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独自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很久了。深秋的夜晚，月光似乎失去了温度，风带着凛冽的寒意穿过她单薄的身体，像是吹着一片飘零的秋叶。

今天，她毅然决然地逃离了江南那座曾是她心之向往、梦之天堂的繁华城市，回到阔别一年多的故乡。一年了，她始终想不明白，两个相爱的人，历尽千辛万苦，冲破世俗牵绊走到一起，可以天天躺在爱人温柔怀抱里，被他爱护着，宠溺着，不是女人一生渴望，值得付出生命代价去追寻的最大的幸福吗？为什么夜夜梦回，流着泪看到的都是被她随手丢弃的那些平淡的日子，还有她觉得从没爱上过的男人？小城依然是去年的景，小路还是她熟悉的小路，新村里有她以前每天走过时看到的草木亭台。而她，却是一滴曾经沧海的水，不再是原来的水了。

层林霜染，菊香清逸的景致于她视若无睹。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小路尽头那个亮着灯光的窗口。小路上不时有三三两两骑车的孩子穿过她的身边，她看看了手机上的时间，快要9点了，女儿夜课散学了吧。一群女孩一边走路一边讨论着问题慢慢走近了她，她听到了多么熟悉的说话声，那是她梦里响了无数遍的声音，她女儿的声音！她看见女儿远远地朝她走了过来，还有一个男人也朝她走了过来，他一定是出来接女儿的。她真想扑上去紧紧拥抱他们，然而却再也没有了走过去的勇气！她虚弱地跌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灵魂似乎已从她的身上抽离，飞回到恍若隔世的记忆里，两行清泪从她的脸上滑落。

两年前，那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曾是她温暖的家，那盏桔色的灯下，坐着一个等她回家的男人。还有每天放学回来围在她身边的女儿，和她说着同学间发生的趣事笑话，有时骂骂不近人情的老师，像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那是多么甜蜜而温馨的时光。她想，这辈子如果没有遇到东，她将永远这么幸福下去，守着身边的男人到老，用两个人的鲜血浇灌女儿这朵花，陪着她一起长大，这也该是平淡中的浪漫吧。

二．

然而，这一切都丢失在两年前h城一场寻常不过的秋雨中。她是单位公派到h城进修的，这天课程结束后，她沿着湖滨路悠悠地闲逛，虽然相隔多年，h城的一草一木于她仍是那样亲切，穿过时光能看到某个人的影子。天忽然下起雨来，人群慌乱地闪入路边的商店，只有她仍在雨中怡然自得地漫步，看法桐的叶子在细雨中飘飞，美得让人迷醉，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的秋天。这时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在路边缓缓停下，她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她自嘲地笑了笑，又是错觉。这时她听到有个声音轻唤她的名字：小蓉。转过头，她看到车里走出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清朗俊逸，风度翩翩，周身上下透出一种成熟男人的韵致，只在脸部轮廓和眼神中找到些许当年的影子。是东？！东款款向她走过来，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有空吗？我们去对面的山水幽居茶楼坐坐吧！熟稔地像是遇到了经常碰面的老朋友。自从那年他不告而别，他们已有十几年没见过了。虽然在梦里设想过无数种相见的情景，突然在这个异乡的街头遇到他，她猝不及防，慌乱失措。她很想逃开，却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茶楼青砖黛瓦，古色古香，掩映在一片竹林中，难得闹中取静的休闲佳处。他和她面对面坐在一个临窗的位置，音乐舒缓，茶香袅袅，她狂奔乱跳的心渐渐安静下来。窗外雨越下越大，黄叶在风中一片片落下，又被流水带着漂向远方。像极了这些年的岁月。回忆太拥挤，想问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似乎哪句说出来都是词不达意。两个人都望着窗外沉默不语。茶楼幽幽的灯光里，谁在不停唱着：不要问我过得好不好，我的心事你应该知道……茶水氤氲，她和他的眼里都蒙上了一层雾气。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东，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好吗？挺好的。东喝一口茶，微微地笑了笑，这笑容里隐约着太多的沧桑。

三．

原本以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他的音讯，他早已成为她生命中的流星，散落在滚滚红尘之中，这一世再也不会遇见了。曾经繁花般盛开在青春梦里的爱情，早已被经年的风舞成一地残红，褪色成生命里的云淡风清。谁知从见到他的那一记刻，一颗平静如水的心，刹那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她和他的故事，在十几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就被苍凉地画上了句号，搁浅在岁月的荒草长堤边。但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小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茫茫人海中会遇见他。或许，他们的尘缘未了吧？

那一场雨复苏了所有关于她和他的记忆，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里所有的情节。风中的承诺，雨中的牵手，雪地的浪漫，月下的思念，快乐的，伤感的，憧憬的，失落的，温暖的，疼痛的……尘封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突然间被抖落了尘埃，看到了最初的光芒。就像久置的陈茶，只要遇到一杯清水，就可以还原出最初的嫩绿和清香。而且沾染了岁月的芬芳，更让人沉醉。

四．

其实这些年，他一直未曾忘记她。他记得他和她一起走过的路，说过的话，她生气时的表情，她坏笑时的样子，和一起看电影时的情景。背得出她写的诗，甚至还记得开过的小玩笑。记得那年他从外地回来看她，给她带回了一包橙子，她却抱着他又哭又笑，顾不得橙子滚了一地。　

他和她从相识开始的一幕幕，在他的记忆里刻录成了光碟，这些年不分昼夜地在他眼前播放着，穿过时光隧道，记忆的画面被拉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栀子花开的季节。

他和她是同班同学，语文竞赛，他和她幸运地被分在一个赛场，而且坐前后桌。从没有经历过如些盛大考试场面的她，像一只惊慌的小白兔。卷子发下来，却发现自己的钢笔里没墨水。似乎看出了她的窘境，他在她后面推了推她，递给她一支钢笔。一起回教室，隔着一丛栀子，她说谢谢，男孩清俊的眉间绽开一朵明朗的微笑，就像开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从那天开始，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海荡出了微微的涟漪。他明朗的笑容，在她梦里开出花来。而他，也会在走过她座位的时候放慢脚步，偷偷地瞄她一眼。她的清纯甜美亦是拨动了他心中的那根弦，嗡声不止。那时的学校，男女界限非常深，男女生在一起说话会被同学们扯笑，闲言碎语会压得你们抬不起头来。所以他们很少说话，只要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高二下学期，她的数学成绩掉了下来，他不管不顾了，利用课余时间，自告奋勇地帮她补数学，他心里很清楚，数学是高考成败的关键。数学不好，大学梦就只能是一个梦。他又要用功读书，又要帮她补习，累得疲惫不堪，日渐消瘦，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吃饭时总是借口不爱吃，把肉啊鱼的夹到他碗里。他不接受，她就狡黠地笑着说，谁都不想吃就扔了啊。

走的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转眼高考临近。就在高考前，他突然病倒了，营养不良引起的低烧。高考放榜，她因了他的补习，考取了h城那所她心仪已久的医学院，而他因病误了功课，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她鼓励他复读，他却选择了外出打工，他是家中长子，要为长年生病的母亲挣医药费，还要为弟弟妹妹挣学费呢。

她去读大学，他跟着去了她那个城市的建筑工地打工，为的是能够经常看到她。每天运沙搬砖累到精疲力尽，挣得一点微薄的工资，又要给母亲看病，又要付弟妹的学费，生活贫苦到吃个鸡蛋都是奢侈。但只要有爱，再困苦的日子都充满了欢声笑语。有时她会买一支冰棍，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再互相朝着对方的脖子吹冷气。他喜欢背着她在杨柳轻拂的湖边奔跑，听她清脆的笑声，闻着她发香。跑累了，两个人手拉着手在小桥流水中漫步，看落日晚霞，听寺院里悠远的钟声，她的小手放在他宽厚的掌心里，说着生死相许的诺言，憧憬着明天，那是他们生命中最纯粹快乐的时光。　

但他还是决定离开她。美丽的公主是属于王子的，自己只是个灰头土脸的打工仔，贫穷的家境，捉襟见肘的收入。除了爱，又能给她什么呢？爱一个人，就是要给她幸福，为她创造幸福。无论自己会有多么痛苦，给她最深的爱就是放开束缚她的手，让她飞向幸福的天堂。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疏离，他的心事，她又怎么能不知呢？他听到她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这辈子能牵着你手心里的温柔慢慢老去，是我觉得最幸福的事。

大学五年，清纯淡雅的她，身边总是围着无数品貌俱佳，家境优越的追求者，但她从未动过心。以致在学校了有了“雪莲花”的雅号，意即冰山上的雪莲，无人能摘取。没人知道，从十六岁时对他的笑容动了心，她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每个女子的一生，都会遇见爱情，遇见甘心情愿交付所有的那个人。他就是她愿意甘心情愿交付的那个人。只要他存在，她就有梦想，就有幸福的源泉。

毕业时，她没选择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小镇做了一名医生，她只想离他更近些。他也在附近的工厂里找到了工作。每次夜班，他都会做好夜宵给她送去，再把她送回家。他会和她一起去海边踏浪看海鸥，或者在牵着她的手在月光下静静地听小河水潺潺的流，或者一起听听歌，读读词。她用精湛的医术治好了他母亲多年的顽疾，又和他一起把弟弟妹妹送进了大学。他和她的爱情似乎水到渠成，落地开花，幸福就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

他们要结婚了，消息传开，同事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嘻嘻一笑，鲜花就是要插在牛粪上才好啊，有了牛粪的滋养，鲜花才开得更美更香。也遭到她父母亲戚朋友一致强烈反对，一个小工人和一个大学生，门不当户不对不说，他家也实在是太穷了。她的父亲去厂里找到他，让他不要误了女儿的幸福。他无言以对，泪流满面。

你能给得起我女儿幸福吗？这句话像锥子一样扎在他心上，血流不止。

五．

为了她父亲的一句话，年轻气盛的他辞了工作和她以三年为约，独自背井离乡闯天下，只想有一天衣锦还乡，可以风风光光把她娶回家。他去了h城，h城有着他和她太多的回忆，空气中都有她的味道，一个人的孤单中，可以想像着她和他一直在一起。命运却与他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三年里，他在外漂泊，事业刚起步，新开的经营部因为旧城改造被迫搬迁，所有投资血本无归，转了一个圈又回到起点。那个忍受了相思之苦，离别之痛的女孩啊，那个望断天涯，日日盼君归的女孩啊，我拿什么给你幸福呢？眼看三年期满，归期将近，他觉得再无顔回来见她。他狠狠心隔断了和她所有的联系，一句话都没留给她。没有人知道他当时心里那种剜心刮骨的痛，他在雨中奔跑了一夜，直至发高烧晕倒在马路上。但他没有就此沉沦下去，因为他在梦里听到了她的呼唤，她说，东，一定要坚强，要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我等你！旧城改造给了他厄运，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契机，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寂寞的夜里，他一封封读她以前的来信，在字里行间寻找爱的气息，在曾经牵手走过的街头，寻找她的影子。籍着回忆的暖，抵挡世间的寒。二年后，他成了h城五金行业的龙头，拥有了自己的公司。

命运却给他开了个黑色的玩笑，结局被潦草地转折。等他回来找她时，她已成了别人的新娘。

男人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不是事业的失败，不是生活的困顿，而是心爱的人结婚了，新郎却不是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嘴里反复念着这一句。心狠狠地痛着，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手心里抽筋，痛到想把自己一片片撕碎。他那个悔啊，悔到肠子发青，谁叫他狠心地在二年里没给过她一字一句的音讯？他只要给她一点希望，她就一定会等他回来，因为他知道，她亦如他深爱他一样。蝴蝶终究没能飞过沧海，是彼岸没有了期待啊。

他回到h城，他想，这辈子他是不会再回去了，他要守着她的回忆到老。为了赌一口气，他弄丢了他的爱情，漂泊是他今生的宿命。行走在h城繁华的街头，孤独一波波袭来，如潮水将他吞没。

六．

雨越下越大，思绪如秋叶在雨中舞着。从茶楼出来，他送她回宾馆。分别的时候，他轻轻地抱了抱她的肩，她看到了他眼里的晶莹。车子缓缓远去，她忍了很久的泪肆无忌弹的落下来。那些尘封在心底深处褪色的记忆，在这场秋雨中鲜活起来。

她也一直未能彻底忘了他。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整齐地堆放着他当年写来的信，生日时寄来的音乐贺卡，还有他说代替他陪在她身边的洋娃娃。那些开在青春河边的落落繁花，怎么都不肯凋零，总在她的梦里散发出淡淡的香。在落雨的清秋，或是雁回的春天，她被那些回忆温柔的纠缠，对愁不成眠，他是镌刻在她生命里永恒的牵念。

穿过岁月的旧城墙，他微笑着向她慢慢走来。

那年，他执意辞了工作出去创业，她没有怪他。她懂他，他是男人，不能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里，让人瞧不起。爱他，就要给他展翅飞翔的天空，不能把他束缚在自己身边碌碌无为，男人天生就是属于事业的。她背着父母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又向朋友借了些，给他作为经营的本钱。

这将是她和他自相恋开始最长久的别离。临走的那天晚上，她去为他整理行装，他握着她的手，怎么都不舍得放开。他说，要是我是孙悟空，能吹口气把你变小，放在口袋里带在身上就好了，她笑得流出了眼泪。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写信成了他们唯一的联系方式。每一封信里，他倾诉着思念，畅想着未来，和她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却绝口不提在外漂泊的艰辛，她何尝不知呢，他是不想让她牵挂让她担心啊，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深深地爱着她。善解人意的她总是支持和鼓励他，为他分担忧愁和烦恼。鸿雁衔着他们的深情眷恋在两地回旋，每个收到信的日子于他们就是快乐的节日。她清晰地记得。她生日的时候，他送给她一条粉红的羊毛围巾，还有一个天蓝的布娃娃。他说那个布娃娃就是他，他要天天陪在她身边。他不在身边的清冷日子，她依着思念取暖，坚守爱的誓约。

转眼春去秋来，又见雁南飞，他和她约定的三年期满。每一封信里，都是他热切的思念和满满的喜悦，她在文字里甚至能看得到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他用她给的本钱，进些配件材料，到工地上修修机器和工具开始，一步步有了自己的修理部，又开了经营部，还请了工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他说过年回来，就要用“十八抬花轿”来迎她。读信的时候，她心脏提速，羞得满脸绯红。

七．

她老大不小了，在小镇，她的同学早做了妈妈，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只有她穿梭在闲言碎语里，守着冷烛清灯的的残夜，寂寞地等待他的归期。

没有预兆地，她失去了他的任何消息。一个月了，信写过去，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打他店里的电话，停机了。她只好去h城找他，原来他开店的街道她去过两回，现在已变成一片拆迁工地，面目全非。他好像突然从地球上蒸发了。他是存心躲着她。她欲哭无泪。h城空旷的街头，风瑟瑟地吹着，她如一片秋叶，刹那间枯萎。他走了，把她的心也带走了，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从十六岁到现在，她的心里只有他，流泪欢笑都是为了他，浸过多少相思，有过多少甜蜜，吃过多少苦，用多少毅力去坚守，以为两个人的爱情坚固得犹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以为可以爱到生死白头，到最后却是无疾而终，尸骨无存，这是多么的不堪啊。

回到小镇，她大病一场，迷迷糊糊中，她一直叫着他的名字。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只是那个梦中的人一直没有出现。已经是深冬了，树木光秃秃地矗立在寒风中，像极了孤独的她。雪花一朵朵落下来，仿佛铺天盖地的忧伤落在她心里。她真想这银白的世界能覆盖所有的伤痛，从此不再记起，不再回忆。然而，思念仍然如影随形，每个梦里，她疯狂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直至惊醒。

他走的竟然这么决绝，不留片言只字，把她割舍得干干净净。她想不通，明明已经清晰地看到幸福的模样了，只等她双手握住，为什么幸福又会像雾一样筱忽散去。从幸福的云端坠入绝望的深渊，他以爱的名义将她伤到体无完肤。他怎么忍心，怎么舍得？怎么可以？

爱情的美丽和残忍就在于，爱一个人可以爱到极致，恨一个人也可以恨到极致，但你仍然不得不与有关他的回忆纠缠不休，同生共死，无路可退，无处逃遁。她很想彻彻底底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从此千山独行，不必相伴，一个人静守流年。然而，月光如水的梦里，他总是纠缠着不肯离去，无论如何，一颗心总是无法从往事中抽离。

八．

街上拥挤喧闹起来，商场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贴出了大幅的海报，快过年了。她接到同学的电话，叫她年初六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掐指算来，自己高中毕业已经有十年了，时间真是过得快啊。

这次聚会，她本是不想去的。一者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二来怕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别人。但经不起几个老同学的一再邀约，她还是免为其难地去了。同学们一日狂欢，说话，k歌，喝酒，跳舞，开着不晕不素的玩笑。只有她，沉默地坐在灯光幽暗的角落里，有一道无形的墙把她屏蔽在喧嚣之外，似乎这世间的欢笑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里只有寂寂的孤独。她又想起他了，以前每个春节，都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外出创业的他总会在过年回家，她们可以形影不离地守在一起了，虽然有点短暂。

她从ktv包房里出来想一个人走走，刚走到过道，突然一阵晕眩，差点摔倒。这时有个男子双手扶住了她。男子温文儒雅，脸上有暖暖的笑容，让人觉得既陌生又熟识。

其实这次聚会是她的好朋友策划的，目的就是撮合她和明。之所以不拉着她一起玩一起疯，就是为了要给他们争取单独相处的机会和时间。这一切，明是知道的，早有死党给他通了风。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明以前和她同过班，文理科分班的时候，他上了文科。记忆中的她清纯甜美，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在学校小有名气，虽然同班的时间不长，他一直记得她当年的样子。

她忽然想起，眼前的男子在高一时送过她回家，那次她不小心扭伤了脚，是他背回去的，在路人的目光里，她羞得无地自容，面红耳赤。

现在的明在县城的银行里做主任，和她一样，快三十岁了，依旧是单身贵族一个。明的故事几乎同学中都知道：大学时，明爱上一个低他一届的女孩，两人爱得如火如荼。女孩子是山区的，家里穷，他利用课余时间打工挣钱给她交学费，支持她上完大学。毕业后他没有选择读研，进了银行，在他的支持下，女孩读到研究生毕业。本来女孩说好等她有了工作就做他的新娘。谁知道，为了能出国，女孩竟然弃他而去，嫁给了导师的儿子。自此后，再也不相信天长地久，生死相许之类的谎言了，付出那么多，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也没有谁值得他相信，去爱，去投入。别人给他介绍相亲，他是一概拒绝没商量。

明也听说了她的故事，自然对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更对她多生出了一份钦佩和好感。

九．

自那天聚会时看到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明再也放不下她了。他有时打电话问问她身体情况，也会趁着休息天赶过来陪她出去走走，而她只是碍于老同学的情面才与他有些浅浅淡淡的交往。从她的冰冷的眼神和客套的话语中，明能明显地觉察到她千里之外的拒绝。

因为与她有着相似的感情经历，他特别能体谅她的心情，他没有想过要和她续一段情缘，他明白，一个人，爱过即是止，就是永远的心已死茶已凉。但他就是忍不住地想要去看看她，关心她，心疼她，想让她开心，想看到她的笑。明实在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这个女人，怎么那么让她牵肠挂肚，有多少年没有那种感觉了？

她却一直把心门关得紧紧的，门上的那把锁锈迹斑斑，东带走了她开心的钥匙，她想，她将一辈子囿于这座荒城。

枯黄的草地有了些浅浅的绿意，柳树枝头绽出了嫩黄的芽，桃花饱涨了花苞。春天来了。

他会陪她到乡间去踏青，会在茶的清香中和她一起听轻灵的曲子，会讲好听的笑话逗她开心，会跟她讲国际国内的新闻。她感冒了，他煎生姜红糖水给她喝。为了给她补身体，他托朋友到外地给她带回了阿胶浆，说是补血养颜的……他像春雨润物，细密无声，春风柔情，一点点化开她心中的寒冰。

渐渐地，她不再拒绝他了，有时几天不见，还会有点想他。她话也多了，会主动和他讲些单位时的事情，谈谈自己爱看的书。两个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她的手安静地被他握在掌心里，她觉得很温暖很安心。他发现，她脸色一天天红润了，脸上有了些许的笑意，身体也比先前好多了。

在电视上看完《上海滩》，她问他，为什么相爱那么深那么真的两个人总是做不到善始善终，最后还是逃不过宿命的离别？他笑，或许爱情本来就是让人怀念的。因为无法得到，更让人念念不忘，回味无穷。

她沉思了很久，或许，她与东的爱情，只是她一个人想像中的完美吧。因为得不到，才让她无法释怀。她只是不甘心。那么好的开始，那么好的两个人，那么曲折美丽的爱，怎么，就没有坚持下来。爱过恨过以后，只余一地萎败。明知无望，明知缘分已了，却仍然固守着仅存的坚持。

菊花开出一个季节的绚烂，银杏树披上了金黄的盛装。似水流年啊，春天的柳枝似乎还刚刚返青，秋天又来了。她倚着他的肩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傍晚的阳光给他们披上了一道金色的霞彩，风吹过，叶子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有种旷世的美。

明抚摸着她的长发，蓉，不知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花开，一个季节也有一个季节的美丽。你看啊，桃花谢了栀子开，荷花枯了菊花香，或许我们都错过了春天的花夏天的雨，但我们还有秋天的红叶冬天的雪啊！把过去埋在心底，留下最美好的回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或许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但我会一生一世陪着你，为你挡风遮雨，不让你受一点点的伤。

这些年，她是一只汪洋中风雨飘泊的小船，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了，靠在他宽厚的胸膛，就像一只倦航的船，停泊在温柔的港湾，有种踏实的温暖。

她笑了，身边的明，或许就是在所有的风景都看透过后，陪他看细水长流的人。不要花前月下的浪漫，不要海誓山盟的承诺，只要他温暖的怀抱承载她一生的幸福。

那个盘踞在她心头的影子，渐渐地远了，淡了。

三月，春风又绿，花上枝头。她迎来了爱情又一度春暖花开，成为他美丽的新娘。

十．

蓉已经结婚了！她成了别人的新娘了！这句话像一柄尖锐的刀，一刀一刀把东的心捅得鲜血淋漓。

走过这么多年的艰难曲折，忍受了多少异乡的孤寂和夜夜无眠的思念，总以为只要自己一朝功成名就，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娶她回家，让她过上锦衣玉食，香车别墅的日子，成为世间最幸福的女子。为此他押上青春和爱情与命运作了一场豪赌，原想事业爱情双丰收，赢取一个大满贯。而今才知，输了她就是输了全部。这场赌博，他输得彻头彻尾，没有了任何翻本的可能。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东天天呼酒买醉，醉到不省人事，只有在醉了之后，他才可以看到她的笑脸，才可以拥抱她的影子。往事越美丽，伤他越痛。醒来后，无边的孤独袭击着他，让他痛到无法自拔。再也无心打理公司，公司业绩步步下滑，半年后到了濒临倒闭的边缘。

他妹妹刚好大学毕业，本来已找好了待遇丰厚的工作。为了不让他多年创下的事业毁于一旦，只得辞职来为他打理公司。他整天泡在香烟酒精中醉生梦死，夜不成眠，就像一缕游魂，身体每况愈下。看着他自暴自弃的样子，谁都对他无能为力。父母从小镇赶来守在他身边，哭得老泪纵横，他无动于衷。又一次醉酒后，看到伤心欲绝的父母，他妹妹火了，劈头盖脸把他一顿臭骂，你个没出息的男人，就你这付熊样，她看上你就是倒了八辈子大霉。还说什么她的幸福就是你的幸福，鬼才相信，你天天折磨自己吧，让她知道了难受吧，我明天就回去找她。你别说，这话还真管用，他酒也醒了，求妹妹千万不要告诉她。他最心疼的还是她啊！

从此，他像变了一个人，一心扑在事业上，用工作的繁忙和生活的劳累填补内心的空洞。城市建设和经济的高速发展，给他的公司带来无穷的商机。他开了分公司，又涉入了房地产，事业如日中天，没过几年，成为h城商界的佼佼者。

一个才财双全，品貌俱佳的钻石王老五，身边自然有美女如云，莺歌燕舞，投怀送抱。也有朋友，领导，同行为名门闺秀说媒。而他呢，不管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自失去她之后，他成了爱情的绝缘体。除了她，没有一个女人入得了他的眼和心。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她太不容易。时间可以抚平伤痕，却抹不去记忆。她是一朵种植在他心里的花，无论时光怎样流逝，她在他的心里独自妖娆，常开不败。

这些年，他无时不在牵挂着她，知道她过得很好，那个男人很疼她很爱她，她有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儿，长得很像她。只要她过得好，就是他内心最大的安慰。他要躲得远远得，不去打扰她宁静幸福的生活。他几乎断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不想让她知道他现在还是一个人。知道了她一定会心疼的，他舍不得。

其实他很想见她，想看看她的样子，想听听她的声音，想和她说说话，想看她孩子气的表情，想告诉她当年离开时不得已的苦衷，能求得她的谅解。思念浓时，他也会悄悄地回来，去以前他们看海的苇岸上走走，让记忆中的长发拂过他的脸庞。或者把车远远地停在她家小区门前的马路上，偷偷看她骑着电动车匆匆去上班，看她送女儿去学琴。看到她出现在视线里，他总有一种想走过去的拥抱她的冲动。却又不得不极力克制，忍住了不越雷池半步，最爱她的人是他，他怎么舍得她难过？

看到她一手挽在明的臂弯，一手搂着女儿出来散步购物，脸上满是幸福安然的笑容。他总会有种流泪的疼痛，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本该是他啊！

岁月弹指，十几个花开花落的春秋，青春已老，沧桑已改，他像一只舵鸟，把头缩在回忆中取暖，用梦里的余温，抵挡心底的寒冷，固执地坚持绝望的等待，等待下一个轮回的到来。就像他手机铃声里唱的：你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十一．

婚礼喜庆而隆重，同学和朋友给了他们最真诚的祝福。一对新人幸福的笑着，身后的背景是“牵手一生，白头偕老”围绕着一个大红喜字。或许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相守着身边的人，迎来晨曦，送走日落。

宾朋散去，蓉的眸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她，又想起他了，他还好吗？他在哪里呢？今晚过后，我们就像两颗星星，沿着各自的轨迹运行，只能遥遥凝望，永远没有了交错的点。今晚过后，我会将你深藏于心的一隅，好好地过好以后的日子。没有我的岁月，愿你能保重自己，寻到想要的幸福，我会真心祝福你的。

一个人的生命也许会真的爱上另一个人，但结局又能如何？只能选择一个可以和你携手一起欢笑一起流泪的人，那个人才是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人。红红的烛光下，明搂她在怀里，就像捧着一个稀世的珍宝，更像是捧着他今生的幸福。他愿老天保佑他和她苦尽甘来，一生一世幸福到老。他的吻落到她的唇上，他看到她甜蜜羞涩地笑着，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婚后，明心疼她上班下班在小镇和县城两地奔波，通过关系把她调入了城里的医院。他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前两年上夜班，她落下了严重的胃病，他听人家说，胃病靠调养，就变着花样给她煲粥喝，她假装可怜兮兮地问他，老公，天天这样吃，把我吃成了小肥猪咋办呢？他捏了下她的鼻子哈哈地笑，我还要把你吃成老母猪，还要吃出一只小猪仔来呢！她亦是柔情似水的女子，用绵绵密密的爱抚平他曾经的伤痛，给平淡朴素的生活一抹亮丽的色彩。

一年后，他们有了可爱的小女儿。不管有多累，只要回家看到女儿粉嘟嘟的小脸，他就会乐得眉开眼笑。他是女儿不折不扣的奶爸，晚上喂奶瓶，换尿片的活，从来不要她沾手。她亦会吃女儿的醋，这时，他把她和女儿都搂在怀里，亲着她的脸说，你是我的今世情人，女儿是我的前世情人，两个宝贝都让我爱不释手哦，不过嘛，我还是偏心你一点啦。空气里流淌的都是浓情蜜意。

休息天，他们会一起陪女儿去郊游，听林间清脆的鸟鸣，会带着女儿去游览动物园，教女儿认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会一起陪女儿去学琴，听稚嫩的琴声如清泉一样流过他们的心田，会一起教女儿写作文，做奥数，读英语。女儿的聪明活泼是他们全家的骄傲。

女儿一天天长大，会笑了，长牙了，会走路了，会叫爸爸妈妈了，上幼儿园了，读小学了，升初中了，日历一页页翻过，日子如秋叶一片片飘零，宁静而温馨。他们的青春流进了女儿青葱的生命，浇灌这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健康成长。

时光的潮水冲刷着记忆，多少次暗夜里的辗转反侧，多少次内心的纠缠沉沦，那个魂牵梦萦的容颜，已经渐渐模糊，曾经撕心裂肺的伤口也悄悄愈合，留下的，唯有那个上锁的抽屉里尘封的青春印记。还有某些个春雨秋月夜里悄悄潜入的思念，还有被清风带走的牵挂与祝福。

他们像两株共生植物，互相依存着，缠绕着，扶持着，葱郁着，一起抵挡风雨，一起享受阳光，女儿是他们枝头的小鸟，他们用双手为女儿托起一片爱的晴空。他们之间没有太多风花雪月的浪漫，更多的是执手相守的安宁岁月。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对方生命中血脉相连，无法分割的那部分。

青春的时候，那些美好的愿望都与我们隔着长长的距离，渴望中的爱情一直与我们擦身而过。岁月流转，那些期待爱情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的心思已经如烟散去，平凡的爱情，无非就是这样十指紧扣着走路和一粥一饭的琐碎悲欢。能在静好的岁月里，和身边这个人宁静而简单地生活着，就是最朴素的爱和幸福。

十二．

h城邂逅过后，生活于她并未有任何的改变，依然是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依然是围着老公女儿打转转。只是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坐着怔怔地出神，眼前晃过东忧郁的眼神和沧桑的笑容，还有很多关于她和他当年黑白的画面。

这些年，他过得好吗？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也有了一个如他般聪明可爱的孩子？当年他的不辞而别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他的眼神中潜藏着隐隐的忧郁？那天，她和他说来说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心里想说想问的，都只字未提。她很想问问他，有没有真的爱过她。话到嘴边又咽下。何必要去问个水落石出呢？爱与不爱都是她承受不起的答案。他只是曾经陪她走过一程的人，早已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只是秋风自作多情，又把各自飘飞的两片叶子偶然地吹到一起，平添了几许的闲愁别绪。

十几年来，她手机里第一次有了他的电话号码。她期待那个声音响起，又害怕那个声音响起。很多次拨了那几个烂熟于心的数字，到最后，仍是合上了手机。人啊，有时就是这样自相矛盾，患得患失。

明看出她的失魂落魄，关切地问她，老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摇摇头，只是感觉近来有些累，单位里快要竞聘了。

日子像一湾清泉，平静无波地向前流着，没有人能看得到不远处的激流险滩和跌宕起伏。

那天早上像无数个平常的早晨一样，她在病房间里忙碌着，手机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那么刺耳。她没去接，她正忙着察看病人。谁知铃声持续响个不停，她接听，是个陌生女子急促的声音，她说，你是小蓉吗？我是东的妹妹，前天晚上东出了车祸，直到现在仍在昏迷中，医生已发了病危通知书。昏迷中他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你能来看看他吗？她听到话筒中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压抑着的抽泣声。

东，这个曾经让她柔肠千转的男人，曾经与她魂梦相依的男人，曾经让她痛彻心扉的男人，曾经深爱过又刻骨怨恨过的男人，他怎么啦？怎么突然出了车祸？她真想立马插上翅膀飞到他的身边去。

可这事儿怎么跟明说呢？他会同意我去看他吗？毕竟他是我过去的恋人啊！还有，东的妹妹怎么会找到她啊，十几年了，除了一个多月前偶然见过一面，她和他从没有过任何联系。时间容不得她多想，如果连最后一面都残忍地不去见他，她会一辈子内疚后悔，无法原谅自己的。她给明和女儿留下了一张字条，匆匆打车去了h城。

高级特护病房里，东头上缠满了绷带，鼻子嘴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专家和医生围着他会疹，制定治疗方案。护士在旁边一刻不停地观察记录着数据。专家一边讨论着治疗方案一边摇头。病房外的休息室里，聚满了来探望的市领导和亲友还有下属。他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他的弟弟和妹妹不停地抹着眼泪。

看到她来了，他妹妹抱住她一边哭一边恳求她一定要救救他。医生说他一点没有求生的意志，他的心里只有你，或许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他。她不顾护士的阻拦，扑到他的床边，看到他紧闭的眼睛和失血的嘴唇，她的泪下来了，她握住他的手，不停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东，东，小蓉看你来了，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一个多月前分别的时候，我们说好了要珍重自己的，你怎么言而无信呢？东，你只是吓吓小蓉的，是不是？你只是想小蓉了，想让小蓉来看看你吧？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她听到护士在说，你看你看，心电图和脑电波的曲线明显加强了，医生露出了笑容。

日日夜夜她守在他的旁边，抚摸着他的手，亲着他的脸，不停地呼唤着他，跟他说以前她和他的故事，告诉他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持住，她还想和他一起散步一起喝茶一起聊天呢。实在累得不行了，就伏在床边打个盹。东的弟弟妹妹要她到宾馆去休息，她说啥都不离开。一滴一滴生命之液流入他的身体，他的脸有了些许的血色，高烧逐渐退了。第七天早晨，他终于在她的呼唤中睁开了眼睛，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喜极而泣。他握住她的手，蓉，不要离开我！说完又昏迷过去。她的嘴唇上起满了水泡，她亲着他的脸，东，我答应你，不离开你，你要快快好起来啊！

这几天真是过得慢啊，岂止一日三秋，从白天到黑夜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每一分钟就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第八天，他终于清醒了，看着她满嘴的水泡和黑瘦的脸，心疼又歉疚地说，小蓉，看我把你害苦了。她抱着他的肩膀又是笑又是哭，就你不知道怜香惜玉，就知道变着法子欺负我。像极了一个耍哭耍笑的孩童，仿佛又回到多少年前。一颗吊在半空中几天几夜的心，终于可以平稳地跳回胸腔里。

只是，她的心里有太多的疑惑。这几天，他分分秒秒都挣扎在死亡线上，一刻不离守在他身边的亲人除了父母就是他的弟弟妹妹，还有一个毫不相干的她。怎么没见到他的老婆孩子呢？他们才是他生命中最亲的人。

十三．

明下班回家，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平时，她总会在家里做好了晚饭等他一起吃饭，然后两个人一起出去散步跳集体舞。开了灯，他看到了留在桌子上的字条：明，东出了车祸，危在旦夕，我要去看看他。请原谅我不告而别，对不起！东的心里刹那间下起了狂风骤雨，这些年，明的心里总会有种隐隐的担忧，担心东有一天会回来找她，担心握在手心里的幸福会悄悄地从指缝中溜走。

十几年来，她绝口不提她和东的过去，竭尽全力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但他知道，东的影子如雾一样缭绕在她心里，从来没有散去。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是他们尘封的过往。爱过方知情重，爱过就会懂。爱，或许会被岁月的风尘掩埋，但决不可能失落和遗忘。

他立即拨打她的手机，话筒中传来一片嘈杂。她说，明，对不起，东一直都在昏迷中，医生在抢救，我想陪他几天。他很想叫她快些回家，他和女儿离不开她。话到嘴边打了一个旋，却变成了：你一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女儿有我呢，祝东早日康复。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豁达到容许自己的爱人抛家别女去陪在曾经的恋人身边。但他爱她，也懂她，她是那么重情重义的女子，如果东在危难之中，她没有陪伴在他身边，她的良心会永世不得安宁，这辈子都将背负感情的债。

夜里躺在床上，看看空空荡荡的枕头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她是他生命里的空气，有她在身边，似乎觉得很寻常，一旦离开了，就会让他无法呼吸，无法生存。

每天，他都会给她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他心里才会觉得踏实。

那天边吃晚饭边和女儿聊天，女儿说，也不知道那个叔叔现在怎样了，妈妈都去了一星期了，还没回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只一句，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今天，他听单位里的同事说他朋友遇到了以前十几年不见的初恋情人，旧情复燃，移情别恋了，正和老公闹离婚的事。就像有一柄鼓槌在咚咚地敲打他的心，七上八下的。

十四．

整整十二天，她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钟，一刻不离地围着他转动。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有舒舒服服吃过一顿饭，又黑又瘦，像一个失去水分的苹果。东用手掌抚摩着她的脸，看着她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眼睛里满是疼惜。小蓉，我真的不是好男人，不是让你伤心难过，就是让你担惊受罪。她用手指捂住他的嘴，绽开一朵微笑，我心甘情愿的。我正想减肥呢，现在如愿以偿的了。他也笑了，看来，你还得谢谢我喽。像个调皮的孩子。

医生进来查房，看到他们掌心相扣，亲热地说笑，感叹道，这年头没见过比你们更恩爱的夫妻，整天卿卿我我，比谈恋爱的小年轻还粘乎。两人闹了个大红脸。

也许是有她陪在身边给了他力量，心情愉快的缘因吧，他康复得比预料中的快很多。他能够坐起来，能够喝稀粥了。当初他入院的时候，脑子里有严重的於血，而且不能手术，很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晚上，她正在给他做腿部按摩，女儿打来了电话，妈妈，叔叔好些了吗？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和爸爸想你都要想疯了。我们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等你回来给我辅导英语呢。是啊，她也很想老公想女儿，一闭上眼睛，女儿和老公的影子在眼前来回穿梭，她甚至有错觉，老公的脚步声似乎在走廊响起过。这两天，老公的电话、信息也一天比一天密集，虽然说的问的都是关于东的康复，女儿学习，家里的生活，单位的事情，嘱咐她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惦记家里等等，但她懂，他就像吴越王，信里写着陌上花开缓缓归，其实是催她急急归啊。

东拉过她的手揽她入怀，小蓉，听话，明天回去吧。你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完故意伸伸胳膊动动腿。

她是该回去了，昨天医院领导打来的电话催她回去上班，最近发热病人很多，科室里实在忙不过来。还有通知她后天竞聘，她是内科的业务骨干，这次很有希望竞聘内科主任的位置。这也是她期待了很久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

她正准备整理行装，他妹妹把她叫了出去。他这次能活过来，多亏了你，他才有了活下去的信念和力量，我代表我们全家谢谢你。可是医生说他只是暂时的好转，他脑子里的於血没有办法消除，只要一受刺激就会出危险，我求你留下来再多陪他几天。

可是，她怎么可能长久地陪在他身边呢？他们是两列擦肩而过的火车，短暂的交错停留过后，尽管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留恋，太多的牵挂，仍然必须按着自己既定的轨道运行。他只是她的相忘于江湖，她身边有了更重要的相濡以沫。

第二天早上，他微笑着和她道别。走到病房门口，她回头，看到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里有湿湿的雾气在升腾，他在极力掩饰克制着自己。像有一只手，在狠命地揪她的心，她迅速转身，大步向前走去，一任泪水在脸上奔跑。

公司里的驾驶员开车送她回家。车开出去还不到一小时，接到他妹妹声嘶力竭的电话：小蓉，求求你快回来，哥哥突然昏迷，送进了抢救室。她瘫在座位上。

隔着抢救室的大玻璃窗，东直挺挺在躺在病床上，面如死灰，身上插满了仪器和管子。医生护士围着他抢救治疗。她蹲在地上狠狠地捶着头，东，我真不该这么自私地离开你。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一刻不离地守在你身边。只要你能够好好地活着，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就算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你的生命，我也会毫不犹豫。

十五．

守着昏睡中的东，他妹妹流着泪给她讲了他的故事。

当年，哥哥写信回来说要和你结婚了，我们全家特别高兴，父母说，有你这么温柔善良的儿媳妇，是他们上辈子烧了高香积了德了，我和弟弟也特别喜欢你这个嫂子，如果没有你，或许当年我们就上不了大学。

可是旧城改造拆了哥哥刚开张不久的经营部，那是他的全部家当啊，他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上面了。他又重新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他流落街头，欲哭无泪，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回来娶你呢，他拿什么给你幸福呢？他一直都很自卑，他怕被你的父母亲友瞧不起。绝望中，他割断了与你所有的联系。只想等有一天重振旗鼓，衣锦还乡来找你。

他吃了数不尽的苦，凭着自己和智慧，抓住旧城改造的无限商机，用打工挣来的钱一步步发展事业，二年后，他拥有了自己的五金公司，可是等他回来找你的时候，你已成了别人的新娘。

他万念俱灰，自暴自弃，整天借酒浇愁愁更愁，再也无心打理公司，公司濒临倒闭。那时我刚好大学毕业，已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舍不得他多年创下的事业毁于一旦，于是就到他公司里帮忙。

为了让他振作，我和父母弟弟想尽了办法无济于事，我们就想到了他最在乎的你。我跟他说，如果他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去找你。为了不让你心疼难过，也为了能填满他内心的空白，他把精力全部放在了生意上，生意越做越大，到今天他已经是h城首屈一指的富豪。

一个钻石王老五，身边自然花团锦簇，才貌双全，家世显赫的女子比比皆是，可是，他一个都看不上眼入不了心。他的婚事成了全家人的心病。父母想抱孙子都想疯了，哭着闹着哄他求他，他根本无动于衷。我知道，他的心里始终只有你。

我以为，这么多年的天涯相隔，你们早就断了联系。出事前几天，我到他办公室去取一份文件，无意中看到了他写的博客。原来这些年，他无时不在惦念着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偷偷回去看看你，有时他把车停在你家小区的路边上，看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出去散步逛街，看你送女儿学琴，也会把车停在医院门口，看你上班下班，看你穿着白大褂忙忙碌碌。

一个月前，他听说你去h城进修，他想你一定会去湖滨路走走的，那里有你们太多的回忆。他一直在那里等你。如果你去了，他就知道，你也一直没有忘记他。那天，他看到你雨中漫步，落叶纷纷，长发飞扬，一如记忆中的样子，他再也无法控制想走近你的冲动。于是，就有了你们的邂逅。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从你的眼神里，他读懂了你的心，这就够了。只要能和你坐在一起听着音乐喝杯茶，就是他心里卑微的幸福。

他说，喜欢的歌，静静地听，喜欢的人，远远的看。他不想打扰你们静好的生活，只要看着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就是他最大的安慰。

爱让他沉醉，爱更让他沉沦。他的心里眼里，都倒映着你的影子。时间是个魔术师，可以让往事褪色，也会把记忆描绘得更加异彩纷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爱情，一个女人可以让他无怨无悔，无欲无求地爱一生一世。

车祸那晚，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出了城，在高速路口出了事故。他的手里死死的拽着手机，手机的画面是你的照片，还有一串未拨出的号码，那是你的号码……

万不得已中，我给你去了电话。谢谢你在他生死攸关的时刻陪在他身边，有你这么待他，这辈子他值了。

她泪流满面，心上结茧的伤痕被无形的手指剥开，陈旧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为什么，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千古罪人，是自己害了他啊，这些年自己的幸福，都是建立在他日久弥深的痛苦之上的。一直以为她和他早已天涯陌路，隔着岁月的峰峦叠嶂，只留下一个苍白的薄影，谁知只是与他隔着一个转身的距离，从未走出过他眷恋的目光。难怪那天她看到那辆奔驰车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其实，那是自己无数次看到，又无数次忽略的他啊。他是为了等她才一直一个人的啊！她的心坠入了十八层地狱，受着良心的严刑拷打，她痛哭失声，东，是我害了你，这些年，我都错怪你了啊！

十六．

听说她明天回家了，女儿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老公一大早去菜场肉呀鱼的买了一大堆。这些天她在外一定辛苦了，要好好给她增加营养补补身体。可是等到天黑了还是没等到她，拨打她的手机，关机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晚上十点多，他终于接到了她的电话，明，对不起，东又昏迷了，我还要陪他一段时间。明痛苦地合上手机，无奈地摇了摇头。女儿哭着求她，妈妈快回来吧，我吃泡面都吃得反胃了。　

她不辞而别走了十几天，明从没舍得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怨言。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一定懂得珍惜她的过去，爱屋及乌在去爱她所爱。他是一方蓝天，她是飘浮的云朵，十几年来，他细雨无声般体贴呵护着她，纵容她的坏习惯，包容她的坏脾气，放任她信马由缰的胡思乱想，任由她保留一隅心灵空间。不论风雨霜雪，无怨无悔地陪在她身边，给她肩膀的依靠，给她怀抱的温暖。他的爱厚重踏实，坦荡宽广，停泊她的幸福，承载她的悲欢。

她的心一头牵着家，一头挂着他，一边是如鱼和水一样重要的老公和女儿，一边是因她出了车祸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他，哪一头都与她筋骨相连，血肉相依。这一道无法选择的难题，残酷地摆在她面前。她真想有台克隆仪，再克隆出一个她，让她不再进退维谷，让她能够天遂人愿。

三天后，他醒了，又一度闯过了生死关口。她悉心地给他按摩手和脚，恢复体能，给他煮粥煲汤，增加营养。看他每天都在进步，她是如此的欣慰。天气晴好，她用轮椅推他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看看外面凌寒盛开的茶花。

他的手片刻不离地纠缠在她的掌心，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珍惜。她是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子，在他的眼睛里，她读出了越来越深的眷恋，愈燃愈烈的爱火。但他始终缄默着独自沉沦，让柔肠百转的爱恋，在心底凝成疼痛的温暖，慰藉躁动不安的灵魂。他的爱在他心里，无法放弃，无法拥有，无法说出口。陷在欲爱不能的泥沼里，痛到无以复加，无法自拔。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曾经枯萎的爱情亦如苔藓般在她潮湿的心野里遍地蔓延。要怎样坚强隐忍的执着，才能将爱在心底封锁？

一个月后，他完全康复可以出院了。医生说，这是爱的奇迹。他们相视而笑，她给他做了一个v的手势。离别的笙箫悄悄地奏响。隔山隔海的相望，也许，是今生不能更改的宿命。注定要在短暂的相聚相守之后，坠入离别恒久的黑暗中，在宿命的悲喜里苦苦挣扎，不能靠近，不能删改，也不能重来。

他牵着她的手着慢慢地走在湖滨的石板路上，足音扣响记忆的门扉，往日的誓言在风中流转，落日余晖将情愁一点一点溶入宁静的湖水。青山依旧，归帆点点，古寺悠远的钟声里，二十年的岁月渐渐隐去，湮没在水色山光里。碧波梳弄心事，发丝缠绕双眸，回忆如水鸟翩飞，一幕幕掠过。他拥她入怀，她紧紧的依偎着他，一腔温柔在夕阳中缠绵沉醉……他的吻落在她温热唇上，他听到了她血液如岩浆奔腾的声音，他的心脏如激越的鼓槌，越敲越重，越敲越快，所有的思念和渴望，所有的纠缠和沉沦，所有的痴狂和隐忍，所有的眷恋和守候，都溶化在这千年的一瞬，倾情的一吻，暮霭沉沉中只有两颗火热的心在跳动着。这个时候红尘远了，世俗淡了，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一切都静止了，天地间唯有他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要把彼此溶入自己的身体。真想时间可以真的如白驹过隙，一夕白了青丝，苍老了红颜，相守永远的天荒地老。

远处有歌声悠悠传来：此刻鲜花满天幸福在身边，身边两侧万水千山，此刻倾国倾城不变的容颜，容颜瞬间已成永远……

十七．

晚上公司在h城最负盛名的名仕五星宾馆为他接风，庆祝他的康复。社会各届名流，公司同仁，亲朋好友济济一堂，举杯为他祈福。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如从前潇洒俊朗，神采飞扬。忽然，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像是一阵风吹过突然熄灭的烛火。她的座位已经空了。他不顾弟弟妹妹的阻拦冲出门去，留下满座惊愕的宾朋。

手机响了，是她发来的短信：东，原谅我，我走了。忘了我吧，让生活重新开始。答应我，记得一定要珍惜自己，要开心，要幸福，小蓉会永远祝福你的。

看着熙攘的人群穿流而过，如涌过的潮水。她走了，他是一尾坐在岸上的鱼，心痛得无法呼吸。小蓉，你就是我的幸福啊，没有了你，就像鱼儿缺了水，这世上，我要到哪里去找寻幸福呢？

夜幕席卷了整个城市，他的心是霓虹灯照不亮的角落。灿烂的黄昏只是一个瞬间，黄昏再美总要黑夜，而人生，终是一场盛大的筵席，笙歌散尽，也终是不得不离别。谁又能一辈子守在一个人的身边呢？她只是他的过客，早已成了别人的归人，他有什么理由，有什么权利让她留下来呢？于他来说，这一次短暂的相聚相守，已经是命运对他最大的眷顾。他还能企求什么？

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向火车站走去，大片的孤独如夜幕的侵袭，将她团团围住，她是人海中一座孤岛，一人成城。这段生死相守的美丽日子，只不过是泡沫般的幻境。

当十几年苦苦追寻的答案以真实的面孔呈现在她的面前，拔出了深埋在心底不敢碰触的利刺，她该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回忆，面对如夏花般绚烂的往昔？

火车缓缓地驶出站台，她望着车窗外送行的人群，忽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停地挥手，然后追着火车奔跑，就像许多年前每次的送别。只是，互换了角色，还有，少了一个拥抱，少了一句再见。泪，模糊了她的双眼。

这些天，泪水总会不知不觉地漫出她的眼，淌过她的脸，把她的心浸得湿漉漉的。仿佛收集了一生的泪，只为这几天的汹涌澎湃。而此后，她生命中的雨季会不再来吗？

城市渐渐远去，依稀看见寥落的灯火。而在此时，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所有的难以相忘和无奈割舍，都随着远去的车轮溶进了苍茫的夜色。而他与她，终究只是两列交错的火车，这一生，这世界上的哪条路，她都注定了无法与他同行。

火车站，一个结束与开始的地方，一个一幕幕周而复始地上演着别离和重逢悲喜剧的舞台。关于他的一切是否会在这里嘎然而止，这个城市再与她无关，而明天，她会依偎在明宽厚的胸膛，做一个幸福安然的女子？

十八．

晨曦微明，熟悉的城市越来越接近她的视线。她像一艘远航的船，驶入宁静温馨的港湾。迎接她的是明宽容温暖的怀抱。明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就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深冬的风透着刺骨的寒，他的头发上凝着晶莹的霜花。明，温柔的男人像海洋，爱在风暴里逞强，而辛酸汇集都敞开胸膛，做远远看护的月光，不做阻挡她的墙。她温热的泪滴落在明冰冷的面颊，明的唇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

明开车穿过城市的街道，车里空调开得暖暖的，路灯橙色的光倒映在车窗上，她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近了，熟悉的商场，近了熟悉的小区，近了，她的家。他一手挽着她，一手提着行李箱走上楼道，女儿开门，小鸟一样飞进了她的怀抱。餐桌上，一碗她最喜欢吃的面条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卧着两个大大的荷包蛋。

错过了竞聘的机会，她只能做最基层的医生，每日穿着白大褂忙碌在病患中间，日班夜班轮流转，很辛苦，但也让她觉得充实。她没有什么可抱憾的，只要东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于她是最大的满足，这点小小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下班了，她会做一桌可口的饭菜慰劳老公和女儿，也会和明一起去散散步逛逛商场。有时教教女儿英语和数学。寒冷的冬天即将过去了，前面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但她还是觉得什么地方和以往不同了，她的胸口那里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眼前时不时地会恍过东的眼睛，有时会听到东在叫她的名字，蓦然回头，走廊里寂寂无声。她很想给他拨个电话，问问他现在好吗？拨了很多次，到最后，还是摇摇头，合上了手机。即使电话通了，她又能和他说什么呢？转身即是天涯，但他的痛苦和快乐时时却都在拨动她的心弦，而她，竟然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他的活。

这些天，她感觉同事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好多次，她走进办公室，或是走过护士站门口的时候，听到她们或是唧唧喳喳，或是窃窃私语地在议论着什么，看到她走近了，又全都缄口不语。她从来都不是个好事的女人，流言蜚语也素来与她没有渊源。所以她并没有当回事。中午在饭堂吃饭的时候，她的好朋友把她拉到一边：蓉，医院里议论纷纷的，说你前些日子和初恋情人私奔了，看你这几天一点都不开心，是不是真的？有明这样的好老公，我们羡慕都来不及呢，你可不要犯傻啊。

十九．

用她同事的话来说，像明那样疼老婆的好男人这世界上早像恐龙绝迹了，留下这绝无仅有的一个却成有她的老公，别人只好望洋兴叹啦。曾有小姐妹跟她开玩笑，如果哪天她要一放手，她们就要蜂拥而上，抢他个五马分尸。她故意板了脸，心里却忍不住在偷笑，哼，你们就等下辈子的下下辈子吧。

明真的对她太好了，只要明有空，家里家外的活都是他包了，拖地怕她累着，烧饭怕油烟把她熏老了。逛街吧，她在前面东挑西拣，明在后面帮她拿包看她一件件的试衣服给她做参谋。生日纪念日，明会送上一样别出心裁的小礼物逗得她心花怒放。夜班回家，她总会看到明的车在医院门口等她，家里的电饭煲里已煲好了粘粘的八宝粥。明会亲着她的脸说，老婆，你是我的大女儿，我爱你一生一世。

她很多次设想过他们老了的情景，两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老太太，互相搀扶着拄着拐棍在花园里散步，看孙子孙女在前面追逐奔跑，或是坐在阳台的摇椅里，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一起讲年轻时候的故事……

可自从h城回来后，她不知自己怎么了。自己离家陪在另一个男人身边那么久，失了竞聘的机会，苦了女儿，伤了他的心，明从来没舍得怨怪过他一句，反而更加温柔体贴了。换了别人，家里早就烽烟四起战火纷飞了。明明她的身边是满怀的幸福，为什么她一点儿都快乐不起来，而且是越来越不快乐了。

她的眼前，涂满了东的影子，落寞的，悲伤的，颓废的，依恋的，渴望的……他的眼里是那么深那么深的忧郁，深得像一潭幽碧的湖。闭上眼，他就与她隔着一层薄薄的雾，仿佛触手可及，回过头，他又退回到不可知的遥远。无论她怎样地去逃避躲闪，无论她怎样地竭力遮掩，东的影子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不离须臾。有时还会突然地跳出来，撞得她心口一阵阵的痛。

回来二个多月了，明推掉应酬，每天给她煮粥煲汤，烧可口的饭菜，可她非但没有长胖，反而越来越瘦，越来越苍白了，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明看到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怔怔地发呆。连最喜欢的舞也好久没去跳了，明有时拉她出去散步，她也只是很牵强地应付。只有在打开手机，看到某条信息，或者在qq里，和某个人聊天时，会闪过一道光芒。有时还会呈现微微的笑意。这样的眼神，面对明时，好像从来没有过。明第一次看到，是东住院的时候，他偷偷去看她，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东握着她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她的眼睛亮亮的，像夜空里的星星。

明心里什么都明白，她离他越来越远了，她的心已丢失在h城那个叫东的男人身边了。可知道又能怎样呢？这世上，谁又能牵得住一颗欲要逃逸的心不让它飞走呢？他唯有以加倍的柔情，缠绕住它，唤它归来。面对她的疏离，他不是无动于衷，他只是假装不知。他爱她爱得入骨入髓了，丢了她就是丢了他和女儿未来的幸福。他的爱，卑微地低到了尘埃里，她是否会有感触？

二十．

春节近了，她想趁午休的时间，到商场为女儿买些过年的新衣和零食。刚走过医院前面路口的拐角，她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停在路边，那么熟悉。这是东的车！她想脚下装个烽火轮，快点逃离这个情的黑洞。脚却像被人施了定身法，定在了马路上。

东站在车的旁边，落寞得像一棵寒风里落光叶子的枯树，第一次见到他时疏朗俊逸的风采已荡然无存。才一个多月，他仿佛老了十年，他的发上已有了白雪的痕迹。

那个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身影突然地出现在面前，她的心脏有几拍的停跳，以为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东看到她，眼睛亮了起来，就像点燃的火炬，火炬点燃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他向她跑过来，她向他扑过去，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上岛咖啡，暖昧的灯光里，他和她相对而座，两只手纠缠在一起，就像纠缠着的前世今生。咖啡氤氲的香气里，两个人的眼里都蒙上了薄雾。她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东，说好要你好好的，你怎么不听话呢？他强忍着眼里的泪，小蓉，对不起，我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要放手，不要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不要来看你，不要来找你，你已有了你的幸福，我不能打搅你平静的生活，可是，情到深处不自禁，我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这世上，哪里有忘情水，喝过后能让我们忘记前尘旧事，不再想念？

下班到家，她感觉家里的气氛异常的冷。女儿自己在煮方便面。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从不抽烟的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脸阴得像下雪的天空。屋里满是烟雾，炝得人喉咙发紧。这是自他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

吃过中饭，明去给女儿买学习用品，本来想叫她和他一起去的，顺便买些年货回家，越到过年越是忙，就怕年前连采购的空闲都没有。他开车到医院路口，看到了一个男人最不愿意看到，最不堪忍受的一幕，老婆和东在马路上旁若无人地倾情拥抱，然后又上了他的车，然后到了咖啡厅……那个画面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就像一把无形的剪刀，把他的自尊一片片剪得粉碎，把他的心剜出了一个大洞，血汩汩地淌了一地。联想起耳畔刮到的那些风言风语，说什么他老婆和初恋情人私奔了，他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好歹在社会上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要他以后如何自处？如何立足？

多日来积聚在心底的委曲，悲伤，无奈，凄凉，愤怒，万千滋味一齐涌上心头，积郁充斥着内心像一个饱涨的气球，一触就要炸裂。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正要去接电话，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把抢过她的手机，狠狠地砸在地板上，地板砸出了一个窟窿，手机瞬间成了碎片。一如她的心。她怔在那里一动不动。从结婚到今天，他对她都是温声软语的，两人没吵过架，没红过脸。她甚至想，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她，至少还有他会一如既往地珍惜她，呵护她，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

他又跳到房间里，拚尽全身力气拉开那个锁着的抽屉，抓过蓝色的布娃娃扔出窗外，把一叠泛黄的信件，咬牙狠命地撕，她想要过来按住他的手，他一把把她推倒在地。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爬起来，夺门而出，狂奔下楼梯。女儿哭叫着妈妈不要走追了出去。外面北风肆虐着，雨夹着雪花纷纷扬扬，气温已降至零度以下。她一路狂奔，直至晕倒在潮湿冰冷的雪地上。

看到她冲出门去，明忽然清醒了。他一路奔跑追下楼，看到她踉踉跄跄地穿过花坛，向小区大门奔去。大门口有个男人朝她奔过来想要扶住她，她晕倒在他们的面前的雪地上。

明把她抱回家去，东跟了进来。女儿挤好了热毛巾帮她擦脸上的污迹。明真想狠狠地在东的胸口擂上几拳，都是因为这个男人，毁了他的家，毁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毁了他们小家庭的幸福。

昏迷中，她一直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东，东，不要走。

东抱起她，小蓉，都是我害了你，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再也不回小城了，只要你好好的，我一定听你的话，不让你担心，不让你牵挂，好吗？你快醒醒啊！泪在他脸上流成了小溪。

明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狠命地捶着胸口，他的眼里布满了一道道的血丝，闭一下眼能淌得出血来。最爱她的人是他，他怎么舍得她难过？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东悄悄地退了出去。

明知道，他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场情感的暴风雪已将多少年相爱相守，沉淀在时间岁月背后的爱意柔情打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了。就像原本用积木精心搭建的楼阁，突然间被人推了一把，轰然倒塌下去，倾刻崩溃。

二一．

小蓉醒了，看到握着她的手守在床边的明，泪水又下来了：明，都是小蓉伤害了你，你打我吧，骂我吧，或许这样你的心里会好受些。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见他了，我们一起过好以后所有的日子。

明把她搂在怀中，脸贴着她的脸，小蓉，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自私的，男人真的爱一个女人，应该像大海一样包容，陪着她承受风雨。女儿看到爸爸妈妈和好了，笑着跑进来拥抱他们。三个人的身影投映在地板上，重叠在一起，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路灯微弱的光晕下，东落寞地在风雪中定成了一座塑像，目光穿越黑暗，一直望着他家的窗口，久久不舍离去。

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两个人每天上班下班，陪女儿做作业，一起看电视，一起散步，一起在家大扫除。他们都知道，这只是风雪过后的大地，洁白晶莹的积雪覆盖了千沟万壑，隐藏了残枝枯叶，有种幻觉中的完美。而终有一天冰消雪融，残酷的真实将呈现在他们面前一览无余。

春节假期，三个人吃着瓜子糖果看电视连续剧，剧中男主人公问他结婚二十年的妻子，你爱过我吗？他看看沙发上坐在身边的她，小蓉，你爱我么？她蓦地转过头，思维有一拍的停顿，他微笑着注视她的脸，目光如手电筒的光芒，像要洞穿她的灵魂。她用笑容回应他如炬的目光：你说呢？他不想穷追不舍，爱与不爱都只是内心的感觉，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爱过明么？她也有很多次在心里问自己。东会让她怦然心动，心神俱醉。而明呢？像是她的天和地，让她踏实让她安心。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呢？

自上次吵架过后，她和东断了所有的联系，一大片一大片空白的日子让人心悸。唯有想念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飘满整个心空。

这个冬季冷得可怕，漫漫长夜里，她反复将自己揉碎，再不断地安慰自己。爱与不爱都是自己的事，终要自行了断，这一世，他们错过了，就是永远地错过了。她甚至恨自己，当时为何那么不坚定，为何不再等等呢？可这世上，有后悔的药吃么？

强顔欢笑掩饰不住她的郁郁寡欢。精美的妆容遮盖不了心情的苍白。她眼里的忧郁幽如古井，深不见底，她的心寒如南极的恒冰。每个深夜里，听着她辗转反侧，无以成眠，他无计可施，束手无策，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在感情的漩涡里挣扎沉沦。其实，他的痛苦并不亚于她。往昔的缱绻深情，而今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要如何去承受，自己用生命爱恋的女人，从来都不曾爱过他，心里永远装着另一个男人这个事实？

爱到痛了，痛到哭了，昨日的幸福已成为凋零的黄花。无奈的绝望，痛彻心扉。就让他一个人去背负沉重的疼痛，就让他一个人吞咽苦涩的泪水。也许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对方幸福吧，与其三个人纠缠着一生痛苦下去，不如一个人放手，成全两个人的幸福？或许放手了，自己才能解脱。只是，如果不是被逼到悬崖上，进退维谷，谁又舍得放手挚爱呢？

况且要不是自己当年爱上她追求她，她和东早就是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怎会有今天的魂断天涯，沦陷于旷世心碎的遗憾？

上岛咖啡，两个男人对面而坐，苦的咖啡，痛的心，热热的泪流在一起，为了同一个深爱的女人。

东，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带她走吧，只要你能给她真正的快乐和幸福。祝福你们！

二二．

一份离婚协议，写了撕，撕了写，每一字都有千钧之重，每一字就是一把尖锐的刀子，一刀刀割裂他们十几年的爱意柔情，割断他的幸福喜悦。落款下自己的名字，他整个人已经虚脱了，像是流光了全身血液，气若游丝，瘫软在地。这张薄薄的纸，就是他们十几年婚姻的死亡判决书。只要她也签下名字，他和她，不会再有任何的瓜葛，这辈子就注定了人各天涯，想见无期。从执手相守到人海陌路，中间并没有隔着千重山万重水，只是两颗心之间的距离而已。

他看着爱情如肥皂泡般幻灭，却是无能为力。最爱的人终是伤他最深，悲伤如潮水决堤，一泻千里。

她下班回到家，他已做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在等她。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六年的纪念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共渡了十六个花开花落。女儿给他们斟酒，夹菜，十五岁的女儿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今天的小丫头特别的开心，一张一张给父母拍着照片，最后三个人又来了一张全家福。她并未觉察今天爸爸的笑容是这样的僵硬牵强。

女儿上夜课去了，他拿出早已签好名字的离婚协议。她惊惶失色。为什么？为什么？明，你不肯原谅我么？不再爱我，不要我们的家了么？你说好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呀！她一把夺过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小蓉，你不要骗自己了，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他，只有他才能给你快乐。我爱你，很爱很爱，所以我不能自私地把你捆绑在身边，看着你每天忍受折磨，那么的不快乐！那样，这辈子我们谁都不会快乐，所以请你，成全自己，成全他，也放了我吧。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有一种爱叫做成全，爱她就放她飞走给她自由，成全她的所爱。最痴情的男人像海洋，爱在关键时隐藏，哭还是风平浪静的模样，卷起了依恋那么长，挥手目送你起航，到我给不了你的天堂……

二三．

月满西楼，丹桂飘香。她和东的婚礼在h城天缘五星大酒店隆重举行，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鲜花如海，溢彩流光，背景上由彩灯组成的：“执子之手，幸福一生”八个大字熠熠生辉。婚礼由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主持，市领导，商界同仁，亲戚朋友欢聚一堂。蓉穿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东穿着黑色的西服神采飞扬。当一对新人穿过五彩缤纷的鲜花围成的拱形门，携手走过红地毯，走向主[xi]台的时候，全场暴发出如雷的掌声和祝福声。东的父母高兴得脸上的皱纹开成了金菊花。

宾朋散去，车子在h城高档别墅区一座欧式别墅前停了下来。。他抱着她穿过装饰豪华的客厅径直走向楼上的新房。她的眼睛发亮了，只见纤尘不染的实木地板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编成的两颗心，被丘比特的神箭穿在了一起。下面是由玫瑰花组成的i　love　you。他抱着她一圈一圈地旋转着，直至两人一起倒在床上，两个人深深地亲吻着，身体纠缠着，仿佛要把彼此溶进自己的生命里。

今天的东是世间最幸福的男子，二十年的风雨，二十年的相思，二十年的执着，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的坚守，终于有了最完美的结局。等你千年又何妨，只要终有爱补偿。

而于她，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她做了多少回的梦，如今美梦成真，可以枕着他的臂弯入眠，这不是她一直企求的幸福么？

夜静更深，东搂她在怀里沉沉睡去，睡梦中还在微笑着。而她，望着天花板，一夜无眠。从幸福的云端到心灵的炼狱，只在瞬息间。她的眼前是明落寞的身影，还有女儿怨恨的目光。泪顺着鬓角滑落在枕头上。

三天后，东将带着她去蜜月旅行，先去彩云之南的大理三塔，丽江古城，再到广西桂林漓江泛舟，然后穿越水城威尼斯，再到法国的埃菲尔铁塔前留影，那是她读大学时最向往的地方，他记得，一直都记得。在最困顿的日子里，就是这个理想支撑着他去不断地奋斗，跌倒后再崛起。

蜜月归来，东执意把自己名下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转给了她，一夜间，她已是公司的副总，身价过亿的亿万富姐，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围着病人打转转，日班夜班轮流倒，出门看天气，坐在办公室里看领导的脸色了。东带着她出入各种高级的娱乐场所，参加聚会，应酬客户，去做水疗，去美容护肤，一掷千金给她买品牌时装和各种饰品。还给她女儿联系了h城最好的学校。回到家里，他会烧她爱吃的菜，给她磨豆浆打果汁，虽然家里都有管家和保姆打理，但他还是喜欢亲手做给她吃。他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到她的笑容。只要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的忧郁，他就会慌乱忐忑，不知所措。

她周围的人都说她有神福气。现在有钱的男人有几个不是红旗不倒，彩旗飘飘，谁还会对谁一往情深？谁还会对谁体贴入微？只有东，一生一世爱的只有她，整天整夜只想和她腻在一起，有时在办公室，也会偷偷地亲她一口，抱她转几圈。

二四．

自她离家后，女儿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打过去，也都是明接的。她知道，女儿一直在恨她，女儿说过，永远不会原谅她，永远不会再叫她妈妈，永远不要见到她。一开始，她以为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气话，时间久了自然烟消云散了。谁知女儿执拗得像一头小牛，任明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

越来越多的梦里，她总会看到女儿哭泣的脸，还有明早生的白发额头的皱纹，她的心纠结疼的痛着，原本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如今人各天涯，是她自私地撕碎了他们的幸福，她如今所有快乐，都是建筑在他们痛苦之上的。如果一个人的幸福要承载很多人的眼泪，她还有权利拥有这种幸福吗？

没有人能体会她内心的荒凉。夜半无眠的时候，她看着躺在身边的男人觉得越来越陌生。他真的就是自己深爱了二十多年，魂梦相依的他吗？

每日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中沉醉不知归路，回到家一个人的时候，空虚寂寞无孔不入地侵占她的灵魂。商海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让人身心俱疲。盛世繁华，奢华至极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种表面的光环，并不是她理想的栖居。她只想做个采菊东篱，素衣清颜的女子，与爱人执手安宁岁月，一起烧饭，一起散步，一起听歌，一起陪着女儿长大。

她的心在h城和小城之间流浪，居无定所。命运有太多的颠沛流离，邂逅了前世依稀在容颜，却辜负了今世另一颗挚爱的心，彼此交汇的，只是曾经幸福时刻的一瞬间，而满地失落的灰烬，谁也无法收拾。这世间的无论哪条路，都不能引她走向幸福的彼岸。

她越来越想念他们一家三口守在一起的温馨时光。十几年相濡以沫的日子，耳鬃斯磨的温柔，明和女儿早已像蔓延的藤萝，爬满她身体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他们一家就像共生的植物，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溶化进生命里，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并未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一旦离开了呢？她就会日日抽丝剥茧的疼痛，无所适从，窒息干枯。

物换星移，岁月沧桑，他不再是过去的他，而她也不再是当初的她了，就像这一季一季的花开，虽然季节重复着，依旧桃红李白，但枝头绽放的，绝不是原来的那些花儿了。隔了二十年长长的时空，她爱不释手的，或许只是过去如沙漠中海市蜃楼般美丽的爱情幻景。他们的爱情就像一杯过了保质期的牛奶，已经完全改变了最初的味道和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选择错了，或者她根本没有选择，她和明和东，都只是被命运的潮汐冲到岸上的沙子，聚散离合都是身不由已。

多么地渴望一切的因缘都会有结果，用一生的时光去珍惜一个人，用一生的爱去寻找一个家，好好地经营一份爱情，但终究是无法如愿以偿地守候。所有的爱情或许都只是曾经拥有，只能用来怀念。爱放在心里，才能形影相随，永不老去。

二五

东出差回来，看到了桌上她留下的纸条。她走了。除了衣服，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公司的股份她已委托律师重新转到了他的名下。

他叫着她的名字发疯一般冲出门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即使浪迹天涯，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夜深了，清冷的星辉映在她脸上，更加苍白凄清。她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徘徊着。恍惚中，她看到明牵着女儿的手向她走来，远处银杏树下，站着一个孤寂的身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