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母亲说:“你爹和我都是黄土埋到颈脖子的人了,他最惦念的就是你这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过年把媳妇带回来,有钱没钱来家过年,见面就好,团圆就好”。
去年春节,漂泊在外的我和妻子一道回到故乡。走进那片隐忍着我万般滋味的土地,我又望见寂静的田野在冷风里苍茫,望见黄昏里的老屋在夕阳下静默。
父亲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佝偻着身子,四处张望,冬日的冷风掀起他已斑斑的白发。他一定是早就在那儿等待他远行的亲人归来。眼泪不知何时打湿了我的眼眶,我不禁哽咽地叫一声:“爸,我们回来了”。
我曾以为母亲与父亲的结合是一个错误。母亲的父母都是老党员,可谓根红苗正, 父亲却出生于地主家庭。他于1946年考取二野军政大学,经历了抗美援朝等战争的洗礼,但终究受地主成分影响而返乡务农。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母亲总是没完没了地和父亲争吵,我至今能清晰地记得父亲背着患病的我,在田埂上奔跑。母亲还在后面唠唠叨叨。那次生病醒来,躺在病床上的我平生第一次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父亲,觉得他竟是那样地陌生,眼睛里会放出像母亲一样柔和的光芒。
我平生只见过父亲流过两次眼泪。第一次是我刚上小学的那年,母亲生下弟弟尚未满月,为了在生产队里能挣些工分,依然坚持在水田里插秧,殷红的血顺着她的裤挽流淌。操劳过度的母亲倒下了,病得很重,连医生也撤手不管。母亲整日躺在床上,满心愁怨。不谙世事的我,根本不知道母亲患了几乎要夺去她生命的疾病,仍像个小傻瓜一样每日上学、放学。母亲也刻意向我隐瞒,每次见我都强作欢颜,苍白、枯黄的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意。可有一天下午,提前放学回家的我推开母亲的房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父亲正坐在母亲的床前,捂着已气若游丝的母亲的手轻声抽泣。我不禁也失声痛哭起来,与其是为病危的母亲而哭泣,还不如说是被一直以来都十分坚强的父亲的泪水所感染。
不知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帮助母亲,还是父亲质朴的爱的力量起了作用,母亲的病竟不治而愈。更令我惊讶和高兴的是,经历这场大难,父母之间不再争吵了。现在想起这段往事,我还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情感,也许永远不能明白。
父亲还有一次流泪,是祖母去世时。那年,我刚刚初中毕业。父亲跪在安放着祖母尸体的棺木前,当我回过头去,在漫天的夕阳里,我分明看见父亲眼睛里噙满泪水。那种血脉相连的情愫在我的心底里汩汩流淌。我第一次知道祖母在父亲心中是那么重要,只是我这个无知的孩子不懂得父亲那种深藏在心底里的爱罢了。当年那堆给祖母做寿材的棺木,一直堆放在老屋的墙角,我发现父亲常常奇怪地凝望着那堆静静的木头,默默无语。他一定是在怀念祖母,怀念祖母给予他的爱。
在我的眼里,父亲并没有超乎常人的本领,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但不知怎么,我一直十分地佩服他。或许是他的坚韧,或许是他的勤劳,或许是他的豁达大度、随遇而安,或许没有任何理由。他从来没有向他的子女诉说过苦,即使在他病重的时候。我常常回忆起父亲几次病重时的情景,特别是前年父亲胃癌晚期住院期间,瘦弱的他体重已降到不足四十公斤。他躺在病床上,脸上写满衰老和沧桑。他的身子微微颤抖,就象一片枯黄的落叶,薄薄的,轻飘飘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走。当我赶到医院病房时,他的鼻孔正插着氧气管。我俯下身子贴在他的脸庞轻轻地呼唤:“爸,我回来了。”他吃力地睁开眼睛,不停地喘着气,并张了张双唇,仿佛有许多话要对我说。看着与病魔抗争的父亲,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不敢在父亲的面前哭出声音,我更怕自己的泪水落在父亲苍凉的脸上。转眼,几天的假期到了。我又得离开家乡,离开亲人。临行时,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再嘱咐我回去安心工作,不要惦记着他。
为了了却长期不能尽孝的内疚,两年前,我将父母接到了淮安市区。但父亲还是因为不太习惯城市人“各扫门前雪、对门不相识”的情况而离开了。他们已习惯了了家乡的那片黄土地上,习惯了辛勤耕作,也习惯了邻居们大声讲话。现在,突然让他静下来,在卧室发呆,这对他们来说是残酷的。我该如何尽我的孝心里?而父亲他们从来没有要求我们向他们回报什么。
眼看年关将至,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雪,柔柔地,轻轻地,那样的无声无息。我知道,父母依然在盼望着我们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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