬一嘴油地大声赞叹:“真香啊!”从而直截了当地为新年歌功颂德;比如,是我们帮着腿脚已不够灵敏的爹娘爬墙上屋、东跑西窜、一会打酱油、一会贴春联、一会去翻箱倒柜,让农闲的日子也变得繁忙不已……

铺垫着、渲染着、期盼着,过完了腊八,又过完了辞灶,日子很快就走到了腊月三十。这一天天还蒙蒙亮,我就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听见爹娘起床后在院子里说话和窸窸窣窣干活的声音,待我在太阳升到一竹竿高的时候爬起床,已看到他们把房前屋后、旮旮旯旯,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以前到处横七竖八乱放的柴草、稼禾、农具,如今被他们分门别类整理得板板整整;院子黄泥地上的浮土,也让他们扫除后堆放在一起,使这块被无数次踩踏的黄泥地,也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铮明透亮……我奔跑到村街上,又随便串了几个小伙伴家,发现都和我们家一样如出一辙:院落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物品摆放得整齐划一,从而使家家户户新贴上的大红春联和五颜六色的挂门笺儿,在清新的阳光下显得一片宁静、喜庆……我懂得,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即将拉开的新年大幕上,呈现出一派吉祥的岁月荣光。

吃罢早饭,村子里的大人们显得更加繁忙,他们有的在案板上“啪啪啪”地剁着肉馅儿,有的在油锅前“吱吱啦啦”地做着油榨菜,有的在灶台口“啪嗒啪嗒”地拉着风箱,还有性急的人提前把一盘盘鞭炮拿出来挂在长长的竹竿上,把供天供地的香案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院子中间……大年三十这一天啊,我勤劳淳朴的父老乡亲,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坐下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多少苦难和风霜,也在这一天全部冰释前嫌,内心默默祈求的,只有永远美好的明天和希望……也许这份庄严的肃穆也感染了我和小伙伴,我们走在到处弥漫着油香、肉香和酒香的村街上,除了轻手轻脚地东瞅瞅、西望望这一年中仅有的喜庆景象,再没有了往昔的顽劣,我们要做的,除了欣赏,还是欣赏。

这一天,只为做吃做喝忙碌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若是以前,肚子里缺肉少油、总是感觉到饿的我们,早就心急火燎地从潮湿的包袱底下,急急摸出一个被浸润得软乎乎的地瓜煎饼叠成长长的方砖形状,然后再随便卷上点“盐味”(那时候,我们这地方的乡亲们总管屈指可数的几样油炒青菜叫“盐味”,似乎青菜远远比不上咸盐重要),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而现在,正在锅灶前油炸煎炒忙得不亦乐乎的娘对我们说:“谁要饿了就先忍忍吧,等一会我们就吃年夜饭。”娘说的没错,不大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从周围邻居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人家早已经开吃了!于是,娘招呼爹说:“孩他爹,你也快去院门外放鞭吧,菜我这就炒好了,包好的饺子,等你们喝着酒的时候,我就烧一锅开水煮出来。”听娘吩咐,对她从来言听计从的爹,赶紧放下手头的其它活儿,喊我把放在抽屉里的一挂小鞭炮拿出来,他则在南墙根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走到院外的大门口,然后又把他抽了大半截的旱烟烟头交给我,然后,等他把鞭炮挂在竹竿上、又摆好架势时,我把燃烧的烟头猛地点到鞭炮捻子上,然后转身就跑,顿时,天地之间“噼里啪啦”地炸响了我们家的新年序曲……等我们回到热气蒸腾的堂屋内,娘已经把平时难以吃到的鸡肉炖粉皮、辣椒鲅鱼、油炒猪肉片以及用土豆、红薯、花生等原料做成的各种油炸菜,七碟八碗地摆了满满一大桌子,于是,我们全家人都围坐在餐桌四周,开始一边谈论着新年里的一些奇闻趣事,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酒当然是少不了的,尽管那时喝的大都是散装的地瓜烧之类的高度劣质酒,但爷爷和父亲等男老爷们却一个个都在这天敞开了酒量,推杯换盏地从中午一直喝到大年夜。

其间,为凑热闹,爷爷也让少年的我喝了一小杯,那酒辛辣的滋味把我的眼泪都给呛了出来,直到我去墙角的水缸里“咕咚咚”喝下半水瓢凉水,才使晕乎乎的脑袋清醒过来;娘在不断给全家人热菜、煮水饺的间隙,也被爷爷、奶奶等人怂恿着喝了一大杯,结果那时还年轻的娘,本来白里透黑的脸庞就变成了深秋里的一株红高粱,红红的、亮亮的、艳艳的……多年以后,我吃过无数次的山珍海味,却没有一次再像吃少年的年夜饭那样尽情尽兴,饭菜似乎也没有少年的年夜饭香甜,而近几年春节吃年夜饭时,每当头发已经花白的娘照例喝下一大杯烧酒时,看见她依然涨红着脸的模样,我就想起她年轻时候的健壮和美丽……

温馨而漫长的年夜饭吃完,天也黑尽了,家家户户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在堂屋正中央生起一大盆炉火,全家人一边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总结过去一年的得失、构架新一年的打算,一边静静地期待着新年的到来。往往是,大人们就某一个话题讨论得神采飞扬、激情满怀,而我们这帮插不上话的小家伙们,却早已听得枯燥乏味、睡意朦胧了,但爹和娘看到我们这副焉头耷脑的困相,不但没像以前一样催促我们赶紧去睡觉,而且还以一种强硬的口气命令道:“别先睡,再坚持一会,等放过鞭炮、吃完新年的饺子再睡,不然你睡着了到时也要把你喊起来!”听他们这样说,我只好耷拉着长长的眼皮强撑着,实在忍耐不住时,我就去猜测娘和奶奶刚包完的新年饺子里,哪一个里面放了硬币还是糖果、麸子……在旺旺的炉火旁边似醒似梦着,终于,远远地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接着又听爹对娘说一声:“烧火的,快煮新年饺子!我去放鞭炮!新年到了!”

娘听爹这样说,急忙重又捅旺了炉火,接着往一个大铝锅里填满了滚烫的开水端上去,准备去煮面案上那一个个包得像金元宝一样小巧而精致的水饺,爹则从抽屉里拿出一盘粗大的鞭炮叫上我走向大门外,而爷爷和奶奶,忙着往院中间的香案上点燃一株株好闻的檀香……等我和爹在周围此起彼伏的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砰砰砰”地放完那挂直震动得地面颤抖起来的大鞭,娘已把热腾腾的新年饺子端上香案和饭桌,于是,我们全家人在爷爷的带领下一起走向院子,又一起跪下来,去拜行只有庄稼人才会看重的跪拜大礼,以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心想事成……

行罢新年礼、吃罢新年水饺,我再无睡意,即使想睡,恐怕也要被村庄里燃放不止的一阵阵鞭炮聒醒,于是我就走出院子,喊上几个和我一样再也睡不着的小伙伴,在这千家万户张灯结彩的大年之夜,在记忆中好像总一片洁白的雪地里,走向村东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顶,我们要在那里,使出全身的力气,“嗷嗷嗷”地一声声呼喊出我们说不清、道不明,但却又压抑已久的稚嫩声音,释放出我们渴望快快长大的迫切心情。尽管我们“嗷嗷嗷”的声音,在那“噼里啪啦”不断的鞭炮声中显得是那么微弱,周围群山回响的力度是那么渺小,但我们却一个个不管不顾地在“嗷嗷嗷”呼喊一阵后,却好像得到了极大满足似的兴奋不已……是啊,往后我们又都长大了一岁,该离心中千百个朦朦胧胧的梦想又贴近了一步呢。

几十年后,我依然会回到乡村老家过年,依然会在这大年之夜独自一人走向那面山坡,但我却再也不能“嗷嗷嗷”地尽兴喊山了。面对少年时那份饱满而狂妄的激情,我只能回忆,像回忆一个飘渺的梦境。但我懂得,我此时回忆的已不只是几声“嗷嗷嗷”的声音,我在回忆生命中最纯洁无邪的部分。

在我们还不懂新年的时候,我们用清澈透亮的心,苦难中迸发出的款款温情,创造了一个个童话和梦境。那时候,我们的心都压制在物欲的低处,我们战栗着,小心地保存着自己雪花一样干净的心,它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以致再也找不到与之匹配的环境和心境,也许,这也就是我们再也找不到当年年味儿的原因之一吧。

所幸,我们还在欢天喜地地过着新年,还在把最珍贵的东西拿到新年里分享,还会有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梦,被托举到新年蓝宝石般的天空中。

而我总在倾听,倾听那大年夜里一声声“嗷嗷嗷”的天籁之音,就像倾听我郁积已久的块垒样梦想,是如何一次次击打我如今已不算年轻,但却依然健壮有力的胸膛……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张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焱姜精华:蓝调音画
☆ 编辑点评 ☆
焱姜点评:

少年的新年是快乐的,即使没有压岁钱也没有什么象样的礼物;新年时的少年是最活跃的是继续成长的新起点,所以新年才年年过年年新,年年有意义。
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把少年和新年描摹到了极致,那是生命中最纯洁无邪的部分。祝朋友年年新年过的更新更有意义。

文章评论共[2]个
叶风沙粒-评论

拜读了,问候朋友!at:2010年01月22日 上午11:39

张翅-评论

谢谢编辑老师和朋友们在新年里和我一起解读新年!at:2010年01月22日 上午1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