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中午饭,觉得肩头和颈椎部的皮肉发酸发麻,知道是坐在电脑前太久了的缘故,揉捏半天略有缓解,想想这一阵子除了上课那一会儿,几乎就都是在键盘上敲打,不禁心生懊恼,难道这就是我的生活乃至生命的写照?抬头看一眼窗外,天低云暗,推门走到平台上,感觉有暖暖的风吹着,完全不是数九寒天的模样。要知道今天才在四九里呢,管他三九四九,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山里那些树木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被所谓“春夏秋冬天文地理人道”这七政弄得晕了头。
满山的树木仍然凋敝着,只有柞树榛柴常青树的叶子还挂在枝头,但看那颜色也知道它们的窘迫与不堪;苍茫中,四面都是密密的树影,其中乔木灌木有致地错落着;走了这么远,看了这么多掉光了叶子的和没掉叶子的树木,正为冬天的肃杀单调叹息,突然看到挂在榛柴枝头的一只有鸽卵大小颜色碧绿的东西,因为醒目,所以被我看见了。在这万物萧疏风唱歌的冬天,突然眼前出现一个这么扎眼的物件,不由人心里不产生一阵惊喜。这棵榛柴跟周围的也没有两样,只是它的枝柯伸到路上而已。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视力,毕竟进山林溜达不是什么精细活,所以我从不曾戴眼镜进山。我看看榛柴的叶子,土红色,枝柯,灰褐色;看看桦树,叶子是没了只有枝稍鲜红着,树干,白色的;再看看柞树,叶子黄红色,树枝树干都是黑色;我断定自己的视力没有问题,再看那东西,碧绿地挂在榛柴的枝头,我仔细看了一会儿,不能确定它是生物还是植物,就想把这跟榛柴折下来,不成,我发现两个枝之间被与这个东西一样颜色的一条极细的丝线连接着,于是我只好把手往下移,把这两条枝都要了。
记得有一年,我在蛟河的大山里参观过柞蚕场,在那里我见过柞蚕的茧,黄白色的看上去很厚重,拿在手里也能感到它的分量并且没有纹路;而这个碧绿的尤物,那么轻,看上去那么单薄,一条条纵向的纹理清晰可见。再细看那连接两条枝的细丝,发端正好在一片也的根部,这下我更困惑了?莫非它是寄生植物?冬天的杨树上可是会长出一种墨绿色的植物的,我们叫它“冻青”,长得有枝有叶的,枝和叶都是一样的墨绿,叶片厚厚的,就跟盆栽的八宝差不多。怎么也猜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心想别浪费自己那点有限的脑细胞了,还是等回到家问问别人吧。圣人说:三人行,必有吾师。全村三百多户一千多人不信都跟我似的孤陋寡闻,白痴愚钝。
一路上我不停地把它拿到眼前细看,相信那些鉴宝大师鉴宝时也就我这精神头,只不过我是被物蒙住了,而大师们是可以蒙住人蒙住事的。回到村子来,眼看要到家了,却一个人影也没搭着,这要是往常我会在心里乐死的,因为就是不喜欢看见人,懒得与人打招呼又不能不打招呼,这也是我喜欢独来独往,宁可一个人进山里疯跑闲逛也不愿意逛街或者去邻居家聊天的缘故。可是今天与往常不一样,我不是急等着问一个明白人吗?有点“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之嫌是吧?别怪我,孔圣人不还躲着自己不喜欢的阳货,在不得不去拜访时单等着阳货不在家时才去拜访吗?何况我这凡夫俗子肉眼凡胎的。
终于看见一个人,一个和我同龄的妇人,她正在往路边的阳沟里卸手推车里的雪呢。这一次我主动上前搭话:哎,干嘛呢?请教个问题。那妇人看我一眼说:你还用请教?又上山来地?在家热炕头打打麻将多好,又没人管你。看看鞋都湿了,才四九倒像要开春了似的。我说:专家说全球变暖你寻思白说呢?那妇人说:拉蛋倒吧,今年多冷,两下三十多度,那些专家是吃饱了撑的,撑的胡说八道。我说:诽谤!最恶毒的诽谤!那妇人说:你一个人天天啥意思,明天来我家,要不今晚就来,我教你打麻将,我要是你,早憋闷坏了。我说:别跟我废话,快告诉我这是啥?我把手里的那枝榛柴递到她面前,她也看到了那个碧绿着的鸽卵大小的东西,起初她说她也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后来她说这是一种虫子的卵。我说:那得多大的虫子能产下这么大的卵?她坚持说是某种虫卵。请教结束也算得着一半的答案,于是我就告辞走了,扔下她继续在那里卸她的雪。你看看,这些家庭妇女说话多有穿透力,一下就能撮着你的要害,我要是意志不坚强,不被他们俘虏才怪呢?受她的提醒,我猜想这可能是一个虫包,一个里面包容着无数个虫卵的包。
晚上在大舅家,大舅先是由颜色猜测是寄生的植物,后来我和舅妈都觉得虫包的可能性大,于是大舅拿起了剪刀。我说别剪了,要真是虫包,一下子虫卵恶心死了。大舅说,那恶心啥,扔灶坑里就把它烧了,虫子没有好的。说完毫不犹豫地用剪刀剪开了这个东西的顶部,原来里面是一只尚未破茧的蝶。那东西脆弱着,脆的没等把它拿出来就化作了碎片,我的心疼了一下,后悔自己的好奇害了它的命,使它破茧成蝶的可能变成梦想破碎了,且绝对是彻底破碎。
我相信,如果不是遭此劫难,它一定是一只硕大并且漂亮的蝴蝶,然而,仅仅是在等待的时候,它的生命发生了逆转,是我使它失去了一切。我承认它的危险来源是我带来的,在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时刻,它如此艳丽,如此地与众不同。我无法用“它的招摇”来原谅自己的过错,也不能用“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这样衡量人们行为的标准去为自己辩护,更不能把“人是万物之灵”当作盾牌阻挡心灵发射的利剑。
虽然我知道对于庄稼的成长来说,正如大舅所说那样“虫子没有好的”,蝴蝶也不例外,可是我仍然觉得对不住这只等待破茧的蝴蝶,仍然认为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事情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被破坏了,破茧与破灭就只一步之遥。破茧成蝶,翩翩双飞,妙处难与君说;理想破灭,化作齑粉,惨烈谁人能解?
等到阶前绿草茵茵,窗外鲜花盛开的时候,虽说满眼是欣欣向荣的景色,可是这世界上必然是少了一只美丽的蝴蝶,任是不计其数如云南澜沧江边的蝴蝶会,也定是少了一只,且是最美的那一只。唉,不容留蝴蝶的我,不知道那一对化蝶的痴男怨女要怎样的诅咒与我,我要怎样的忏悔才能减少我的罪过?
我是多么喜欢蝴蝶啊,曾经幻想自己就是一只破茧的蝴蝶,曾经写下“愿做蝴蝶比翼飞,天上人间永相随”的誓言,曾经……可是今天我却戕害了一只等待破茧的蝴蝶。敬告天下爱心尚存的人士,千万莫学我的好奇与恣意妄为,不要破灭等待破茧的一切美好事物。
那只蝴蝶是死掉了,我再怎么自责也于事无补。然而我相信,一定还有我记起它的时候,至少是在草长莺飞鲜花盛开之时。
-全文完-
▷ 进入焱姜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