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地球人。这句话我常常对别人说,别人也总是笑笑,以为我是说着玩的。但其实我说的是真的。
这句话,隐含了太多的孤单与寂寞,甚至自卑——因为从小儿,我就为能成为一名地球孩子而不懈的努力过。但是,异类的血统是不会被改变的。记得幼儿园打疫苗,所有的孩子都哭着往后躲,只有我一个人撸起胳膊走向前,大人们都夸我胆子大,但其实我心里也怕得发抖,我只是想,早晚要打,早点打完少挨些害怕。这辈子只动过一次手术,是除去膝盖上一颗越长越大的痣,那时我才4,5岁,是一个人走向手术台的。小时候学自行车不是从打单开始的,先学怎么爬上那辆28车,爬上去就会骑了。我至今不会打单,但骑得比一般人都好。小学时和人高马大的体育班长一言不合动手打架,其实当时我又瘦又小是打不过他的,但为了捍卫外星人的尊严我全力以赴,士可杀不可辱。厮打中,我乘其不备,偷偷的伸出触须挠了他一下,他负痛败走,眉心上从此落了个疤。三年级老爸逼我作诗,我哪懂什么诗啊,情急生智,第一次启动了外星大脑小小的胡诌了一首,居然还挺押韵的,算是把老爸糊弄过去了。最好笑的是,一天我看世界名画,发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事实——那个享誉地球的大画家毕加索,原来竟是本族中人,他把我们星球人的形象原封不动的搬上了画纸,居然被地球人趋之若鹜的奉为艺术。地球人真识货。我学着前辈用触须小画了一幅,居然还拿了奖。差不多同样大的时候,小学四五年级吧,我发现了地球上的一种很有趣的东西——我看了今生第一本名著,是线装繁体字的《西游记》,只有半册,字都是从右往左读的,但我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挚爱古文版的《聊斋志异》,反复看过近百遍,它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地球古文的优美。我爱上了地球的文学,或者说我命中注定就该爱上它。整个少女时代,除去紧张的学习时间,我沉浸在文字的海洋里。诗,小说,短文,那些瑰丽,孤单,而不切实际的文章与段落,后来都被地球的编辑无情的给退回了。那时候录取稿件是付稿费的,因此十分严格。并且那时地球的文坛上流行着一种颓废的病吟式的文风,我至今都不喜欢。
工作后,我放弃了写作,勃然一身的跳进了地球的滚滚红尘中去体验生活。尘事的忧喜无常,沧桑巨变,让我经历了一千零一个哭泣的夜,无可奈何的从一个懵懂单纯的外星小女孩变成了大人。我学会了在地球上说话,我学会了在地球上微笑,我学会了在地球上做人。然而无论我怎么被捏扁撮圆,那个原来的我不会被改变形状。尽管我装的很像,可悲的是,我仍然不是一个地球人。我想念我的星球。
因为我不是地球人,我穷尽一生在寻找的,其实也是一个外星人。可是他在哪里啊?他是否如我一样,流离到了这个星球,如我一样穷尽一生的苦苦寻找着自己的同类?
我相过很多次亲,多得几乎看遍了半个地球的男人,看得我几乎失望沮丧崩溃到现出原形,却仍然徒劳无获。我没有找到那个与我同一个星球的人,所以我仍然一个人在地球上流浪。
某天发生了一场意外。一个空旷的广场上的一辆黑色的车子里的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回过头来看我。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磁场唤醒了我体内那来自远方的一丝丝记忆,似是而非。然后那家伙装模作样的带我去喝咖啡,我是不吃地球上的食物的,不过为了让那个家伙见识一下我的长睫毛,我喝了几口。抬起头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精明世故闪烁不定的眼睛里,有一种带给我奇怪的感觉的表情。隐隐的,我嗅到了一丝让我惊恐不安抑或欣喜若狂的神秘气息。远方的幽亮处似有蝴蝶在翻飞轻舞。
我和这个疑似外星人的家伙恋爱了。
我用我独特的敏感触须,屡次偷偷的试探他——他果然有很多超乎地球人的地方。但是我忽视了我吸食地球烟火已久,体内已潜伏了些许地球人致命的基因——一直都只顾着研究琢磨他到底是不是个外星人,谁知道,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爱上了他——这个半地球半外星的家伙。我不知道地球人的基因一旦被诱发竟如此惊天动地,抑或它同时激发了我体内的外星人基因,才导致了如此可怕的后果?我完了,我丧失了一切功能,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最最普通的温柔婉顺的地球小女人,傻乎乎的爱他,可怜兮兮的等他,哭透长夜的想他······
但我的厄运还只是开始——最可怕的是,这个疑似外星人的家伙最终证明了他根本就是一个地球人!他从来就没有认出我。
他走了。其实我若伸出隐藏在体内的外星人的触须是可以拉住他的,但那样做我就会现出原形(祖训规定我们只能在同族人面前这样做)——他不是外星人,非我族类,不属于我。
痛苦的日子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去而结束,却反而刚刚开始。据说地球人都是用时间来化解掉爱情的陈年旧痛的,真是智慧而豁朗的民族啊。但是既然当年我竭尽全力想做一个地球人没有成功,现在,我外星人的dna发生了作用。时间对于外星构造一筹莫展——时间对我失灵了,我没办法忘记他。我第一次痛恨自己是一个外星人,在一个地球人早已经洒脱而明智的摒弃了旧痛结婚生子的时候,我却兀自深陷于记忆的迷墙中,徘徊往复,寻不到出路。
在思念他到最辗转反侧的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用触须悲壮的写下了停笔数年后的第一首诗。也是从这首诗开始,第二首,第三首接踵而来······源于对一个地球人最痛苦浓烈的思念,我拾起了幼时的一个不能释怀的梦······伴着文学脚步的到来,我眼前的视野一点点在展开。如中毒蛊的思念,坐立不安的孤单与恐慌,逼迫我走出家门,到地球上四处看看——原来地球竟是如此美丽,为什么从前我没有发现?山之壮伟绵延,水之轻灵秀逸,人文之丰厚陈杂——这是一个多么充盈而美妙的星球啊!我还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游戏,用两条腿在土地上更快的走路。这个游戏我越玩越上瘾,几乎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去。还结交了天南地北的各路玩家,这帮人玩的比我高段,每天争分夺秒的快走十公里,只为了一个名叫“马拉松”的东东。我心中计算了一下他们的速度和公里数,哎,我不飞多年了(地球上空的不明飞行物是要被打下来的),现在即使硬憋着生出一双翅膀也是锈的,根本飞不过他们。地球人的潜能和“马拉松”精神再一次让我惊叹和望尘莫及。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地球人的生活中。我爱上了地球上的人,爱上了地球上的山,爱上了地球上的游戏,爱上了地球上的文字。我的生活已经充满了地球上的事物,我每天奔波于地球文字与快走(地球人俗称其为“跑步”)中,其乐无穷。忙里偷闲还一头扎进大气层下的山水风土中恣意游玩。我被地球人团团包围了,我与“马拉松”们几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尽读地球人的好文章,亦悲亦喜的感受着地球人的世态人伦,思想沉淀。地球给予了我孤单,伤痛,和迷惘,但它也让我尝到了爱,快乐,和美好的滋味,这其实是每一个地球人一生都必将经历的,而我因为多了敏感的触须,所以对这一切的感觉就更加强烈。我不再只是一个奇特而另类的外星人,我亦是一个用自己独特的感觉真真切切感受着地球上鲜活生动的悲喜四季的人。我爱上了这个星球,梦里不知身是客,我已流连忘返了。如果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有触须的准地球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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