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深圳,一个农民工的自白宁乡写手

发表于-2010年01月18日 下午4:00评论-0条

1996年夏天, 清晨, 我的家乡宁乡老粮仓乡。

太阳躲在山尖猫出了一点脸蛋, 一阵霜风刮来,穿透我薄薄的皱皱的衬衫, 我分明感受到一种新鲜的令人颤栗的寒意袭来. 我右手拎着一只蛇皮袋, 袋里装着几件供替换的洗得发白了的单衣服, 裤兜里装着一张身份证和一张刚办好的边防证,当然还有刚够到达深圳的少得可怜的盘缠。我站在家对门的公路边的那棵古老的光秃秃的枫树下, 等车。

我远远地望着对面的家, 此刻,家门坪堂前空空荡荡的, 一只小鸡都没有。我在临别之前, 轻轻地亲了亲睡梦中的女儿, 凝视了一会她那张稚嫩的脸, 便把眼光移到了堂客身上, 她睁开的眼睛阴沉而秃废, 我对她讲我走了, 她没有吭声, 相反身子却朝内侧翻过去, 背对着我,仿佛我今天并不是远走千里之外, 而不过是到杀牛坳担一担竹块枝回来而已,又有什么大惊小怪非得她从床上爬起来并送我一程不可呢?我没有吭声, 把房门随手合上。爸在堂屋里正墙壁神盒上点燃了香烛, 烧了纸钱, 他面对神盒上的祖宗菩萨作揖, 嘴里念念有词. 接着在水泥地上打了三个卦, 声音脆脆的, 爸 猫腰捡卦, 连连说好卦好卦。大伢(指我),这趟出远门顺就得很哩. 你尽放心。接着叫我也给祖宗菩萨作三个揖。

爸大跨步地从家门前田埂路上赶来, 妈掉在后面, 惊惊慌慌地, 生怕开往长沙的早班车过去了。爸来到我身边,望着家门前坪堂上空空荡荡的, 也不见我堂客来送行的影子,表情随即沉重起来。他说, 在路上要当心。到深圳要 好好挣钱, 也不要挂念家里, 家里一切有他! 一到深圳就打你弟弟的扩机, 叫他来火车站接你。妈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 也和我们并排站着, 她 望了望家门前坪堂上空空荡荡的, 也不见我堂客来送行的影子, 禁不住用衣袖偷偷地擦泪,接着便嘱咐我说, 大伢呀, 在深圳要咬牙赚钱啊!暗示我堂客心里头没装着我……

到长沙的早班车呼啸而来, 在我跟前嘎然而止, 我风快地爬上车, 车子随即向前飞奔。我把头伸出车窗外, 回首望去, 爸妈还站在枫树下, 目送着我, 朝我使劲地挥手。我久久地凝望着, 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

今年我二十五岁, 在这之前, 除了到长沙挖过几趟土方外, 剩下的日子都在我的家乡宁乡老粮仓乡度过。我家里有一个姐姐, 已远嫁他乡。一个弟弟, 在深圳一家送菜公司跑业务。平时很少回家,还没成家。我结婚已一年, 有个长得很漂亮的才一岁的女儿。我堂客娘家就在我们邻村, 大约四里路的样子。我爸姓莫, 这个姓在我们宁乡老粮仓乡再也找不到第二家。听爸讲, 很多年前, 皇帝朱元璋发疯, 血洗湖南, 湖南境内顿时人烟稀少。我们的祖先就从江西直奔湖南宁乡老粮仓乡, 在此落脚生根, 繁殖后代。直到现在, 岁月沧桑, 才留下爸和我伯伯、我叔叔三个家庭。五十年代, 全国刚解放, 湘西乌龙山土匪泛滥, 我伯伯应征参军直捣湘西, 平定土匪后与当地一个美丽的苗家女结婚生子。我叔叔随后也投奔了我伯伯到湘西, 并亦娶了个苗家女成了家。自此兄弟二人在湘西落地生根, 在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 我伯伯几十年也不回家乡看一看自己的亲弟弟。我叔叔还好, 三、五年总有一回会回来看二哥。我可怜的爸孤苦伶仃地立在家乡的土地上, 深知势单力薄, 处处忍让着乡邻的欺侮,辛辛苦苦地把我们仨拉扯成人。

在这种压抑、孤立的环境下, 我和弟弟相继继承了爸的“训示”: 在外千万不要跟别人扯皮打架, 宁愿自己吃亏!这是一条。另一条就是:捡到别人的东西切莫落袋;勤俭持家;与人为善!所以, 我们兄弟只不过是阿爸的翻版而已!

在读初中的时候,我受一位老教书匠的熏陶,爱上了日记.不管蚊叮虫咬天寒地冻,我也坚持写日记,一年两年,我写的日记堆起几尺高,在学校展览会上展出.我的作文也登上了校刊.我如痴如醉,开始买古今中外名著研读.开始学写小说.初中毕业,由于没考上高中,我回家种田.忙完了农活我就学写小说.我不甘平庸,发誓以小说作杠杆跳出又脏又累的农村,扑进繁华的都市.我想得很天真.然而我确实在行动.我每天都在做着我的作家梦,而我每天都在厌恶又脏又累的农活.厌恶感有多重,写作的劲头就有多大!那时候我二十来岁,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赚钱,什么叫创业就更不用说了.用当地的俗语说:我是爷边仔.也就是说在没成家之前所有的经济来源都由爸爸妈妈解决,什么建房啦结婚啦等等.赚钱的事,反正我是不操心的.当时我家承包了10亩田,喂了十几头猪,每天爸爸妈妈安排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也不吃零食,衣服妈妈到时会给我买,我唯一的开销就是买稿纸买笔给刊物投稿的邮费.平时我身上没有零花钱,走亲戚家就问妈妈要点,我妈妈当家特节俭,一分钱作一分钱用,所以妈妈给我的零钱也是少得可怜的.有趣的是我感到并没有什么不妥,因为我认为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小说.只要小说登上刊物了,就出名了,就有钱了.当时我身边的同龄青年在全国各地打金子发了横财,脖子上挂着很粗的金项链.我不屑一顾,当时我在刊物上发表了几个短篇小说,乡广播站的播音员请我坐办公室修改稿件,每天给30块钱。我很得意。并以此为傲。阿q精神茂盛。

我的阿q精神没维持多久,因为残酷的婚姻给我沉重的打击,也给我一个自省的机会.那时我23岁,看到小说终究没有突破,离作家的天堂还很远,我面对现实先成家再说.接连看了几个妹子,中意的人家不来,不中意的居然也看不上我,前后3个妹子都把我家送去的礼物悉数退还.这种事是很丢脸的,它象风一样迅速传遍全村.大家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长道短. 大多是评论我“蠢”, 不会打情骂俏,拈花惹草。由于我长得高大壮实, 面相英俊,连我的一个姨父也评论我是一个〝花瓶〞,说白了叫〝红漆马桶〞.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讲实话, 象我这号帅哥, 真不应是靓妹们桌上的一盘菜。可有什么办法呢?靓妹们必竟不会死抱着一只“花瓶” 不放。我胆小如鼠, 我们家从来就受人欺侮, 我连门也不敢出, 更别提用拳头去痛击那些恶意攻击我的狗日的。也最怕人家提我的婚事.也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我痛定思痛,终于认识到了自已错误的幼稚的人生观,于是我彻底放弃了小说写作,给自己重新定位.25岁,才萌发了如何去赚钱的念头.

这时,我刚好看上了现在的堂客.她长得很漂亮, 却从不浓妆艳抹,简直就象山野盛开的一朵菊花。虽然初中没毕业, 但脑袋瓜转得快。只是从小被父母宠爱,天天飘摇在外, 不是到处耍就是到处砌长城。也常听她邻居讲她的风流韵事, 之于和某某谈恋爱, 没多久就甩掉又和另一个谈啦, 跟某某出外抓过副业啦, 等等。按理这样的妹子是不适合我的。但那只是道听途说, 无根无据。一个漂亮的妹子没谈过几趟恋爱那是假的, 很正常。在接触几次后,我家便动了礼数.当时我便抱定一个念头:就讨她了.然而,她到我家走了一次后,直到结了婚,总共才到过两次,其间近一年时间,都是我去她家找她,而她见了我象没见我一样,冷冰冰的.我好伤心,然而自己经历了数次失败的相亲,我早已没有勇气说不了,我也经受不住再一次失败的相亲的打击,于是我就麻木了,只要她不提出分手,我就娶她.当时她家正在建楼房,于是我没日没夜地去她家干活,挑砖担泥浆,我从不偷懒.不知为什么,她最终嫁给了我.新婚之夜,不知是还在思念她的初念情人还是......,反正, 她不让我睡她。

我没有计效她, 本来,忍让就是我家的“祖传”,我也清白自己的“不堪一击”:书呆子一个!.......于是我发誓要改造自己, 并拥有很多很多的钱,我相信唯有钱才能扭转我的命运!

这趟去深圳前夜, 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 我堂客又拿我“开刀”, 告别时连床也不下, 更别提送送我一程, 唉!

班车沿路搭着三三两两的乘客。乘客中大多数的是我这号角色, 或拉着行李箱, 或拖着蛇皮袋, 穿着象我一样透着泥巴味道的土衣服, 听他们交谈, 有的去广州进电子厂, 有的去东莞进鞋厂, 也有到深圳进制衣厂的。他们表情各异, 有大声说笑信心满怀的, 有眼神茫然的, 有眼神充满期待的……一个穿着时兴衣服的高个妹子, 肩上跨着精美的小包, 操着一口流利的长沙腔, 从她和别人的交谈中, 得知她这次是回乡下探亲后, 到长沙城上班去。我偷窥着她, 一种甜蜜的味道包裹着我。她真象我上初中时暗恋着的同学刘晓艳。高高的柳身子, 长长的披肩, 国字脸, 一双漂亮而脉脉含情的眼睛。高高耸立的胸脯,又圆又大的屁股。遗憾的是, 她的长沙腔象一盆冷水泼在我头上, 令我听而生畏。刘晓艳就是这样, 她现在就是操一口长沙腔, 嫁给长沙城一个地产商。她现在根本不讲我们老粮仓乡土话, 她觉得这土话实在拿不出口, 要在长沙火车站讲这号土话, 立马就会被那些扒手地痞骗得身无分文, 甚至打得头破血流。我觉得刘晓艳可望而不可及, 就当那段情缘是一个海市蜃楼吧……

班车很快穿过乡大街, 只见大街上排着黑压压的人头, 大都肩挑手提, 大包细包, 鼓着铜铃一样的眼珠恭候着飞驰而来的大班车中巴车, 我乘坐的班车尽管早已人满为患, 却还是有不死心的兄弟姐妹朝我们使劲地招手, 示意司机搭上他们。司机一踩刹车, 车子随即向前一扑, 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 人群潮水般扑来, 前面的使劲往车内挤, 车内立马有人叫司机开车, 挤不了了。售票员却叫站在走道后面的向前走一点, 讲还可以上几个……

班车象一头老牛喘着粗气缓慢地穿过乡大街, 穿过区医院、邮电局, 再过两三里, 就要经过我老丈人家了。我的眼光竭力透过车窗玻璃, 远远望去, 对面鸡鸭山下, 一幢破旧的土砖屋隐隐可见。 我很快扭过了头, 不忍再望一眼, 再望一眼的话, 我眼里的痛苦的泪水就要流出来了……

在长沙火车站, 肩挑手提搭火车下广东的人山人海, 多如过江之鲫. 我想, 这广东怕真是地下有金子捡, 天上有饼子掉。要不你看这些人个个都疯了一样, 在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太阳晒得汗珠子豆大一粒地从头上掉下来, 浑身撒发出一股难闻的汗臭味。虽然一脸的茫然, 却也别无选择。

我挤在汗臭的味道里, 正耐心地等待时, 售票窗口的工作人员把扩音喇叭对准了嘴巴:到深圳、东莞、广州方向的乘客请注意, 今天的票已售完, 请大家不要排队了!明天再来, 哎, 明天再来!明天再来明天再来明天……那一长串的“明天” 就象法官宣布了我的死刑一样, 将我一颗早已跳到深圳的烫烫的心浇凉了。我随着随之解散的队伍在广场上毫无目的行走, 一个头顶光秃两侧却茂盛的家伙拉住了我。兄弟, 要到广东的票吗?广东哪里?深圳东莞都行。我到深圳,是不是真的呀?当然是真的!多少钱一张?票价149, 手续费100。哎呀, 好贵哟!没办法, 现在票好俏, 我也是花高价买来的。少点行不?最底95, 不要拉倒!那我要先看票, 是真的才要。那家伙把我拉到僻静处, 把票给我看, 还向我解释哪样的票侧看内有铁路水印的才是真. 我也曾听朋友讲过。便拿票侧着眯了一眼, 果然内有水印, 这家伙还算有良心。成交。

火车风驰电掣般地一路呼啸而去。

在韶关, 火车缓缓进站,“嗤—”火车停了。乘务员用高音喇叭呼叫韶关站己到, 到韶关的乘客请下车。我圪蹴在车厢烧水房角落里, 眼睛迷迷糊糊, 看到有人陆续下了车厢, 以为到深圳了, 也跟着下了车厢。朝出口走去。不知走了多久, 忽听一乘客讲火车这么慢才到韶关, 便上前打听那人这是哪, 对方说是韶关。我急忙掉头就追, 我追呀追, 眼看就要扑近火车了, 可这时火车已经发动, 乘务员也将进口铁门关闭了。我一急, 也没多想, 便疯了似地追上火车, 身子一跃就趴在那扇关闭的铁门上了。那壮举不亚于当年铁道游击队那班兄弟扒火车。火车一出站, 速度就越来越快, 风在我耳边吼叫, 我双手死死地抓住车门外的扶手, 胸脯紧紧地贴着车门。火车继续呼啸向前, 宛如一头咆哮的老虫(老虎)在追杀猎物。我的心直往上跳, 火车车厢内所有的人心也一样地往上跳。借着车内灯光, 透过车门上方的玻璃, 我看见乘务员正在里面手忙脚乱地用小刀划着玻璃窗边缘的橡胶圈, 他的手在发抖,呼吸几乎停止下来。空气绷得紧紧的。我深信这是他一生中最艰巨最伟大时刻。今天, 时隔14年, 我仍然没有找到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在一阵紧张的切割后, 玻璃终于被取出来, 我随即一头扎了进去, 与此同时, 好些愤怒的沉沉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我头上、背上, 我很快被救我的乘务员一手揪起来, 我感到自己就象一只小鸡一样被他拎起来, 他另一只手巴掌则在我两边脸上重复着一样的姿势, 一股血流从我嘴角流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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