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又到辞旧迎新的时候了,为了赶一赶贺岁的潮流,我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可当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久久难以下笔,踌躇至今草草成文。
假语村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希望读者能看到——我不只是贩贩白菜而已。其实我想表达的内容很多很多,有先辈们对土地的热爱,有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谨以此文献给同样热爱生活的人们,权当是一种纪念吧!
【一】
我的先辈们世居湖北黄冈(据说和林彪的老家只有一山之隔)。晚清末叶随着人口迁徙的浪潮最后一批去往四川。
都知道清初有湖广填四川,其实清末也有小规模迁徙。可惜我翻阅史籍,竟无从查考。大概是因为天平天国之乱后,川中人口锐减,政府不得以出此下策。
我的祖先原本是自耕农,有着几亩薄田。当时家祖又带着所有的男劳力四处肯荒,开山坡地数十亩,遍种果木,广播五谷。我的先辈们都是种庄稼的好手,又舍得下功夫,勤劳肯干,将一片庄稼侍弄的有声有色。家里虽是人丁繁盛,在灾害年月也能丰衣足食。看着一片片光秃秃的山坡现出满眼浓绿,先祖们心底洋溢着一股难以压抑的喜悦。。
然而这片土地正好与某大姓接壤,大姓看见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心声贪念,屡屡侵夺不得,最后买通官府,罗织罪名将我一族尽行发配。我的先辈们某一天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大堆白菜——官府给他们定的罪名是“偷窃”,举族发配往四川。我们这一支就叫“白菜军”。(还有被污指为偷锅的,被称为“锅铁军”)。当时他们是很不情愿走上这流亡之路的,可势单力孤,求告无门。官府也只跟有钱人一个鼻孔出气。先祖们忍气吞声,只好洒泪告别这片生养他们的地方,告别这块他们曾经付出过汗水,辛勤劳作过的土地,把未来交给渺茫的征途。路途漫漫,风雨交加,跋山涉水,苦不堪言,我族人一路上扶老携幼、男哭女号,呼爹唤娘,凄惨之状不可尽诉……
我的高祖父在迁徙路上与大部队走散了,流落到这川陕交界的地方。他一只试图寻访族人的下落,竟无从查找。后来高祖父在这儿娶妻生子,渐渐繁衍生息开来。
讲这故事的是我奶奶,她也是从我的高祖奶奶,曾祖奶奶口中听来的。她说:先人遗训,要将这故事一代代传承下去……
【二】
对这个故事我一直半信半疑,几株白菜就足以决定一个家族的命运吗?然而有一点却是真实的——我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大年初一吃饺子,吃大鱼大肉,我家大年初一却不能见荤腥——肉更是见不得的。
初一这天,奶奶早早起来,园子里摘一颗白菜,揪掉叶子,细细的切碎,再将豆腐切成丁,放少许菜籽油,辣椒、大蒜、姜末,一锅儿烩了,做成臊子下面条。一家人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奶奶对土地的热爱和对白菜的情有独钟,我是记忆犹新。打我记事起,忙完了里里外外的活计,奶奶就一心一意侍弄她的菜园子,松土、施肥、除草、捉虫,一样样干得有条不紊。房前屋后边边角角的土地都不闲着,都下功夫整理出来,将土深深地翻过,再拾一些杂草,枯枝败叶焚烧过。奶奶说,地里杂草多,火烧过之后就熟了,熟地才可播种。草木灰也可以做肥料。这些原本荒芜的被杂草包裹着的地方,在奶奶勤劳的双手下,渐渐改换出另一番葱葱茏茏的模样,时令蔬菜常有,四时瓜果常新。春有韭菜、黄瓜、豆角,夏有茄子、土豆、辣椒,秋有南瓜、白菜、卷心菜、冬有萝卜、芹菜、菠菜……
奶奶最爱大白菜,她说这东西好,小的时候需要除草灭虫,长大了之后就省事多了。放在地里,也不会有虫鼠去糟蹋,随时用随时取。只是在霜冻之前必须全部收回家去,否则会烂掉——一年功夫就白费了。
白菜还有个好处,放的时间久,耐储存。听说北方人都是用地窖窖藏,奶奶只是将他们堆放在干燥阴凉的屋角,不失水分,食用的时候,依然新鲜无比。所以我家的白菜常常能吃几个月,在蔬菜最匮乏的冬天,我们能吃上可口的大白菜,别提让人多羡慕了。那时的白菜只能买到一两毛钱一斤,吃不完的菜大都被她拿去送了人。她说卖不了几个钱,搁的时间长烂了,送人还落人情呢。
我家人口众多,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里,吃穿用度都成问题,但奶奶变着法儿调剂一家人的生活。比如用白菜帮子和芹菜一块切碎,包素馅儿饺子,白菜和豆腐丁蒸包子,还有她最拿手的,醋溜白菜。
奶奶还做得一手好腌菜,记得以前我家的腌菜坛子就有好几个。她将白菜板儿横刀细细的切成长条,将青辣椒也切成丝,淘洗干净,然后撒上盐和姜末,这期间要空很多次水,还要稍微晾一下,等到水分去的差不多了,就装坛,在坛口上灌上水密封,食用的时候拿出来,当真是爽脆可口,恰到好处。这就是辣白菜。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这个做法,但自从奶奶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尝到过这种味道了。
我喜欢吃大白菜也是因为我奶奶。我现在还能回想起奶奶在田间劳作的身影,迎着金色的夕阳,脊梁尽力的弯曲,两只手不停地忙活着。我忙不迭地回家给她拿来小板凳,她却说:“乖,放着罢,我不累。”只要能劳动,只要有活干,她就不闲着,始终与她的土地亲密接触。奶奶时常对我们说:“等奶奶做不动了的时候,这地你们可不能荒了……”
奶奶老了,头发一天天的斑白起来,身体也大不如前了。我们都不忍心让她下地,但是我们不在的时候,她又开始忙活起来。
奶奶经常带着我在那一片碧绿的菜地边上转悠,她的目光细细地审视着每一个沟垅,一个虫子一棵杂草都别想躲过她的眼睛。萝卜挺着滚圆的肚儿从土里钻出来,白菜长得正旺,下半截白的如玉,上半截如翡翠。
奶奶说:还是毛主[xi]好呀,解放前我们都是租人家地,种的都是人家的,更别说有自己的菜园子。解放后我们分了地,可58年后又收归大集体,七八年后又分到各家各户。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高兴吗?我一整夜都没睡着觉,我第一件事就是想到给咱开个菜园子……老辈人说,有饭吃,有衣服穿,就该知足了——我却还要让一家老小都有菜吃!
幼时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奶奶的心情,但现在我能理解了。这是一个农民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对土地最深层次的感情。我也能理解我的祖先们被迫离开自己亲手开垦的土地时,心中那份不舍,我更能理解他们含冤负屈求告无门时,心中那份痛和恨。
【三】
如今,奶奶离去已整整三年了。至今,我依然时时想念她,想念她做的醋溜白菜和腌菜坛子……
奶奶去世那年,家乡修高速公路,政府大规模征收土地,地价卖到1万8一亩。奶奶说:土地能卖吗?那是无价宝呀。周围的人说:“再怎么宝也是国家的,人家要买你就得卖。”奶奶反驳:“没有了地,吃什么,喝什么?”众人都笑:“你老人家想得太多了,有钱不就行了?”奶奶只是摇头。
从那以后,奶奶就一天天忧愁起来。她时常喃喃自语:“土地都卖了,我可怎么上山哟。”她是担心老去之后无尺寸之土埋葬。我忙都宽慰她说:“奶奶你放心,不会有那么快的。”可她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那年冬天,勤劳一生而饱受苦难的她以八十八岁高龄无疾而终。
两年后,川中地震,陕南也受重创,家乡开始了灾后重建,修学校,修医院,扒旧房,建新屋,在重建浪潮下,又掀起了新的征地高[chao],地皮也炒到8万块钱一亩。
不知奶奶辛辛苦苦经营过的菜地能否保得住?她若知道,心里又该有多痛?
她更不知道,今年暴雪,曾经卖一两毛的白菜卖到20块钱一斤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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