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寒冷清晨,瞎老头正拄着拐棍磕磕绊绊朝前推进。他行动迟缓,像荒原上一株孤伶伶的树干,久不时在风中颤动一下。周围气氛与往常无异,瞎老头的房间乌黑沉寂,院落中报晓的公鸡在墙角打盹,枇杷花随风飘落一地。瞎老头踩着熟悉的步调,走两步又停下歇息,这时离他摔跟头只差五分钟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两分钟过后,他仍然徘徊在原先一尺见方的范围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腿脚变得愈加无力,仿佛给粘贴在地板上。而最近几天,患疼风的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过这不能阻碍他自由行动的决心。
虽然对他而言,黑暗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他被永远囚禁了。但他喜欢每天随处走走,拄着拐杖摸着墙,从房间到院落,从杂物室到柴房,期间不管碰到什么物体,他总会仔细摸辨它是什么。他从未停止找寻他需要的东西。这样,日子才不至于太过冗长乏味。
前方浮现出一片光泽,这是太阳即将晒到院子的前兆。他僵硬脸庞舒展开,想到今天将是个晴好的天,让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的感觉一定很惬意,他便忍着疼痛继续朝那片豁亮的白斑走去。
他伸向前的手,五指向下垂落,仿佛一只柔弱的蜘蛛在乞求怜悯,实际是在虚空中探寻——硬邦邦、有平直棱角的物体,这是门;冰冷而凹凸有质的平面,那是墙。触觉感知的世界,坚硬而实在。他在黑暗中生活超过三十年,萎缩浑浊的眼球只能略微感应强光,伴随着听力加速丧失,他愈加依赖那双苍老如松皮一样绽裂的手去感触和理解周遭世界的脉络。
他早先吃了儿子煮的一大碗面条,油放得很少,混合着昨晚吃剩的残羹,现在肚里仿佛被抽干的地窖一样空冷。瞎老头的女儿前天刚来探望他,给他捎来一个夹肉面饼,此时他开始怀念面饼的味道。寄人篱下的命运通常只能是任人摆布,他对此既无奈又恼怒,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哝着。
很不巧,这时瞎老头的儿子恰好经过,面门正中他的怨气。肥胖的儿子恶狠狠瞪着老父,拳头在空气中挥舞,朝瞎老头吼了几句难听的话。瞎老头没听清,急切询问了一遍,铿锵有力的声音像洪钟在幽深岁月的巷井中荡漾。他像只警觉的老狗竖耳倾听,却久久没有探到迅息。他并不知道此时儿子早已走远。
不一会儿,他的孙子来到他身边,询问他要去哪里。瞎老头以为又是他儿子,就胡乱应答一通。孙子知道瞎老头素来喜欢四处走动,况且他在这个家生活了很长时间,对周围环境很熟悉,也就不再理会,自顾自走开了。
瞎老头像一架老朽的木马,伊伊呀呀摇摆着,穿梭在无数个没有纹理色泽的日夜春秋。自从六十多岁失明之后,三十年来,黑暗是沉重的壳,压得他难以喘息。老伴十三年前死后,他照例搬与儿子同住。起初,儿子一家人对他不错,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也愈加怠慢。虽然并不算太坏,但他总是感觉生活压抑苦闷。而且因为太老了,加之又瞎又聋,他与外界的联络也越来越少,已经很难听清儿孙们的话了,只是听一听收音机还行。他对生活已无期盼,黑暗俨然成了命运发配给他的终生伴侣。
瞎老头仍在黑暗中艰难走着。不多时,一股暖流倾泄在他寒碜的身骨,凝结在他表皮上的冰霜瞬间湮灭。他仰面凝视,只一瞬,金色光辉注满了他晦涩眼角,霎时,一些零碎的画面从金闪闪的罅隙间拼命往外钻。他赶忙揉了揉浑浊的眼睛,蹬大眼珠屏气凝神。他看到,光着膀子的战友们在冰冷河水里抢搭浮桥,皮肤上热气蒸腾,洁白的雪花散满浓密的发梢,吆喝声此起彼伏,哗啦啦的水珠刚才高高蹦起,又溅落在氤氲弥漫的河面;他看到,一辆自行车像风一样驶过青石铺砌的小路,刮倒了他身旁穿着红色棉袄的女儿,晶莹泪珠瞬间涌上年幼女儿红扑扑的脸颊;他看到,媳妇在灶台前忙活着,白白的面团在她灵巧的手指间摇身变成一个个饱满的包子,旁边堆着一盆红绿白相间的肉馅,蒸茏上烟雾袅绕……
他如痴如醉的望着,没有注意脚下的东西。原来,死神派出的喽罗费经周折来到瞎老头身边,冲他吐舌头扮鬼脸,接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然后才懒洋洋伸出脚绊了他一下……瞎老头似尊神像轰然倒下去,咔嚓一声,右盆骨崩裂了。
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总是很容易淡出人们的视野;一个又瞎又聋又动弹不得的老人,称之为人还是称之为行尸走肉确切?面对严峻的现实,儿女们开了几轮家庭会议商讨如何处置老人,却都因为各执一词没有能够妥协。在床榻上躺了一个星期,还好期间瞎老头强烈拒绝了去医院的提议。他觉得自己委实太老了,只适合呆在更安静的地方,该退出了。
就这样,在那个寒冷清晨,瞎老头漫长无际的黑夜终于熬到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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