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西楼,正对着澄华井。从老友赵勇忠办公室探头外看,能闻到井里古老的水花香。
我常去那个地方。一百多年前,这里是凉州府衙门,除了井边的古松留着老衙门的念想,其它都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西楼之西数步,民国时修起了“稻香楼”,1949年9月16日,徐光达登斯楼阅兵,凉州解放了。“稻香楼”清代是大什字旷地,大多数的死刑犯都在赵勇忠办公室地皮上砍头。107年前,清末画家齐飞卿的尸体就停放在他办公室的地皮上。所以,我到他办公室,一推门,就隐隐闻到文人的血腥气。好在赵勇忠吞云吐雾,“中华”牌香烟味掩了古老的血水味,不致骇怕。
市政府的小水泵下彻澄华井底部,一摁电钮,汉代的名水就提了上来,可惜只用来浇花草。所浇的凉州紫斑牡丹果然发着奇异的凉香,三五个飞鸟啄了花斑上的露,格外精灵——它们是鸟中的雅士。我的到来,疲惫的老友顿时添了精神,他给我沏茶。茶是上好的白龙井,水却是自来水,不是澄华井里的汉水。汉水正在草坪上汩汩地流,被半空里的松针煅成花束样的阳光,静静地在水面上立着。昨日的割草机刚修齐了草叶,阳光不致打滑。
开了窗子,水花味扑鼻而来,清氛盖住了盏里的茶氛。
康熙初年,凉州知府在西楼前挖干涸的井,企图获得充沛的水源。忽然,挖出了一块石碣,其石宽腹瘦足,腹上镌“澄华井”三字,东汉张芝书。这个发现惊动了大清王朝。 张芝,192年生于敦煌,字伯英,善章草,后脱去旧习,省减章草点画、波桀,成为“今草”,张怀瓘《书断》称他“学 崔(瑗)、杜(操)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转精其妙。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脉通于隔行”。晋王羲之对汉、魏书迹,惟推钟(繇)、张(芝)两家,认为其余不足观。他是王羲之、王献之草书的宗师。“澄华井”三字,也就成了张芝书法作品中举世仅有的隶书墨迹了。
162年,张芝父亲张涣当武威太守。赵勇忠办公室地皮,那时是芳草地,张太守在此地皮上修了小花园,载植凉州土产核桃树、李树、奈树,树底种植紫苜蓿,也许还有胡麻。次年,青年张芝前来探亲,见花园小井水质甘冽,欣然为小井取名“澄华井”。井遂名焉。
西楼是老楼,地面铺着水磨石的转,保留着上世纪包产到户时的时尚痕迹。赵勇忠的办公室,靠墙支个小床,加班迟了,可以宿夜。床上堆着凉州历史书籍。翻开书,上面还有凉州府衙门的旧照片,有齐飞卿的花鸟画,有被徐光达踩在脚下的“稻香楼”的飞檐和故瓦。衙门成了废土,不知被挖掘机载到了哪里;齐飞卿的血渗进了地下几米处,而“稻香楼”的脚早被“义乌商贸城”肥胖的腰压在下面。现在,他们在夜里同我老友争夺个栖身之地,往往被沈醉的赵勇忠挤下了床,“啪”地一声,悻悻钻回书页。
井下的水,比井上的著名事物辈分就大多喽。比如说,它陪过凉国的十八位国王的唇,国王们眼里的笑和泪,都是井下水的徒弟。比如说,它还在西游的唐僧的紫金钵里进进出出出了几个月。它还化装成酒,哄得唐代多少名将醉卧沙场呢。它给霓裳和羽衣拂过尘,给从西域来的商队翻译过五谷的语言。总之,其他的水姊妹都随中华李氏、尹氏、贾氏、金氏、张氏远嫁中原,它还是个[ch*]女。
澄华井下的水就留守在赵勇忠办公室的周围,在他床的周围,勾起了我对老友的无限嫉妒。好在水不受岁月管辖,虽然现在被电钮管理着,但它总比地层下形形色色的著名事物更有力量,能够出来晒太阳,能够进入我的鼻孔,能够浇灌2010年的政府草坪。
晋代卫恒《四体书势》中记载:张芝“凡家中衣帛,必书而后练(煮染)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后人称书法为“临池”,即来源于此。可见,澄华井的dna有汉墨的基因。现在的大师挥墨,墨迹里的香,还是澄华井遗传的呢。去夏,我获得过一瓢“澄华井”古水,猛喝一气,细细品味,刚发现些奇怪处,欲说又忘了。
-全文完-
▷ 进入孔雀东南飞103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