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勤工俭学”云云，其一直与科学家或者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相生相伴，可能是爱迪生之类腕级人物成长成功路途上的几滴润滑剂，也可能是早期共[chan*]党人追寻救国救民真理过程中的若干“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的历练。总之，它既崇高又纯洁，属于“须仰视才见”的类别。然而，在上世纪80年代末，我才读初中的辰光，神圣的“勤工俭学”却降临到了寻常者譬如我的头上。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偏居于穷乡僻壤，作为学生，我们的“勤工俭学”其实倒也简单，无非是为学校削减点建设开支，再为学校增加点建设资金。

“运动会召开在即，同学们，可我们的场地呢？远远不够！”在一次集会上，学校领导慷慨陈词，“上级经费很困难，只有靠我们自力更生。我们的目标是，让80米跑道的操场在原有基础上扩充一倍。同学们，有没有信心？”

于是，一声令下，以“建校劳动”为主题的“勤工俭学”大会战轰轰烈烈揭幕。

那时的我，适逢从数学科代表擢升为班长，自然要走在“积极”的前列。早到晚归自是不必待言，只可惜还没学得“鸡栖于榯，日之夕矣，牛羊下括”之类，因而少了点婉约缠绵的味道。可时不时从家里讨要一两只畚箕，外带一两把备用锄头，却再也寻常不过。

虽然学校领导后来也坦称对困难估计不足，导致“建校劳动”的集中会战时间一延再延，可满怀“学校是我家，建设靠大家”朴素感情的我，即便在畚箕一破再破、锄头一丢再丢的情况下，仍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一直无怨无悔地“累并快乐着”。特别是当听到教育主管部门表扬我们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力拓操场，让城镇学校也相形见绌的时候，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除了做减法，加法也不可忘却。那时，既吻合“自食其力”，又合乎“就地取材”的，莫过于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上山采茶了。虽然在音乐课上，欣赏过《采茶舞曲》，偶尔也会在优美的旋律里赞叹并迷醉几句“劳动之美”。但事实上，有过n次体验的我，极清楚自己采茶技艺的真实状态，更加明白艺术之美与生活之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于是，在学校发出采茶动员令之前，我先行圈定了合作伙伴——采茶资历深，动作快效率高，比较好说话，并且在学业上对我有较深的依存度（即经常拿我的作业去参考取经）。果不其然，在我们这个班翻山越岭到了茶山后，在“刷刷”声里，我立马发现了巨大的差距。别看有些同学在课堂上蔫头蔫脑，既分不清abc，也搞不明xyz，可在这里却有了用武之地，其精气之旺盛，其动作之敏捷，让人刮目相看。我还来不及自惭形秽，他们已收获多多，早在篮底铺上青青的一层。不过，到临盘点战果的时候，我还是自鸣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捆绑式评价，虽然拖累了实力非凡的同伴，终究避免了让班长兼学习尖子生我“勤工俭学”垫底的尴尬。至于伙伴的不高兴，我则用往后若干时间可以简化作业参考程序、扩大作业参考范畴的愿景作为安慰，效果倒也很是理想。

不知不觉间，我就初中毕业，进入中师；三年后，又从中师毕业，走上讲台。

最初由于打拼于村小，建校劳动之类的威武雄壮自是无缘重温，但以“勤工俭学”名义的采茶却未见取消，反而愈益规范，按年纪、年级量化了指标，成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面对操作性忒强的任务，我当然不敢怠慢。于是，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就有了我带着一帮小孩“雄赳赳气昂昂”迈进的图景。虽然我不擅长于采茶，但并不妨碍我连表扬带威胁的管理。在我手拿小教鞭的上窜下跳里，学生们积极奋发，效率很高，赢得了茶山主人的一致好评，慨叹“终究还是教书先生靠得牢”。

后来，我转到中心小学任教，但“勤工俭学”的任务却一直紧紧相随。那时，也是年少轻狂，三五年轻同事，男男女女混杂，热情高涨，在劳动的快乐里圈画出很多虚幻来。所以，在闻知集体采茶的部署安排时，总是和学生一如地亢奋，一如地激昂。正是花红柳绿的时节，引领着大群学生行走在奔赴茶山的小道上，且不说随处可见的映山红是怎样地妖娆绽放，也不说鸟雀的唧唧喳喳声里蕴涵着怎样的欢快宛转，即便闻一闻空气里弥漫着的清香，也让人心情欢畅。况且，与我搭档的还是平时很对眼的语文老师——我私下里自封的红颜知己。伊身材高挑，容样清俊，洒脱直率之余，偶尔也会“杨柳岸，晓风残月”地典雅一把，又或者唯物辨证一番“丑女可以才，才女则未必丑”。虽然课余饭后，我们也会高谈阔论，但离了围墙、讲台、课桌的羁绊，其心灵的感受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于是，攀爬在略显陡峭的茶山上时，我总是下意识地拉在后面，这固然有殿后管理掉队学生的考虑，其实未尝没有照顾香汗涔涔的伊的意思。有时，在登上一片茶园时，我会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拉扯伊一把，还戏谑曰“柔荑”，其则对曰“老得像松树皮，如中年闰土一般”。某一次，我甚至还绕开学生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桔子，与伊分享。其毫不迟疑地接过来，还微微一笑。当时，正流行《太极宗师》，于是我马上想到了片头曲里著名的那句“只为博你嫣然一睹”，居然嘿嘿地傻笑了。那时，我也许很纯，又或者很蠢，总之懵懵懂懂的，很是怀念“勤工俭学”的安排。不几年，伊离开讲台，开始另样的生活。后来，在偶尔的几次“鸿雁传书”里，伊还隐约说起过这段比较有意思的经历，很是感慨。

再后来，我轮上了在“勤工俭学”动员会上讲话的机会，便在数百学生面前极八股地阐述“勤工俭学的n点意义”以及“实施采茶的n点注意事项”，其后在结尾时方文绉绉地引用了几句《孟子》，作高深状。在学生的欢呼雀跃里，带队教师的跃跃欲试里，我感受到了八股之外的清新和活力。

“岁岁采茶，采茶岁岁，今又至；青翠遍野，遍野青翠，人何觅？”偶然的机会，离开讲台已有几年的我下乡，看到昔日闹猛的茶山上，虽是采摘时节，却安静得出奇。

“或许可以演绎‘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了吧。”我自言自语。

后来碰到昔日的同事，方得知出于安全等原因的顾虑，“勤工俭学”已经淡出舞台几年，成为历史名词了。

于是，有了上述文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