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深深几许

­一

凤儿刚走出图书室就接到弟弟说姥姥家里出了事情的电话，连假也没请便匆匆踏上去姥姥家的路途。­　

公交车在高低不平的公路上费力地颠簸着，凤儿也随着摇来晃去，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眼睛愣愣地盯着司机的后背，脑子里却是姥姥家发生的诸多事情的猜测：姥姥出了车祸？家里失了火？还是……？猜想着这些不辛的祸事，凤儿的心就不由得咚咚地跳，直跳到了嗓子眼。凤儿还没从紧张中缓过神来，车子就到了姥姥家所在的村口。凤儿下了车急急地向姥姥家的院落走去。­

老远望见姥姥家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凤儿紧走几步来到近前，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子里的人出出进进，正中的堂屋里哭声一片！她拨开众人，来到堂屋：姥姥身穿崭新宽大的紫色寿衣，僵直地睡在小床上，脸上盖着一张粗糙的黄草纸，右手被人们塞入一根简易的麻绳鞭儿。­

­二

凤儿上前一手抓住姥姥僵硬冰凉的手，另一只手揭去姥姥脸上的草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姥姥早已没有血色的脸，此时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已不知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姥姥在安详地睡觉，而且睡得很甜，很香呢！­　

望着姥姥慈善的脸，凤儿的思绪回到了那个令人难忘的夏日。­

那是个多么快乐的夏日啊！姥姥家院子里的一切都在凸显着夏日的热烈与蓬勃：西墙边的小菜园里那架上疙疙瘩瘩的黄瓜长得老长老长，都快够着地了，姥姥摘下一个用抹布捋去上面的绒刺洗好，将嫩嫩的一头掰给凤儿，笑眯眯地边看凤儿喀哧喀哧地嚼着黄瓜边说：“咱凤儿的老鼠牙可快呢，一会就撑大了小西瓜！”于是凤儿就傻傻地问：“姥姥，西瓜呢？我要吃啊！”凤儿甜甜地嚼，姥姥嘿嘿地笑。­

小菜园一头的茄子，辣椒，西红柿被姥姥伺弄的茁壮鲜嫩，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一次，西红柿还是硬邦邦的青色，凤儿就摘了一个，狠命一口，酸得凤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凤儿赶紧捂住了嘴，扔掉了剩余。姥姥幸灾乐祸地笑得前仰后合。凤儿的眼里姥姥的饭菜做得最香。庄稼人吃够了的蔬菜在姥姥的手里就能变着花样，变着味儿，凤儿总也吃不够。姥姥却说凤儿的嘴壮，只要取个名儿叫饭叫菜就能吃个饱。­

最有趣的还是和姥姥一块儿到湖边山芋地里锄草。姥姥的手最巧，姥姥采来一束毛绒绒的狗尾草在手上三绕两绕，就编成了一个巴巴狗，凤儿捏在手里高兴得直跳，汪汪地学着小狗叫并把巴巴狗朝姥姥身上戳，姥姥边装着躲避狗咬边说着：“狗咬我了，我好怕！”凤儿欢快的笑声像银铃！姥姥和凤儿疯玩了一会，将草帽取下罩在凤儿的头上才去锄草。凤儿坐在地角玩着，就像一颗硕大的蘑菇。湖风送来阵阵清凉，姥姥锄得起劲，凤儿玩得开心……­

­三

妈妈见凤儿傻笑的样子，止住了悲声急急地问：“凤儿，凤儿，你怎么啦？”“嗯……嗯……，我的小巴狗呢？”小姨一脸困惑地硬生生地掰开了凤儿的手。小姨让凤儿到里屋坐一会，凤儿不肯。凤儿总觉得姥姥在睡觉呢，没有一点姥姥离去的感觉。小姨将白布缠在凤儿的头上，她任由小姨摆布；小姨让她坐在地上，她就机械地服从；小姨让她给姥姥的纸盆里烧草纸，她就木然地一张张地叠着，烧着……­　

妈妈和小姨唱念似的哭着，悠扬押韵很有节奏，但凤儿听来全没有姥姥夏夜里念的儿歌好听，那可是凤儿最甜美的享受呢！­

月亮穿过轻纱似的微云，慢腾腾地升起来了，姥姥家的院子里一切都罩在银色的月光里，姥姥打来一盆井水，麻利地将竹席一遍遍地抹着，竹席上的暑热被清凉的井水涤去了，瓦凉瓦凉的。凤儿赶忙爬上床，躺在凉阴阴的竹席上来回地滚着，享受着竹席上的清凉。一会儿，姥姥忙完事儿拿着芭蕉扇坐在凤儿的身边，一边给凤儿赶着嗡嗡叫的蚊子，一边轻拍着凤儿节奏感极强地念着那一只只流传至今不衰的古老的乡村儿歌：“风婆婆，放风来，大风不来小风来……”,“小老鸹，黑黝黝，俺上姥家过一秋。姥姥，姥姥喜欢俺，妗妗，妗妗瞅瞅俺……”,

……　……­

凤儿挪动身子，一头拱进了姥姥的怀里，享受着和姥姥肌肤相亲的快活和幸福……­

那一夜凤儿醒来撒尿时蒙眬中姥姥迷糊中一直给凤儿赶着蚊子，要么自己怎么睡得那么香甜呢？­

姥姥现在正睡在床上，身体还如往日柔软而富有弹性么？凤儿停下了烧纸站了起来，走近姥姥，伸出双手，搂住了姥姥，人们赶紧拉开凤儿：“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的！”­

小姨止住啜泣，劝说凤儿着要节哀顺变。­

接着远房的一位舅舅指挥着所有穿白挂素的人们按照丧事的程序进行泼汤。凤儿仍旧木然地随着人们鱼贯地出入灵堂。­

­四

当夜，凤儿和妈妈、舅舅、小姨同坐在灵堂里守着姥姥的灵。­　

凤儿知道在姥姥的心里自己就是她的心尖儿呢！姥姥对凤儿的百般呵护不仅仅是“肉连肉疼不够”的隔代亲情，更多的是凤儿小小年纪就懂事得让姥姥激动，心疼：入了伏，天热得像下火，姥姥拆掉罢了秧的黄瓜架，准备整理了好种上萝卜，拆完了，热汗直流的姥姥坐在树下歇息，凤儿就跑进屋拿来芭蕉扇，稚嫩的双手抱住扇把儿跳起来给姥姥扇，姥姥眯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那份清凉，那份惬意！­

中午，树梢儿一动不动，蝉儿在树上拼命地叫着，吵得人们心烦，老黄狗趴在地上吐出舌头哈哧哈哧地在喘气，热浪一阵阵袭来，让人透不过气来。凤儿见姥姥热得满面通红，坐在地上懒得动，就说：“姥姥，中午的饭就别做了，早上我吃得多，一点都不饿。”接着拍着挺起的小肚子认真地说：“这里的馍还没下去呢！”凤儿的话说得姥姥心里热呼呼的，眼里差点没滚出几滴眼泪来！这些事便成为以后姥姥逢人便夸凤儿的骄傲资本。­

­五

凤儿用手拨了拨姥姥头前的长明灯的焾儿，又叠了一张草纸燃着后放入纸盆，然后呆呆地看着姥姥头前的小方桌上放着的落满纸灰的四盘贡品——半生不熟的米饭，黑糊糊的红烧肉，蓬头垢面的苹果，半黑不黄的香蕉。­　

凤儿和姥姥的日子一直很拮据，难得有好东西吃。姥姥的生日到了，那一日，妈妈，小姨都来了。姥姥从箱底里拿出了只有在过节时才舍得穿的新衣，忸怩中透出了喜庆的欢悦。在外地工作的小舅带回一盒蛋糕。小舅打开了白色的蛋糕盒，乳白色的蛋糕面上花花绿绿，引诱得凤儿直往肚里咽着口水。小舅切好蛋糕后每个人都分了一小块。凤儿馋猫似的将自己的那份蛋糕送入口中，还没咂出什么味儿便已到了肚里。凤儿瞅瞅别人，用舌尖卷舔着残留在唇边的剩余，回味着蛋糕的别样滋味。姥姥见了只咬了一小口便把蛋糕递给了凤儿，凤儿接过来就吃。小舅看到了很是生气，大声斥责着凤儿。姥姥忙制止说：“不要凶她啊，我嫌蛋糕太腻了，才给她的。”姥姥看着凤儿贪婪的样儿，目光里充满了慈爱！­

­六

小姨和妈妈坐在墙边的麦草上叙说着姥姥得病及故去的经过，凤儿坐在旁边似听非听，她仍将信将疑摆在面前的不争的事实。姥姥一直说要等凤儿长大了，干事了，享够凤儿的福才上那边去呢，不会这么快就离开凤儿的，她现在是自欺欺人地相信姥姥在睡觉，一会起来看见凤儿不知道怎么亲热呢？­　

凤儿到了上学的年龄，妈妈要来接凤儿回城里上学。任凭妈妈拿出许多好吃的点心和好看的新衣服，凤儿还是躲得远远的死活不肯来见妈妈。最后还是姥姥­答应说和凤儿一道到城里陪读，凤儿才极不情愿地和姥姥一同随妈妈到了城里。妈妈温柔地告诉凤儿说：“凤儿，这就是你的家，你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上学了啊。”凤儿虽默不作声地听着，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这可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在乡下的湖边呢，晚上无论如何不能睡着，万一姥姥撇下凤儿，独自一人走了呢?”当晚凤儿搂着姥姥的脖子一惊一咤地睡了一夜。第二日，妈妈领着凤儿去报名，凤儿非拉着姥姥一块去不可。姥姥一路上问凤儿：“凤儿想让姥姥过上好日子吗？”凤儿说：“想啊，凤儿长大了要让姥姥享福呢！”，“凤儿真乖，姥姥真的没有白疼你啊！”，“凤儿，要想让姥姥以后享你的福，就得好好念书啊，只有念好书，考上大学，才有本事让姥姥享福。”凤儿睁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姥姥说要回去伺弄庄稼，凤儿就一个劲儿地哭，怎么也不让姥姥回去，姥姥心里热热的，哽咽了，边用毛巾拭去眼角的泪边说：“凤儿，姥姥的毛豆再不摘就老了，老了呢就不能卖了，卖不了呢，哪里有钱买东西啊？”“那凤儿和姥姥一块回去摘毛豆好不好啊？”凤儿带着哭腔说。在凤儿看来，姥姥这一回去，不会再来了，凤儿撇着小嘴，委屈的好像被姥姥迫不得已卖了一样难受。想到这里，凤儿又哭了起来。“那你不想让姥姥享福了啊？”让姥姥享福的承诺使凤儿委屈得无话可说，凤儿用脏手背揉了揉眼睛只好说：“姥姥摘完毛豆要来看凤儿啊？”姥姥眼圈红红的说不出话来，使劲地点了点头……­

­七

清晨，东方的天际刚出现鱼肚白边，远方的庄稼还笼罩在朦胧的藏青色里，人们就开始为姥姥的下葬而忙活着，所有的亲友都及时赶来见逝者的最后一面，入殓时，妈妈和小姨已哭倒在地，不能自己。凤儿仍旧木然地望着姥姥，等到盖上棺盖时，凤儿才真的意思到姥姥真的去了，真的和自己阴阳两隔了，于是拼命地撕扯着抬棺盖的两个远房舅舅，不让盖上棺盖，几个小伙子赶忙把凤儿拽住了，不让她再近前。每一声敲钉便是伴着妈妈，小姨，舅舅的齐声拖着尾音的哀痛的喊叫：“妈，躲钉啊！”，接着便是哭声一片。凤儿不能近前，像冬夜里一匹受了伤的狼在痛苦、无奈、孤寂地嚎叫着：“姥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