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嬗递,触绪成愁,檀香涴染,指间微寒。新的一年骤然喜滋滋笑盈盈站到面前,而我们也以一张灿若艳阳的笑脸去喜迎“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开端。时间平滑地从指缝间扭动细腰,极其自如不带一点沾念,不会发生与手指的磕撞,并且不留一点的余迹,象一个柔韧度极好又学会缩骨神功的杂技演员,让人怀疑那皮下其实并没有骨髓的支撑。如一线水,如一缕烟,然后不带一声笑响与恸哭,跌落到地面上。铸成一地的荒芜,或催生一地的嫩草。象变戏法的高手,可以在翻手覆手之间把红变绿,绿变黄,再一摊手掌,它的掌心却什么都没有,我们还在猜测它是不是通过障眼法把那些东西都藏在大衣的夹层里,不错,它的大衣夹层里塞满骗取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年华,我们的时光。这已经见惯不怪,我们永远都是受骗的一方。因此,我觉得如果附以笑,那其实是自嘲愚蠢。
新年过去之后,每次在一些票据上必须写上年月日时,我居然会犹疑一下,才极不自信地填上新的日期。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些戴大盖帽的人肯定不会饶过我的粗心,上纲上线给我递出一张罚单。应该谢谢他们的严厉,让我不敢忘记今天是几年几月几日。不是对一串数字不够自信,其实真实地作用于心的是对于站在新的岁月面前的自己不够自信。老,这是一个让人惊魂又心忧的字眼。老了一天,老了一岁,荒了一天,荒了一季。就算有先期的预兆,先知先觉,也不可拂逆,不可耍赖。告别的钟声把黄昏敲得直颤,依恋的线索一一切断。肩头被一只手轻拍了一下,“先生,犯什么糊涂,别在这里怅惘了,你还在等什么?”是的,春风可以消化掉内乱的神思,可以无偿地送给你一个清虚婉约,丰赡多姿、离俗飘然的美梦,但她同时也会遗憾地告诉你,她可以抚去大地上的裂口,却无法消磨掉你肌体上的皱纹。
有时觉得时光过得很慢,真的慢呀,慢迈碎步,一步三回头,非要让你看清看明看通透看烦厌,这通常是带着猗猗靡靡的幻想在秋天里等待与冬天里守望。而有时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只能看到它的背影在远处闪忽着一个黑点,挑逗晃动的指尖总不离眼前,强迫你去追去撵去搜索去恳求,那便是倚醉在春天里嫣红与夏天里沈绿。一年一台轮回大戏,让人担心会唱到血枯声嘶时听到喝倒彩的惊慌,一年一个新鲜戏码,扮妆与扮相是由不得挑选的,从幼年无知儿童到老年智叟,延续着情节演下去,过足戏瘾,走下舞台,感思萦怀。这真是一个快慢有致、紧舒有度的游戏,与时间对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与时光妥协又是一个错误的判断。猛然发现这是一个玩不起输不起的游戏。惝恍之后,便不知道眼角的泪与嘴角的哂是因哪一个梦的得与失、灼与凉而留下的。叹一声,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有时,心却因顿然现身在无限大的地境上而有些发慌。放歌的心情已经冷漠成灰,尽管之前特别想用歌声展放身体里聚集的万丈豪情。好象有万千的浪潮正蓄意着向我打来,马上就会淹没眼前的繁盛,把天地之间搅得一团昏暗。云铺满了天,厚厚的云象铺盖在天上的瓦,只在边缘处露出淡红的光。瞬间有可能全部解散,汇成从天上落下来的潮水,覆盖地面暂时的宁静,催逼看风景的人快快回到屋子里受囚。踩在脚下的地面也未必特别的可靠,岩火在地层下面愤怒,沉浑的颤抖正一阵紧似一阵。
我现在想想小时候遭的罪不会心惊肉跳,我甚至对那些经历感觉到遥远而陌生,只不过是音调末梢接近沉寂的尾曳。因而不会有内动的同情与暴戾的声讨。对于平躺在身后不再站起身的过去岁月表现出冷酷亦令我惊讶。那个时候能够从父亲打酒钱里攒上一分硬币都欣喜若狂。一个小小的红漆盒子便是聚敛我物质与精神财富的聚宝盆。做一柄竹片弯弓,摆一个射雕的姿式。锯一只木头手枪,光天化日之下出去唬人。偷一只香瓜,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责罚。与一群孩子在麦田里结帮打斗。在山上放牛吮吸松叶上的白色松糖。在稻田里举着竹罩追撵一条红尾鲫。反衬着又手倒在山坡上看两只麻雀从树上打斗到地面草丛中。牵着老黄牛在打谷场上辗压新收上来的谷穗。如果不是这些不驯服的记忆还在头脑中顽固不化端坐着,那么那些日子里林林总总都将被粉碎,再无余味可尝。
一段本该风流蕴藉、摇曳生姿的年华,尽在贫困里缩住手脚,那时也敢想象,但是想象永远不会飞到天外去,停留在那个村落的清籁与炊烟里,系在鹧鸪的脖子上,在山林里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风物变幻,斗转星移,带着侥幸,疲惫地从贫困中爬出来后,与过去告别之后,那一段不堪回首滋味清淡的时光便成了河里的沉在底里的残损的贝壳,反射星月的光辉,但那光辉并不完整圆满。决然站在一个城市的繁华里,忍受着蜕变之痛,却不再想回去。
我不想埋首在过去,对于戳伤我意志的经历亦不会咬破唇边。命中有时终需要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这种带着宿命的理论多少带着一点认命而为的消极情绪。反过来想想,也未必如此。一直没有放弃爬山运动这个可能践约美的过程,至于是否可以爬到山顶塑一尊永世的石像,还是身隐隅隈之地做一只嬉戏迂回的鸟,只能等等看结果。靠在椅子上,双手垂下,头则垂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内视生命跳动的神彩。原来我们都不是戏剧大师经典思维里的戏剧人物,不是油画家油画里那个绝美的肖像化身,不是音乐中可爱的精灵,不是从天而降、落座在金壁辉煌的大殿里的领主,不是神话中魔域的霸主,连一个庄园里的地主也不是。可能是一滴泫然欲滴的甘液,倒映日月星辰的瑰猗,聆听着黑暗里闪亮的偈语点亮莹光一闪闪的,召引去捕捉。生命如琉璃一样,流云漓彩、美轮美焕,晶莹剔透,光彩夺目。斑斓绚丽的光芒不是只有法眼才能观瞧的,那种高贵的品质,一直婉恋我们每一个人,串成的珠链就套在我们的脖颈上呢。以至我不知道用怎样的姽词加以描述。
叶叶萧萧,分付秋潮。在江南冷一阵暖一阵的冬天里,江南水乡一扇花香满楼的别致窗景只在扇纸上停留着。春风还在远处踱步。而我好象正踌躇着站在远旷的地域之上,四下俱寂无声。从身边匆匆踏过去的脚步声,车轮辗压过的磨擦声,风动那枝头仅有的几片孤怜的叶子的窸窭声,阳光打在地面上的声响,月光抚摸竹林的爱怜声,花在静夜峭寒里收缩身姿的折叠声,以及所有有生气生灵的呼吸声,俱已经在耳畔隐寂。冲突一直没有止步,变化一直没有停歇。好象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冷漠而孤独,孤独而冷漠。象万马丛中的一个剑客,啸杀之声不会触动神经末梢。象一滴水滴寄身在大水里,争湍苹萦,汩活澎濞。在波澜鳞沦之列,闪烁自己的光华。尽管光华细微不足以惊晃目光,但那是我的光亮嗬。至少我依然以积极入世的态度,撵尘而行,从来没有消极避世的念头。尽管我尚未体会过“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孤标尘外、独游云间”那等快慰,也不是一只翰飞戾天的鹰。可我时时在动,我的身体在动,我的思想在动。我可以忍受内心流血时的巨痛,注视一片叶子,与一只花对语,这些都表现活的现象。在阳光下存活,把阳光的温存敷陈在心里,涣衍成经久的语。心里便会有连绵不绝的温暖。
风淅淅,雨织织,好象在睡梦之中,雨的脚步很轻,打磨着岁月,我能够感觉到那声声犀利的声响让胸口上有发烫的感觉。如众葩敷荣曜春风时的欣喜,如“笼天地於形内、挫万物於笔端”的疏狂待发。如诗之绮靡,赋之浏亮。谁省,谁省。心如同闪着艳光的琉璃,保持自己的内质,拥尘共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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