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点,天还是灰蒙蒙的,许多灯火已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悄然点亮。
子成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报纸糊的屋顶出神,许多年的读书生涯已经使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虽然这个习惯并不适用于这几天。父母的鼾声依稀可闻,子成翻了个身,破旧货物箱搭成的简易的床板“吱吱”地叫着,似乎在控诉着不满。子成忽然感动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仿佛在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难受得不行,他把身子卷缩着,紧紧地埋入被子中,想再引起些睡意,可是那种感觉一直萦绕在胸口,久久未散去,子成索性爬从床上爬起,抓过床头的一本破旧的英语书,翻开单词表。看着熟悉的字母,子成才感动略为好受一些。便一头扎进了浩瀚的英语海洋。
子成随爹娘进城已经有三个年头了。子成清楚地记得,三年前自己考上市重点中学的时候,全村人敲锣打鼓,村口的鞭炮放了足有丈把长,村长甚至亲自上门道贺,爹第一次花钱摆了酒席,与村长喝了个天旋地转。
走的时候,村长醉醺醺地拍着子成爹的肩膀说:“老…老王啊,你…你他妈生….生了个好…好儿子啊,是…块读书的料,将…将来…考上…大学也算给咱…村争…脸了,你…还是…趁早…带娃子…出去见…见世面吧!”
“可是这学费……”
“不…不就是…钱吗,嗨!咱们村…父老乡亲…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凑出来!”村长喷着酒气,拍着红透的胸膛。
“这…这怎么成,”爹叹了口气,“乡亲们赚几个钱也不容易,还有,娃子还小,去了城里也没个依靠呀!”
“这…这个你…你放心,老李不是在城里当包工头吗,我去和他说说,让他在工地那帮你和弟媳找份工作,把家就搬过去吧,娃子上学啥的也方便。”
“这个……中!”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于是,爹就带了娘和子成还有全村人东拼西凑出来的几千块钱,跟着包工头老李来到了城里,爹在工地上当了工人,娘给工人做饭,老李人不错,很关照他们,还帮他们一家三口独立安排了一个工棚,棚子很小,只有十几平米,而且很破旧,娘用报纸糊了顶,里外一粉刷,爹捡了些旧木箱,做了两张床,中间拉个窗帘一隔,也俨然有了小家的感觉,子成和爹娘就算在城里定居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
“子成,吃饭了!“娘叫在门外叫道。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子成合上书,艰难地从书堆中开辟出一条小路走到屋外,阳光一下子倾泻到子成的身上,刺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子成觉得很不习惯,在记忆中,似乎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子成每天5点就起床去上学了,当其他同学睡眼惺忪地来到学校时,子成已经在座位上早读很久了;为了帮家里省电,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子成生性内向,没有什么朋友,课间也总是待在教室里。所以,这几年陪伴他的只有月亮和星星,太阳,似乎只在地理课上见过几次。
子成缩着头,摸索着走到一片阴一点的地方坐下,娘端过一碗面条,上面出乎意料的多了两个荷包蛋,还撒了几撮葱花,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子成接过面条,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娘在一旁说道:“吃饱点,考试才有力气。”
“嗯!”子成含糊地应了声
“好好考啊,娘就盼着你出人头地!”
“嗯。”
“笔和考证啥的都带好了吗?”
“嗯。”
……
不一会,爹走了过来:“我跟老李请假了,今天我送你去。”说着,径直走到子成身边坐下。
娘马上端来一大一小两碗面条,把大的塞到爹手里,自己端了小的也在旁边吃了起来。子成没有注意到的是,这两碗面是光的,连油都没几滴。
爹吃了几口面,忽然放下碗,用力拍了拍子成的肩膀,子成抬起头,只见父亲严肃地问道:“跟爹说实话,有几成把握?“
“嗯,这个,老师说上一本问题应该不大…”子成小声说道。
“我说的是清华,北大之类的大学,你以为全村人供着你只为了看你上狗屁一本吗?”爹的口气冷了下来。
“我……”
“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你上学欠了多少钱?乡亲们为你操了多少心?你要是没考上,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全村人吗?你一定要考上!”爹骂到。
子成低下了头。这些话他已经听了无数遍了,连做梦都记得。从进城的第一天起,爹就明确地告诉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他考上名牌大学,子成很懂事,所以这三年他就像拧足了发条的钟一样,不知疲倦,回报就是他的成绩在全级都是顶尖。
“我一定考上重点大学!”子成突然抬起头,大声说道,原本削瘦苍白的脸孔此时也因激动而多了几分血色。
“好,这才是我的儿子,好好考,大伙都看着你呢!”爹终于有了笑容。
然后,一家人默默地吃着早饭,脱离了考试,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子成很久没有这样坐着和爹娘吃饭了,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低下头扒拉着面条。
“今天就别走路了,省点力气,爹带你坐车去!”吃过饭,爹笑眯眯地说。
子成点了点头,心里也有些期待,公共汽车这东西他也只见过,家里的条件不允许,连爹也只是有事才坐过1,2次,这真应那句话——交通基本靠走。
“小成,加油啊!“
“好好考!大家等着看你上名牌大学”
“老王家儿子平时成绩那么好,肯定没问题!”
……
一路上,来往的工人们纷纷祝福道,子成爹在前面乐呵呵地应和着,子成低着头在后面走着,不知为什么,这些美好的祝福在他耳朵听来竟有些刺耳。
工地不远就有一个车站,父子俩来到车站时,已经快8点了,车站满是上学上班的人。爹跑去看站牌,子成对喧闹的人群很不喜欢,于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
“王子成!”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忽然响起。
子成惊愕地抬起头,进入他视线的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眼睛大大的,很清秀,正朝着他笑。四目相对,子成如遭雷击般缩回了目光,他觉得这个女孩有点面熟,但又不记得是谁。是班里的同学吗?子成低下头使劲回忆着他脑海中有关同学的记忆,可是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只记得同桌和班长还有几个其他班干部的名字,50多个人的班级他有很多人连印象也没有,更别说名字了。平时,子成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他性格也很内向,很少和其他同学交流,对话也只是王子成老师找你之类的,如果不是子成的成绩很好,几乎班上都忘记有这个人存在了。
“嗯,你好!“子成鼓起勇气,他觉得心跳得很快。
“呵呵,感觉怎么样?我好紧张啊!“女孩甜甜地笑着。
“嗯…还好!“
“你成绩那么好,肯定不怕了,唉,我就不行了!“
子成很想说一句“其实你也很不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口。
“那我先走了,你加油呀!”女孩朝他挥挥手,走上一辆出租车。
子成默默地目送着女孩离去,感觉有点失落,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了一种想交朋友的冲动,他突然开始羡慕那些平时在同学间说说笑笑的人了,虽然他们成绩并不好,子成也想有一天能和同学们快乐地交谈,可是…一想到爹的期望的眼神还有自己身上满是补丁的衣服,子成总会选择默默离开。
车到站了,站台顿时像沸腾的开水一般,人们争先恐后地往上挤,爹拉着子成,奋力登上了车,周围的人一看爹的民工打扮,白眼接踵而至。有的人还骂开了:
“挤什么挤啊,臭民工!”
“真没素质!”
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牵着子成往后站,三年的时间,他们已经习惯了所有的一切。
被爹牵着手的感觉真的很怪,子成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他没想过有一天爹会对他有这样的动作。有时他也会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时爹把他抱在怀里讲故事的样子,那时候那个男人憨憨的,笑起来露出很白的牙齿。可是更多的时候,对于这个男人,他只会想起他的严厉话语:
“你一定要考上!“
然后,他就会埋头继续做题。他从没有和他聊过什么,除了考试,他甚至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样过的,他长高了没有,他胖了还是瘦了?他们只是各自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奔跑,只有那一点血缘还联系着彼此。
子成望着车窗外,仔细打量着这座他生活了三年的城市,那一座座挺拔的高楼大厦,那些咆哮而过的车流,那纸醉金迷的生活,这一切却与他毫无关系,他永远也跟不上这座城市的进度,尽管这座城市繁荣的背后是他们的推动。子成知道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受够了这种渺小,所以他只喜欢考试,只有在考试的时候,他才有操纵一切无所不能的感觉,才能暂时逃离现实。子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爱上了考试的感觉,面对着考卷上那些空白的题目,他就像手持神兵的武林高手肆意屠戮着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有一种疯狂的、血淋淋的快感。每次出成绩时老师在讲台上大声叫出“第一名,王子成!”这几个字时,他都会高高地扬起平时低下的头,然后慢慢地站起来,用眼光扫一扫四周赞叹的表情,这才走上台,这时他最高兴的时候,那些压抑已久的感觉似乎在这一刻一扫而空,他真正意义上成为了焦点,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对了,高考,我要考试,我要考上大学,我要进入这个城市,我要万人景仰、万众瞩目!”子成心里默念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恐怖的狂热,如同快要饿死的人看到食物的狂热。
一声沉闷的喇叭声把子成拉回了现实,他发现有点不对头——车子似乎很久都没有移动过了,车里的温度很高,子成的上衣已经湿透了。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从家里到学校走路要半个小时,坐车的话应该只要十几分钟,自己上车已经很久了。他看了看车上的时间显示——北京时间8:32。子成的脑袋“嗡“地炸开了,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块电子时间显示板,黑的底,绿的灯,很醒目。完了,要迟到了!子成感觉天一下子黑了,他的考试没了,他的大学也没了,他的万人景仰,万众瞩目也没有了,刚才的一切幻想在这一刻都成了泡影。
“妈的,塞车了!快,没时间了,咱们下车跑!“爹很快反应过来了,一把拉过发愣的子成,跳下车往学校狂奔。子成跟在爹的后面机械地摆动着身体。
还好,这里离学校不算太远,跑了约莫十几分钟,学校主教学楼那尖尖房顶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了,看到这一幕,子成一下子又有了希望,仿佛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还有,一切都还在,考试,大学,万人景仰,万众瞩目,刚才原本破碎的憧憬又明亮起来。
500米,300米,200米,还有最后一个路口了。
子成不顾一切地朝着学校冲去,甚至忘记了那一抹鲜红的红灯……
“小心!“
“吱——”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在天地间回响……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子成瘫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灰白的水泥马路上,一道狰狞的血迹如同流星燃烧着生命划过天际,陨落在地表上,那血迹的尽头,躺着一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
子成连滚带爬地来到爹的身边,看着鲜血不断从爹的身上泅出,子成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到处挥舞,拼命想要做些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子成拼命地唤起他的大脑。
血?xue第四声;blood;我以我血荐轩辕;富含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血型有a型、b型、ab型和o型;分为静脉血和动脉血;成年人每次献血约为200cc—400cc……
突然,爹睁开了眼睛,挣扎着用带血的手一把推开子成,子成猝不及防,摔到在一旁,爹吃力地撑起身躯,冲着缩在地上发抖的子成用力喊到:
“你——走啊!”
爹愤怒地盯着子成,满是血迹的脸狰狞可怖。
子成咬了咬苍白的嘴唇,低着头没有说话,巨大的恐惧完全笼罩了他,他如同一个在雾中迷失方向的孩子,茫然地面对未知的一切。
“叮——”开考的铃无情地打响,催促着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做出抉择。
“你一定要考上!”这句话在子成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那声音开始似乎是爹的,后来变成了娘的,再后来是全村的父老乡亲,最后变成无数个声音的呐喊!
是的,要考上,我要考上!
我要考试。
我要大学
我要万人景仰、万众瞩目。
——
“快走啊,快去考试!”爹声嘶力竭地喊着,他脸上的红色随着大量失血迅速消退。
子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看了看爹,一转身,拨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向考场奔去。
身后,爹的声音隐约传来——“一定要考上!“
然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工地的屋子中。
子成的娘木英正跪在门口虔诚地给土地爷上香,祈求土地爷保佑儿子考个好成绩。
三年的劳苦,只为了这一次,很快,很快就要解脱了,木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子成平时的辛苦,她是知道的。她有点心疼,毕竟子成只是个孩子,却要负担起全村人的期望。有时她也觉得亏欠孩子太多了,这三年,子成好象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玩,在他的脸上木英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个年纪应该有的笑容与快乐,这个孩子只知道每天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做一堆又一堆枯燥的练习题。等考完了,一定要带他好好玩玩,木英心里暗暗地说。
上完香刚站起来,木英就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喉咙一阵发痒,她忍不住咳了起来,咳了半响,竟咳出许多血丝。长期恶劣的工作与生活环境使她染上了肺病,不过这件事情她一直瞒着丈夫和儿子,一是不想让他们担心,二是家里也没条件医治;她只得平时自己去买些便宜的药吃,倒也挨过了大半年。木英喝了口水,正要去做饭。忽然,老李从门外闯了进来:
“不得了了,大嫂,老王出事了……”
当木英和子成托着疲惫的身体从医院回到工棚时已经是万家灯火。
木英木然地坐在凳子上,尽管已经哭了很多次了,但是一回到家,回到熟悉的环境,总会想起丈夫生前的音容笑貌,泪水还是不自禁地流下。
子成在后面低着头,他想上去安慰母亲几句,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眼泪,虽然他也很难过,他已经经历过了最撕心裂肺的痛,就是他发现要迟到的那一刻,那是一种怎样的痛啊,生命的一切轰然倒塌,灵魂的从深处爆炸开来,而现在的感觉——不过是丢了什么东西罢了。子成心里还隐隐有一丝得意,今天的数学全卷完成,没有不会的。
哭了一阵,木英有些头晕,她觉得肺疼得厉害,好像有一把锥子刺在上面,隐隐想要呕吐,使劲咳了几下,却咳出一滩乌黑的鲜血,她不动声色洗净了手,慢慢地站起来,捂着胸口走进了帘子的另一边。
片刻后,帘子的那头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号哭:
“你一定要考上!”
然后,灯灭了。
这一觉,木英睡得很香,她梦见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丈夫死而复生,一家人高兴地团聚,一起环游世界,她幸福极了,她觉得身子轻飘飘的,飘啊飘啊……
子成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8点,他急忙跳了起来,套上衣服就往外跑。
帘子的那头,母亲依然躺在床上,子成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外,不小心碰到了母亲冰冷而僵硬的身体。
他愣了愣,然后锁上门,飞快地向学校跑去。
在他身后,无数的人正从城市的角落走出,走向这个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社会,他们踩着一地的鲜血与尸骸,永不回头地走下去。
子成走了上去,消失在人潮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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