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十年:那段渐行渐远的时光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考取大学更令寒门学子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呢。十年前九月的一个清晨,我平生第一次只身离家千里踏着遍野金黄前往江北的水电之城——宜昌念大学时,飘飘然不啻乌鸡变凤凰,彷佛凡夫俗子骤然得道升入天堂化作了娇子。
花开复花谢,梦起终梦灭。几载异乡求学之后,身为学院学生会干部的我几经挣扎却最终还是被打回原籍。那番一波三折的际遇和大起大落的悲喜,凡此种种不便与外人言说唯守口如瓶独自感受,这对于当时正年轻气盛且素性颇有些自以为是的我来说,打击庶几是致命性的。
繁华尽成春梦。以诸如此类的话语引题,本性璞真爱憧憬做梦的我简直可以写出一部长篇累牍的小说。所谓有梦起必有梦灭,哀伤也好,追悔也罢,梦醒后真实的生活还得顽强地延续。自此流水十年间,生性孤傲的我默默蛰伏于家乡的小县城埋首工作伏低伏小,尝尽了人间冷暖诚挚狡诈。
永远也无法忘记初涉社会时的艰难。大学里我学的是中医,却被分配进一家西医医院。进去之后才发现那家医院门庭冷落几近倒闭了,中医科则直到我报到当天才临时设立。科室除了我,尚有一位有着五年工龄的刘医生。刘医生虽然也是中医科班出身,可此前却一直被当做外科医生使用,他对于阑尾炎、腋臭等细小手术相当捻熟,相反中医专业却搁置多年了。此前他一年也难得拟出几张方子,且都是关于跌打损伤方面的。
两个经验匮乏的年轻医生守着“中医”这样一个玄之又玄的新设科室,业务状况可想而知。很多的时候,我俩整天大眼瞪小眼守着门庭冷落的科室从日出守到日落也不见得会有一个病人光临;而好不容易盼来个“上帝”,刘医生绞尽脑汁地拟出方子让我去药房配药,却因储备药材太少,每每要缺上一两味。不得已只好让我去外面药店配齐,这样坐麻木来去一趟得花四元,几剂中药里微薄的利润便所剩无几了。
由于整体效益不好,医院实行的是科室自主经营独立核算制,说穿了就是多劳多得。如此一来,无论我们每天的工作是努力还是懈怠,也不管每月的业务收入是多是少,都一样拿医院补贴出来的60%的保底工资。我记得很清楚,就是每月200元左右,这个数字连国家财政补贴都不到。吃饭、房租,加上偶尔有朋自远方来抽抽烟、喝喝酒,使我总是背着赤字生活。几回实在撑不下去了,不得已厚着脸皮让打工的姐姐给我汇款。刘医生的情形尤其不堪,儿子慢慢长大,妻子没有工作,那时他刚刚借钱按揭了住房,却无力按月缴费,每天都有人喧闹着上科室要账,害得他整天东躲西藏。
即便如此,医院却仍然对于科室业务的糟糕状况耿耿于怀。院长们每月一次地来科室开会,说这么好的几间房屋给你们真是浪费了,就是承包给卖副食的每月也有几千元入账啊,你们却一直吃医院补贴,真不知文凭是如何到手的……批斗完毕,临去前尽皆摆头如遇无赖状,不冷不热掷下一句以示怜悯:瞧你们堂堂七尺男儿三餐难继的,连泥瓦匠都不如,读的书真是糟蹋了,造孽呦……
这样的说教在持续半年之后,终于没有了下文。院长们就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一堆烂泥既然决计扶不上墙了,不若索性让他烂掉,图个省心。刘医生打听到的消息是:医院决定要撤销中医科了……
不过科室最终却没有撤成,听说是受到了其他临床科室主任的一致反对。大家的效益都不景气啊,有谁愿意供养我们两个吃软饭的呢。象皮球一样被踢了一圈,我俩重又回到了院长脚下,他们于是越发认定找到了阻碍医院发展的症结,殚智竭虑地谋求“破门之道”。
没过多久,也就在中医科成立满一周年的日子,院长们象中国足协迎接施拉普那一样,盛意拳拳地把一位听说很有名望的四川籍江湖郎中请进了科室。
郎中姓王,五十出头长得矮矮胖胖的,一团和气。听他自己介绍倒是很读了些医籍,且有过长达6年的深山采药经历。此后悬壶行医,采用中药和草药结合方法擅治乙肝和疑难杂症,名动川、鄂、赣三省。事后证明,王医生还的确有些道行,上班当天四方病人就蜂拥而至,直把门诊挤了个水泄不通。我、刘医生,加上五官科的两个年轻医生,经院长安排就在他徒弟的指引下帮忙抓药……自此,王医生成了我们的老板。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王医生硬是以一己之力盘活了科室业务。至于我们四人,则成了专门司药的药童。工资每月足额发放了,可我们却反而越发高兴不起来。尤其是刘医生,每次抓药时总要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唯恐碰见什么熟人似的。这样躲躲闪闪地过了半年,待主治医师证到手,他就带上妻子奔广东打工去了。
刘医生走后,我成为三人中的老大。为防我们不听约束,医院就象征意义地给我按了个科室负责人的虚衔。上班第二年就参加医院的中层干部会议不啻平步青云,这让许多高年资的医生愤愤不平。在他们看来:这个吃软饭的家伙连拉丁文都看不懂,也就配伺候药而已,得意个什么啊,狗屎运好罢了!
医院当时横竖也就一栋楼,而且他们激昂之际音调都很高,也或许他们原本就不怕被我听见,所以所有这些论调几乎都字字锱铢地传进了我的耳膜,激荡出令人眩晕的闷响……
王医生携儿带徒在医院一呆就是三年,我们也就心不在焉地伺了三年药。开始还拿杆秤仔细地秤,后来就索性用手抓。因为王医生那些所谓的草药要么锯成木屑状要么碾成细末状根本无法秤量。几年来,有许多老中医都想弄明白这些木屑究竟是什么,可却每每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倒是有机会弄个明白的,那是王医生离开转往江西开设私人医院之际,我们应邀去他家做客。碰巧遇见那些挑柴的樵夫络绎不绝地上门交易,才发现他那些所谓“草药”的秘密。王医生以两毛钱一斤的价格将之购进,稍事加工变成了昂贵神秘的药材。目睹着这样出乎意料的场景,我原本就不怎么强烈的好奇心一下子消失殆尽。
刘医生走后不久,我就在县卫校应聘了一份兼职。一边在医院上班抓药,一边挤出时间去卫校讲中医。临床实践能力短期内无法提高了,大学里辛辛苦苦学到的理论知识却不能因此荒废。我讲的每堂课都准备得很充分,一来是自己有意巩固提高专业水平,二来我是真的希望我的学生们能够学有所成,至少不象我,几年来干的就是司药的活,甚至于连病人的脉搏都不曾搭过一次。
正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在课堂上所付出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学生们都对我这个兼职老师异常尊敬,学校领导也对我在课堂上边讲专业边插谈人生哲理的做法甚为赞同。一年之后,学校便辞退了另外一个兼职老师,中专大专的内容悉数由我一人来讲。而且为避免我时间上的冲突,还特意安排在晚间补课。这样的安排对于我而言真可谓是雪中送炭啊,要知那时我的儿子刚刚出生,妻子无法上班,就全靠我一人微薄的工资,加上时有时无并不定期的稿费尴尬支撑……
状况真正好转是在王医生离开之后,医院通过换届调来了县城的一位名老中医当院长。我作为医院现有的唯一一名中医师兼科室主任,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的学生。院长是正规科班出生,不仅临床经验丰富而且理论扎实,慕名求医的病人较之王医生犹有过之。正是在院长师傅手把手的教导之下,我开始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行医生涯。而医院也在院长老骥伏枥尚且锐意改革,鞠躬尽瘁舍生忘死的感召下很快崛起,业务收入一年一个台阶,很快由全省县级妇幼保健医院下流水平跃居全省同级同类医院之首!当然伴随着业务收入的迅猛发展,员工的工资奖金福利等也水涨船高。
上下级关系之外又加上一层师徒关系,院长对我异常器重。几年来我身兼数职一手忙临床一手抓文案,虽然早出晚归殚智竭虑付出了很多,但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甚至行使了连副院长都不曾行使过的特权。少年得志,这无疑犯了众人之大忌。所以几年来,我几次被卫生局点名参加医院副院长职位竞聘,却无一例外地以失败收场……在现今中国的事业单位里,论资排辈已是一道年轻人难以逾越的墙,如果加上人言可畏三人成虎,那么前面竖立着的可就是一座陡峭入云的山峰了。
老实说,我至今没有埋怨医院现任领导层的意思,相反还对他们心存感激。在社会打拼十余年,我已不复是大学刚毕业时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血性青年了,早为人父的我无论激情和斗志都已被岁月的风雨洗涮得所剩无几。而十余年三点一线的安逸生活让我惰性丛生,渐渐变得乐不思蜀不思进取起来。如非他们的刻意排挤、打压和报复,我想自己恐怕就凝聚不起破釜沉舟一心考研的信心和勇气。
而今想想,职场如站队,尤其当两个队列的领头人进行着激烈较量时,自你站进队列的那一刻起你此后的运势就基本上被决定了。在那次院长竞选战役中,我并没有站进他们的队列中,那就是他们的敌人了。对于我这样一个并不看好他们的敌人,他们还算是客气的了。
就这样,我初涉社会的流水十年,我在家乡县城欢欢惨惨的十年流水生活从此走到了尽头。命运之神再一次眷顾了卑微的我。在与英语、政治不相往来十年之后,竟然让我凭借着模糊残缺的记忆意外地考取了研究生,并且是国家公费的!
就在09年09月09日,我于阔别大学校园十年之后,再度回到了一个更为繁华城市——江城的大学校园。登车来校的那一刻,回望秋日晴空下金黄的旷野,因困于工作、家庭、生活琐屑很久无暇沐浴的温暖的阳光,一阵和煦的风拂过面颊,孰真孰幻间真是百感交集不禁泪满腮颊。
我知道现今的研究生多如牛毛,还有很多业已毕业的同学告诫我工作难求,而我的亲人仍然牢牢扎根在故乡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但从登上列车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打算回去,再度回到那个已然重复单调地活了十年的县城去。流水十年了无痕,人生苦短我却没有多少个十年可供虚掷。
回归眼前的学业。未来还没来,我却已上路,前程未卜也好,命运多蹇也罢,结一简单行囊背负着梦想上路,凄清却也潇洒,起码也图腾过一回,青春过一回。
而佛说无生无灭,万事皆无定论,或许明天还会遭遇许多困境经历许多颠沛还要吃许多的苦品尝许多寂寞咀嚼许多苦涩……这些早已是我生活的常态,我相信自己都能够坦然面对。也或许,命运转个弯造化也能结出甜蜜的果实也未可知呢。
挡在前头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从正面攀爬是决计无法逾越的了,不如转个弯绕道而行,说不准还真就能穿越迷雾走到鲜花开遍的前方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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