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新闻(1)
道光二十年(1840)四月三日,在那遥远的英国伦敦,围绕是否对华作战问题,国会议员进行了大辩论。两派辩论了三天,仍无结果,只好票决。四月七日,投票结果出来了,一唱票,二百七十一票赞成对华作战,但却有二百六十二票坚决反对对华出兵。以九票之差,英国女王签署了对华作战令。随即,“东方远征军”正式成立,士兵由印度和好望角调集,共计有十六艘军舰、四艘武装汽船、二十八艘运输舰,陆海军队共约四千人。远征军最高司令为乔治·义律,海军司令为伯麦准将,陆军司令为布尔利上校。这支全副武装的舰队飘洋过海,于道光二十年(1840年)五月二十二日,到达澳门。由此,第一次鸦片战争正式开始。
东方远征军自五月二十九日起封锁珠江口。六月二日,英军留下四艘军舰和一艘武装轮船继续封锁广东海口,其余的军队,包括十二艘军舰、三艘武装汽船、一艘运兵舰、二十七艘运输舰,由义律率领,从广东沿海北上。七月二日,英军北上到达福建省厦门海面。七月七日,英军攻陷定海。道光帝震怒,派琦善为钦差大臣,赶赴广东与英军谈判。次年一月五日,因谈判破裂,道光帝下令对英宣战。四月六日,清军战败,疆帅奕山挂白旗投降,由广东知府余保纯出面,签订了奕山、义律之间的停战协定,其中规定:一、奕山、隆文、杨芳及清军限六日内退出广州城六十里以外;二、限七日内交出赎城费六百万元,当天日落前先交一百万元;三、清方交足赎城费用后,英军同意开回虎门以外,并交还横档及江中所有其他各要塞;四、清方赔偿商馆及西班牙帆船“米巴音奴”号的损失。
消息传到英国,英国政府认为义律在华掠夺到的利益太少。于是在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闰三月十日,英国内阁会议将义律撤职,改派璞鼎查为英国远征军的全权代表,又以巴加代替伯麦任侵华英军的总司令兼海军司令。新的远征军司令璞鼎查一行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六月二十四日,抵达澳门。
七月四日,璞鼎查率十艘军舰、四艘轮船、二十二艘运输船、搭载三百三十六门大炮由澳门海域北上福建、浙江,开始扩大侵华战争。八月二日,英国军舰出现在浙江海面上。从十三日开始,英军开始进攻定海县城,双方血战多日,互有胜负。八月十七日,定海陷落。
八月二十五日凌晨,英军军舰来到镇海海口外。英军兵分三路,于二十六日黎明,进攻镇海,同日中午时分,镇海落入敌手,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谦,投泮池自尽。此后,英军于八月二十九日下午一时抵达宁波,宁波知府等人早已于一日前逃跑,英军长驱直入,不费兵舰就占领了宁波。
自九月以后,英军又轻易地连续占领了余姚、慈溪、奉化三城。牛鉴就是在这个危急关头被道光相中,派往江南对英作战的。
河南人知牛鉴去意已决,便于九月十五日,在开封西城关帝庙里举行了几百人参加的祈祷法会。百姓们拈着草香,跪在庙门外,在绅士领唱下,高声诵道:“关圣帝君,保佑俺们牛爷早日扫荡英逆,早回河南来。”史书上说:“灾民男妇数百人赴西门内关庙焚香祝祷,求保牛大人早平英逆,仍回河南巡抚任所。去思之感未有深于此者”。就在同一个时间,在英国伦敦,国会成立中国形势调查组,几十个国际问题专家聚在一起,对未来在华作战产生了新的构想:一,北京虽为京师要地,但比较贫瘠,清政府的物资银财主要仰给于南方各省,并经由运河输送。如进攻北京,清政府必迁都于更远的内地,届时难以找到谈判的对象,势必迁延时日,达不到迅速结束战争的目的。同时,清政府正全力加强北京一带防务,对长江的防御则未予重视。二,只要沿着长江攻入江苏、安徽,占领南京,控制大运河,并占领乍浦和上海,扼住主要的航道,清政府就无法拒绝英国的各种要求,这样,不但所有作战的实际目标可以迅速达到,而且可以产生同等深刻的精神效果。英国政府根据以上的分析,确定英军在增加兵力后,沿长江西进,封锁运河口,夺取南京。进攻发起时间选在春夏之交,因为那时正是粮食等物资北运的季节。1841年九月底,英国政府训令其驻印度的殖民当局,在1842年四月间,集中一切可能调动的海陆军于新加坡,以便随时行动。这批奉调来华的海陆军,计有军舰七艘和陆军约七个团,从而使侵华英军共拥有军舰二十五艘,载炮六百六十八门,轮船十四艘,载炮五十六门,医院船、测量船及其他船舰共九艘,运输舰还没计算在内。地面部队,除了炮兵以外,有步兵一万余人。为集中兵力从长江口入侵,英军于1842年五月上旬主动撤出宁波,并将镇海守军减至二百人,主要控制招宝山。
对英国的这一重大决策,大清王朝丝毫不晓得。十月初二日,牛鉴到苏州接印后,江南官场上津津乐道的是英国炮兵司令安突德上尉和一位船长夫人的风流故事。时序虽是十月,苏州气候恰好,烟雨红尘,水墨闾里,依然是香风十里的温柔水乡。官场迎往送来,都挑那红楼朱馆,影壁下是宝娃娇客,手抱琵琶,咿呀弹唱些香词艳曲,小戏台上一折桃花扇,道不尽人间的风流态度。牛鉴是实权的大帅,江南地界第一把手人物,自然不比开封城中被人掣肘,事事须有顾虑。如今他是皇上的红人,将来前程自不多言,未免就傲慢些。那时节,能在江南立住脚的都是官油子,宴饮场上尽把海疆新鲜故事添油加醋道来。江苏藩司程橘采,是牛鉴翰林院学兄,林则徐同年,更兼着他是牛鉴嫡亲同学程懋采的哥哥,初来乍到的牛鉴事事倚重着他。程橘采用筷头蘸着蟹黄,打着秋风说:“介个伊制军,去年秋上在定海,同洋人打交道多啦。原来洋人今番来,还带着家眷的,介个白夷婆娘,伊制军亲自审过的,是个船头的婆娘,骚货。”满座人哈哈大笑起来。“白夷婆娘,不比天朝女子知礼知节,也不识羞耻哩。白胖胖的屁股,照见人影哩,大抵同马屁股差不多。大腿我看抵个大象腿。就是这样的女子,在座诸位哪个降得了?”
牛鉴笑道:“荒夷之所,被发纹身,大抵文明不化。今番前来耍泼,还不是贪两眼珠儿钱?古时鲜卑啊吐谷浑啊,还算能得教化,一到这个季节,山寒水枯了,没得吃没得喝,有乖巧的,便向州府乞粮,我中华怜悯施与而已。如今世风日下,这白夷黑夷,连乞讨的规矩也不守喽。”下面的官员齐声道:“大帅英明。”
“接着说。”牛鉴朝象牙海床上一欠身。程橘采挤眉弄眼说:“英夷被困在定海,广东那边商谈未果,走不开身,回不得国,久之船上的人就偷偷登岸歇足。忽一日,渔民捉来一对白夷,道是在草丛里野合的鸳鸯哩。伊里布大人升了堂,大棍伺候,两个白夷居然恬不知耻鸣冤,说要将伊制军告上定海县衙哩,制军笑 吐茶,唤定海知县出班,知县向白夷说,此处的事由大帅作主。白夷狡辨说,他俩是情人,既便中国人认为国情不符,也只多是个民事官司,制军愚蠢。”才说到这里,牛鉴不悦地说:“原来是学兄要占我便宜。”
程橘采赶紧正色说:“属下不敢,不敢。虽是学兄,手里碗还是牛制军恩与的。咳,介个伊制军又是笑吐了茶。白夷说,今番他俩的私情,就是中国的宰相也无权直接审他,须由定海知县审理。伊制军怒了,一顿棒子下去,白夷才服啦。”
座上官员急问:“后来呢?”“后来,伊制军把一对白夷游街示众,背后插了奸夫y*妇的大牌子。毕竟白夷不开化,无羞耻心,居然神情自若,挽了手,谈笑自如哩。制军又想一策,押这对白夷去海边,唤她男人出来,岂知那船头是个乌龟,也不见意,打算拿个木头做的地球换人。地球是什么?白夷说,就是我们脚下的土地。又说江南在那木头上面,连个大豆也不抵。又拿出花花绿绿的地图,伊制军说,纯属诈人,本是新疆,他错标成什么葡萄牙。葡萄牙在座谁见过?哈哈。本是黑龙江,白夷错标成尕拿大。如此智识,也敢来我天朝耍赖?再后来,广东来信,说是此二人还是个大人物,正好作了商谈的筹码。”
牛鉴叹道:“白夷能驱大船行海,大抵需要多少头牛拉?”座上江苏巡抚梁章钜一听这话,便笑吐了茶。他在江苏当了六次巡抚,好不容易署理了几天两江总督,便把帅印拱手让于牛鉴,心里不服。加上几年前牛鉴在江苏做官时,一直就是梁章钜属下,现在,座位颠倒了,梁章钜老脸上始终挂不住。近日,正闹辞职哩。这时,他抓住了牛鉴的破绽,立起了身,正色道:“诸位,还记得广东海疆参赞大臣杨芳杨大人去年寄给伊制军的邸报吗?杨大人他可是一代名将,当年在牛制军家门上平定张格尔西地大贼叛乱哩。皇上用他去广东平夷,他出阵一看,便知是英夷使了妖术,那英夷有两件宝物,一是千里眼,就个小棍大小,能看清楚千里之外。一是黑烟囱,那烟囱又粗又高,冒着妖气,上面是西方恶鬼妖魔在施法术。杨大人他是姜子牙在世,立即命人找来三百妇女尿灌,口子对着白夷方向,里面是白狗血、妇女月经,真是奇了,夷船远遁喽。所以,牛制军,经纬一方,岂可孤陋寡闻?分明是妖魔在驱动大船哩。哈哈。”牛鉴一个大红脸,拂袖便走。
朝野新闻(2)
因朝廷派出的靖逆将军、钦差大臣奕经不日便抵苏州,牛鉴便暂住在苏州衙门理事。他一心要做文武双全的疆帅,每日间,也不应客,只把历代兵法熟读,困了,也是一手握本三国志,一手端琬莲子汤,如饥似渴地读。远在京城的道光皇帝,格外关心牛鉴,连日密函加封,把当今兵家的治夷奏本,六百里加急,送来让他阅读。
那时候,朝中有几个御史,把各地兵略家的计谋汇总起来,上奏道光皇帝邀功。十月头上,牛鉴收到了道光特意荐给他的密函,拆开一看,是本年三月十八日,户部掌印给事中朱成烈的折子。折子上说:我军果能夺夷所长, 击夷所短, 斯可聚而歼之矣. 谨仿战策, 约举数条, 为我皇上敬陈之:
(译文)一是在广东省河两岸的堤塘上,挖洞,置一丈多长的空竹筒,作望远之用。夷船来时,先放过前面的不打,等大部到齐了,前后夹击。我军出动百十只小船,上面载满火药,直向夷船撞去,各船起火,只要有一船靠上夷船,夷船立刻起火。那时,我军出击,必定大获全胜。
二是要改革点炮手衣甲,把那牛皮中夹以糠料,制成牛皮糠曩,叫点炮手穿上,以柔克刚,夷人炮子怎能伤我军士?
三是夷人船大如山,吃水丈余,外洋作战占便宜,如果把他引进内河,夷船搁浅,那时,我军四面冲锋,点火倾刻便把夷船烧为灰浆。
后面还有一堆战法,牛鉴轻轻摇摇头,不屑地向一旁立着的嫡亲学生、江南盐道黄恩彤说:“真乃腐儒之术!惟有引敌于内河之计,尚可采纳。”黄恩彤道:“恩师,这位朱成烈自上了此折,皇上大喜,赏金百两褒扬哩。”牛鉴望着他说:“目前皇上他最感兴趣的是什么?”黄恩彤答:“皇上目前似对英国女王、英国位置最感兴趣。”牛鉴说:“是了,前番我在河南时,曾见京城长随抄来的单子,皇上就对此位女王感兴趣。如今两年了,皇上难道仍不知实情?”黄恩彤说:“广东那面疆帅们,据说捉了俘虏审问,已把皇上二十四问逐条奏报了,可是,近日听京城长随说,皇上听到那女王并未婚配,与前说不符。前说该女王丈夫曾是我大清子民哩。皇上为此不高兴。”
牛鉴说:“给我暗派去福建的长随写信,叫他设法查清这些事体。另想法绘来夷人妖船图象。”
黄恩彤说:“签押房中侯着位江南名士,名唤包世臣,求见恩师哩。可否准见?”牛鉴问:“既是名士,可是什么履历?”“只一秀才。据说精通兵法,前有浙江提督陈介平荐书,学生不敢不引来一见。”牛鉴不悦地说:“区区秀才,算什么江南名士?不见。”
“值此用人之际,恩师宜当百川纳海,广结贤者。”牛鉴听他这样一说,才道:“所谏在理。传他进来吧。”
外面一连声地传,只见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高昂着头走了进来,朝牛鉴作揖道:“学生江南包世臣有礼啦。”在江南,藩司、臬司以下官员进见牛鉴,哪个不是恭敬磕头,这样一个没品秩的穷秀才谒见制军,只一虚揖,牛鉴顿时就怒了。他端个茶盏,只顾呷茶,也不理睬包世臣。
黄恩彤大喊:“进见之人,快快磕头。”包世臣这才下了跪,连磕了九个头。牛鉴茶琬“呱”地一响:“喔,来者履历。”包世臣报了如何考了秀才、如何因书法不好未能中举、如何通读杂家学问,细细说了一遍。牛鉴眯眼说:“书法既不中看,可见人品不端。当此盛世,尔精研兵家,莫非准备造反乎?”包世臣连连磕头说:“学生不敢。”
半晌,牛鉴问:“包世臣,你来进见本帅,有甚话说?”包世臣猛地跪行几步,大声说:“大帅,江南危矣。”牛鉴黑着个脸:“本帅有长江天险之要,有吴淞炮台之固,何危之有?”
“其实不然,大帅。”包世臣叫道:“英夷在广东洋面耍泼近半年,本在图谋开口岸、索烟价,然自八月以来,英夷骤然增兵,一路北窜,连陷诸城,并不留守,前锋已指浙江,势在剪除外洋阻隔,图入长江。如果吴淞一失,英夷侵入内江,掐我国家漕粮之道,断我经济命脉,那时,不惟江南瘫痪,京师也失依仗。疆祸则由广东转到江南。学生劝大帅,早以内河各关隘为体,以吴淞口为用。”
牛鉴一听,拍案大怒:“本帅岂不识江南地势?内河曲折几百里,沙礁多,浅滩亦多,设如敌人犯内河,岂不自陷绝路?漕道有内河屏障,岂能被英夷掐住?只须守住吴淞一处足矣。不念你有浙江提督书寄在我处,似此空言危谈之流,早乱棍打出了。退下。”
牛鉴连黄恩彤也懒得答理,转身进了内室。忽报京城又有廷寄,牛鉴只当是一般公文,到掌灯时才慢悠悠拆看。一看,又是皇上密函,另附一叠密奏,密奏抬头上有皇上朱批。皇上朱批秘密传来,牛鉴感到事体重大,先把谕旨拜了几拜,才擦着额上细汗看:“朕念尔欠战阵,特躬自挑选海防奏稿几件,牛鉴宜当精研,切勿辜负朕识才之苦心。”
奏稿共五件,是已故两江总督裕谦去年腊月二十五日、京将军耆英, 副都统奕兴,刑部侍郎柏萢 ,奉天府府尹呈麟去年腊月二十二日海防专折,稿文分条缕细地奏了海防大旨。牛鉴看到前任大帅裕谦的墨迹尚有光泽,心里道:这是个屯气鬼,躲开吧,免得阴崇了我。把裕谦那件狠狠地压到了鸡血石大镇纸下,不看。后面是国内御史的破敌折子,有湖广道监察御史石景芬去年腊月上的折子,有广西道监察御史蔡家去年十一月三十日上的折子,最下面是广东参赞大臣杨芳的折子。
他素来敬重杨芳,只把这个折子,仔细看了起来。奏折上第一是审形势,牛鉴跳开不看,只看第二件是“用主兵”,提出征调西北绿营军驰援海疆,牛鉴猛地想起了尤渤,喊道:“来啊。”一个亲兵进来后,牛鉴问:“京城斡旋调尤渤、陈平川事,兵部可否发了文?”亲兵说:“奴才不知。”牛鉴说:“六百里加急,给本帅急办。”
杨芳折子上还提出了“积兵饷”。牛鉴想道:打仗分毫离不得钱粮,眼下是程橘采当藩司,比来比去,不如自己嫡亲学生黄恩彤贴心,必须赶紧要把黄恩彤提拔到藩司这个位子上。
朝野新闻(3)
道光二十一年(1841)十月二十日,钦差大臣、扬威将军奕经带领随员,来到了苏州。牛鉴率领江南三品以上官员出城跪迎,奕经从大官轿上下来,蔑斜着眼对牛鉴说:“这个牛镜堂,咱也不认识。汉人真会做官,拿笔的三年两年就升成拿刀的了,一堆大帅嘛。京城里头,现在谁都知道牛镜堂是皇上的红人啦,咱嘛,也就赶紧巴结。给牛大帅敬礼啦。”口里说敬礼,人却只顾前走,在红地毯上摆八字步。
进了苏州城,奕经下榻在苏州大戏馆里。这一等铺金垫玉的豪华地方,京城哪见过?奕经在官员拱拥下,吃着江南的海货细肉,耳中是丝竹管弦、吴语软唱,那肥绿的功夫茶叶也是第一遭尝到,不禁又是牢骚满腹。“吓!咱祖宗打的锦绣江山,嫡亲的宗室却享受不得。大抵是你们这些狡猾的汉官,平日里占着这天堂也似的去处,不思效力,还年年上折子道辛苦,仿佛吃了冤。本将军若不是亲临,还蒙在鼓里哩,只道京城是最好的地方,现在来了,想法就有啦,咱在这地方好好活几天。”奕经于是索性住在苏州不走,每日里由侍卫容照带刀护卫,到烟花院里去访美人消用,一听浙江那边有战报,便连唤头疼,直拿地方官责骂出气。
一日,奕经随从阿彦达怒冲冲来找牛鉴,“牛大帅,咱等来这里多日了,你好大的牛皮,也不常常来请安,扬威将军很生气。派咱前来给你请安,顺便有一折事,便是借告几个钱花。”牛鉴忙陪了笑脸,唤来苏州粮道,斥道:“扬威将军在此间多日了,你等怎不识好歹,不把供给大事放心上?速去,速去,先解五千两银子来,立交阿大人拿去消用。”阿彦达怒道:“几个破铜算什么?牛大帅把咱小看喽。咱借的是古玩字画哩。”牛鉴接话道:“这也好办,速去,速去,访几件上好古玩字画来,阿大人只在我处喝茶少等。”阿达彦说:“你们这些汉官,不把宗室放在心里。也不问咱需要哪件。”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个纸片来,丢给苏州粮道,上面写着几十件古玩名称。粮道邹眉说:“这些物器,多是亡明时的宝物,如何一时三刻访得?”阿彦达上前就闪了粮道几个耳光,骂道:“给你这狗汉官个脸,你还不领?”牛鉴勃然大怒,上前踢了粮道一脚,叱道:“好生不识大体的狗奴才。平日仗着主子抬举,便不知自己是什么奴才嘴脸,顺竿爬上来了。”
阿彦达见这阵势,立刻尴尬了。
奕经一住就是月余,到了腊月初十,派人来请牛鉴。牛鉴只好去奕经住处请安,奕经躺在竹榻上,愤愤地说:“牛镜堂干得好事?你要撵咱走,明说就是啦,何必向皇上告黑状?”牛鉴一头雾水,忙道:“将军冤杀我也。自将军驻锡苏州,我那是明不陪也暗陪着,长江防务也不去看,只在苏州。并未向皇上上过任何折子。”原来,奕经驻在苏州不走,他的随从们有一百多号,个个勒索官员,上街行凶,豪赌滥嫖,苏州民怨遍城,一个省亲来的御史,暗暗向皇上上了弹劾状,皇上大怒,下旨催他立即前往浙江主持战事。
奕经毕竟是宗室人物,军机处早把告御状的御史给暗暗告诉他了。他向牛鉴说这些话,不过是耍个牢骚。奕经笑道:“把个江南地方,什么样的消息咱不知道?你牛镜堂是厚道人,咱也拿你当朋友看。今天请你来,有要紧话相告,一则是咱要走啦,不拖你啦;二则是个实话,悄悄相告,这江南地方人坏,梁章钜教唆些坏绅士,已暗暗告下你啦,说你才不堪用,求换总督哩。咱也是京城暗线捎来的信。”牛鉴忙道谢不迭。奕经说:“咱把好人当到底,临走前向皇上上了折子,奖掖牛大帅主政江南稳当。”说着,喊人把折子副本拿来,丢给牛鉴。牛鉴又要道谢,奕经只是笑着看他,把个指头捻捻。牛鉴才知道是他要好处费了,赶上前去,握了他手,用指尖在奕经手心里画了个一字,奕经大喜,拍着他肩,说:“厚道!”十一日,奕经率众出了苏州,牛鉴悄悄在奕经袖筒里塞了个东西。在走嘉兴的路上,奕经从袖里挖出那东西,一看吃了一惊。原来,牛鉴给了他个十万两的银票作谢仪,奕经只当牛鉴那个一字是一万两。奕经叹道:“牛鉴真够朋友。将来咱不亏他。”
这年冬季,浙江冬雪较大,深达数尺,入春以后又连降淫雨,地面泥泞,空气潮湿,不仅行军困难,就连清军供以取胜的引火之物也不易燃着。道光严厉下旨,要求奕经大举进攻镇海英军。奕经在嘉兴行辕终日饮酒解闷,忽一夜,他做了个好梦,梦见英军登船远遁了。驻守长鸡岭的参赞大臣文蔚赶去说事,一听奕经的好梦,手拍大腿,惊道:“巧啦,咱也昨夜做了个梦,跟将军的一模一样哩。”正在这时,门外跑来个兵报告,“报!将军,大喜,宁波方面的报告,说有洋人正在往船上搬运东西,英酋璞鼎查准备弃城逃跑哩。”两个大帅闻听,喜出望外,慌忙跑到佛龛前,上香磕头,口里道:“佛爷显灵啦!保佑咱大清一举歼灭英夷。”
奕经、文蔚心里对神灵的力量感到越发钦佩,认为战胜英人,自有天助,于是决心锐意进兵。但是,进兵的具体日期定在何时为好呢?这自然也应由神灵来指点。奕经听说西湖附近有座关帝庙的预卜吉凶极为灵验,于是屈尊前往占卜,得到一支卦签,上面写着:“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保汝平安”。这卦签又是什么意思呢?
正好三天后,奉调赴浙江参战的大金川八角碉屯土司阿木穰率众到达,这支土军都戴虎皮帽,应了卦签上的“虎头人”一语,奕经喜不自禁,下令重赏这支虎头土军,认为虎就是打胜仗的吉兆。于是,在确定最后反攻日期时,也以虎为准,非虎不取。按照中国传统的十二属相来说,寅属虎,虎为寅。道光二十二年,恰是壬寅年;一月,为壬寅月;二十九日系戊寅日;四更时分乃甲寅时辰。这样,道光二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四更时分就凑成了以虎为准的“四寅期”。但又有“高人”指点,此次进兵,应以“五虎制敌”为妙,现在的“四寅朝”只有四虎,还缺一虎,全军搜罗了一番,得知大将中有安义总兵段永福生于寅年,属虎,这样,五虎就算齐全了。于是,奕经对段永福委以重任,让他执掌西路军兵,负责攻打宁波城。
按照“五虎御敌”的神灵启示和奕经演绎出的构想,一月二十九日晚,“虎”将段永福首先发起对宁波的进攻,阿木穰和黄泰冒雨率军辅助,进攻宁波城的西门和南门。宁波战役,清军作战英勇,但因战前准备不足,战时没有后援,入城清军拥塞街中,长枪大炮失去效用,英军居高临下,从屋顶向街心投掷火箭,清军损失惨重,死伤五六百人,以失败告终。阿木穰的一支军队刚刚进入月城,就遭遇英军所设的伏兵和地雷,阿木穰及其部下百余人,均死于城内。黄泰方面的一支进攻南门,英军一遇清兵,立即退却,黄泰率军闯入城内,与英军展开一场激战,激战多时,清军伤亡渐多,又无后援,黄泰等只好退出南门,又遇船上英军前来堵截,腹背受敌,黄泰与属下守备、把总、外委等均阵亡。
在进攻宁波的同时,清军主将朱贵派遣刘天保率部先行,进攻镇海西门。事先潜入城内的清军作为内应打开了城门,将城外的清军接入城内,但在英军的反击下,入城的清军三进三出。因朱贵所率后续部队未能及时赶到,先行攻城的军队兵单力孤,只好败退。朱贵所率领的援兵,在增援刘天保的途中遇雨,迷失方向,后得知段永福兵败宁波,遂火速前往宁波增援。参赞大臣文蔚闻讯,惟恐大营有失,急命朱贵回师溪岭,坚守大宝山,结果,朱贵所部又兵败大宝山。这样,反攻镇海成了一段笑话。
奕经却是执迷不悟,他给牛鉴写信,说:天神佑我,全歼英夷本确有把握,可惜战功不显。查之再三,原来是当夜大军路过一村,新死一妇人,乃是生儿胎不顺,暴血症而殪。此妇可恶,污血坏我大事,已令本县拘捕妇人一家重惩。他叮嘱牛鉴说,治夷之道,在于治妖邪。牛鉴看信后,接受本地文人建议,募了五百虎头兵,每日在海塘上披着虎衣,鸣炮祛邪。江南文人魏源后来写了《道光洋艘征抚记》,略将这事叙了。
陈老佛
这年冬天,江苏巡抚梁章钜借口病重,向道光上折,请求辞去巡抚一职。皇上准奏,用藩司程懋采为江苏巡抚。牛鉴趁机上奏,求用江苏按察使、他的嫡亲学生黄恩彤为江苏布政使,道光满口答应。
同期,尤渤、陈平川被调往江南,牛鉴擢拔尤渤为寿春镇总兵,将二千调到江苏的甘肃兵交与他管带,擢拔陈平川为总督营参将,把开封绅士募集到江苏帮助牛鉴抗英的八百河南乡勇编为总督营护卫亲兵,交陈平川管带。
牛鉴用了两月时间,止此,才算在江南扎稳了根。
腊月底,牛鉴获知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他的同学、闽浙总督颜伯焘因厦门失守,颜伯焘只身逃逸,皇上大怒,革去了他的职。这颜伯焘是出名的主战派,深得林则徐器爱,他在福建弹劾福建水师提督陈阶平、钦差大臣奕山,弹劾大清名将杨芳年老无用,一时意气风发,想成就一番灭夷大业。岂料,厦门一战,他就彻底寒了胆,只想同英人讲和。牛鉴到江南后,颜伯焘起初还有信来,渐渐就听不到消息了。
除夕夜的南京,依然歌舞升平。两江总督府挂灯结彩,江南官员接踵而来,为牛鉴拜年,节敬银子自然是大包大送,知府以下官员只能押签房留茶片刻,在礼簿上寄了贺银后赶紧走人,连个牛鉴的面都见不着。
这时,来了一个商人模样的贺客,门房大爷是牛鉴的长随,从板凳上跳起来,把黑墨陀子眼镜一摘,迎上去就喊:“呔!啥品级的职事?”来客作揖道:“原是四品职事,小的是牛大帅故人差遣来拜年的。”门房脸一沉,骂道:“这是什么地方?任他是多大的官儿,见了老子也客气得很,咋就没见过你这么个不识礼的东西?滚,滚,滚!”贺客只好陪上笑脸说:“小的有急信要面呈牛大帅,望门爷报个声。”那门房抱着头,倒坐了板凳,朝身后摇手说:“我不知道。”贺客走上前,拿出锭银子,塞进门房的袖筒,门房急忙摸出来,掂了掂,足有二十两,“哧”地一笑,说:“我家主子在里间,我带你去,转墙弯处有狗,我给你抱狗头。”一径里就把贺客引到了牛鉴房里。
牛鉴正在客厅同一群官员说笑,见问外进来个人,朝他挤眼睛,就把碗子一端,“呱”地一声,识趣的官员们纷纷告辞,牛鉴说:“走好,走好,本帅不舒服,不起身了。”
等客人走尽,贺客才进了门,磕头后答:“小可是福建颜老爷家人,奉我家老爷差遣前来,为的是交一样东西。”说着,从衣褶里掏出个腊丸来,递给了牛鉴。牛鉴说:“你且自沏了茶用。”打开腊丸一看,是颜伯焘亲笔信。信上说:英夷断非朝野新闻所称,只在远洋逞能,该逆纪律严明,作战勇敢,武器准备精良。我军远非英夷对手,且望镜堂哥哥勿蹈愚弟后辙,早日调离,保全名节。
牛鉴不由发了怔。他打量着来人,说:“你可经见过战阵?”来人答:“小的本是闽浙总督衙门门房,并未历过战斗。”“据说英夷轮船能乘风破浪,全仗着妖烟囱,你可见过?”那人答:“禀大帅,据获释回来的散兵讲,英夷只是把煤炭往大锅炉里填,炉火熊熊,烟囱冒烟,那船就走动了。八成是火鬼作祟。”牛鉴疑惑地说:“那船里架了火,岂不自焚?”来人答:“据说是铁船,不怕火的。”牛鉴一听这话,触动了他多日的心事,胸口胀得慌,连咳几声,摆手说:“下去领赏吧。”
那贺客出大门时,望着门房只是笑,门房说:“兀个鸟人,你笑什么?”贺客说:“兄弟,我也是你同行,闽浙两省多年的门政大爷喽。适才兄弟笨啦,要是我,他给一锭银子,我最多只说,我家主子今天没工夫,你明早来吧。”门房笑道:“小的有眼不识真人,得罪!走,走,走,我请你喝酒去,你好好教我几招啊。”两个搂了脖子,择间房子吃酒去了。
牛鉴夜里寻思:颜伯焘他千里寄信,劝我主和,一定是他妒忌我,怕我将来战场扬名,那时,同学见了,他面皮挂不住。至于英夷是大铁船这一折事,朝中纷纷献火攻计,恐怕未尽周全。想到这里,牛鉴翻起身,从文案里拿出一叠奏稿,翻出了大理寺少卿金应麟的奏稿。上面写着:(译文)再陈火攻密计,派瓜艇五十只, 上面装干草油火, 配以火药, 捆以草绳, 盖以葵席, 系以铁链, 冠以大钉。派人凫水,推船前进, 船身甚低, 夷之炮火所不能及。一旦靠拢, 尖钉钉在夷船上,以火然之,无有不毁。牛鉴提笔在奏稿上写道:“奈何铁船,怎能钉住?不如用磁石作钉,造炸药毁之。”
正月十五一过,牛鉴就唤来黄恩彤,说:“当今治夷,最要储足火药,本帅着你调集银子,开火药局,制造炸药十万斤,不得懈怠。另开磁石局,从各地征调磁石矿。”黄恩彤不解地问:“恩师办磁石局,学生不懂何用。”牛鉴说:“此乃天机,到时便知。”
因英军蠢蠢欲动,要向北开打,牛鉴急忙赶往宝山前线阅兵。江南提督是位六十七岁的老人,名唤陈化成。这是员猛将,平时里爱兵如子,军中人称陈老佛。他三年前调任江南提督,把个吴淞口炮台修得格外整齐,一心要在吴淞炮台痛歼英夷。今番牛大帅前来阅兵,陈老佛派人把那些宝贝大炮擦了又擦,炮身上新穿了红衣,军队也是旗甲鲜亮,列队候迎。
牛鉴从大轿上下来,陈老佛不备不亢地接住,张只手在前引路。吴淞要塞有东、西两座炮台。东炮台始建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道光初年曾经修缮并建造营房。陈化成对牛鉴说:“东炮台虽年久失修,可炮位和护墙尚可利用,老夫已加固了炮位。西炮台费心最多,新筑土堡二十六个,安装大炮一百四十多门,从宝山县城东门起,直至蕴藻浜口长十里的岸线上,老夫安置了一百多门大炮哩,最大的炮重八千斤。在蕴藻浜北岸的江堤上,安置了十门大炮。”牛鉴道:“老将军布置甚当,可嘉,可嘉。”
为了加大战略纵深,牛鉴在阅完兵后,召集会议,商定了吴淞口防务:
第一道防线,以吴淞口两岸炮台为骨干,北至石洞口,南至衣周塘,由水陆军约四千重兵防守,其中宝山县城驻有防兵两千名,县城西北的小沙背有防兵七百名,东炮台由川沙营参将崔吉瑞等督带一千余人驻防。
第二道防线在东沟口和沈家滩一带,由扬州营参将继伦负责,游击封耀祖统率,兵力约四百人,配有小炮小船。此防线主要为阻止英舰南进上海县城和吴淞江新旧水道。
第三道防线一在上海县城,南门、北门城楼共有大小炮十门,兵员三百人,一在青龙镇、黄渡一带,有炮十门,兵力一百人,主要防备和阻截英军沿吴淞江进犯松江和苏州。
牛鉴说:“江口堵防,全仗陈老将军。至于内河,也需守住刘河、江阴、团山各关隘,多设伏兵。”话未说完,陈老佛不悦地说:“大帅许是胆怯,莫非怕老夫守不了吴淞口?现在吴淞固若金汤,只须守住外口,御敌于口外即可。目前吴淞口缺人,望大帅将那无用之兵,调度与老夫吧。”一旁立着的参将陈平川见陈化成当面奚落牛鉴,把那腰刀“咔”地一抽,叱道:“大胆!”陈化成顿时梗起脖子,捋一把白胡须,斜望着陈平川骂道:“尿泡大的东西,也敢在老夫前逞威!大帅,请约束好随员哪。”
牛鉴心中气得很,明白这位老将军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还是喊了一句:“陈参将不可放肆!本帅视老将军为长城,还不快快向老将军道歉?”陈平川红着脸,向陈化成施礼,陈化成却不理睬。
火药局
三月初八日,牛鉴刚经营起来的火药局,因兵士调配方时不慎走了火,“轰隆”一声爆炸了,引起火药库大爆炸,炸死了一百多兵。赋闲在嘉定城里的前任江苏巡抚梁章钜,眼见牛鉴出了事,急忙来找陈化成。他两个都是南省人物,平素关系好得很,两个人茶叙一番,梁章矩道:“大敌当前,火药局却毁了,将来开仗,没得炸药咋办?都是牛鉴匹夫疏于管护所致。我今日前来,便是请老将军上折弹劾他。未审将军意下如何?”陈化成怒道:“此落井下石之小人举动,老夫虽看牛大帅不顺眼,却断不做这等阴损事情。”梁章矩笑道:“老将军糊涂。君不见牛鉴匹夫他连日调的都是河南、陕甘、四川的兵,排挤我江南水师,一旦势大,那时第一个下手的便是将军您啊。”“老夫不惧他逞权。”陈化成梗着脖子说。
梁章矩见说不转陈化成,便给他京城的门生递了状子,请几个御史合奏,把牛鉴弹劾了一番。按说,一些寻常御史拿些琐事小节弹劾堂堂疆吏,皇上不过是严厉训戒一番罢了,最多是个“交部议处”,起不了什么大风浪。可是,今番就不同了。因为,那些见风使舵的军机章京们,把这道折子首先呈到了军机大臣祁隽藻的手上。
祁隽藻把折子压住,抽闲去找当朝大宗伯祝庆蕃。这祝庆蕃是道光的嫡亲老师,时任光禄大夫、礼部尚书、文渊阁直阁事、大学士,同祁隽藻、牛鉴那是嫡亲同学。两人略一茶叙,祁隽藻开口说:“桉三哥哥,日前接到一件奏稿,几位御史联名弹劾牛镜堂。”“甚事遭了弹劾?”“是上海火药局爆炸一事,伤毙兵勇百人,镜堂有疏于管理之罪。”祝庆蕃眨巴着眼,笑道:“好机会,春圃莫非拿此说事,想调镜堂出危疆,保他的名节?”祁隽藻点头说:“正是此意,才赶来同哥哥商量的。”祝庆蕃叹道:“眼下夷务麻烦,南省上至钦差、督抚,下至提督、总兵,一茬茬去得快,栽到得更快。目前为至,刑部处置掉的南省大员、属官都超过三百人了。牛镜堂好憨哇,河南坐得好好的,他偏贪个升了一品的便宜,便跳火坑。”祁隽藻忧愁地说:“咱们翰林党人,现在陷在战场,丢了前程的除过林则徐,颜伯焘最痛心。咱不忍心牛镜堂重蹈覆辙啊。”祝庆蕃悄声说:“俺再请几位御史,继续弹劾镜堂,到时,春圃你内不避亲,向皇上请求治牛鉴疏于管理之罪,牛鉴必被革职,三五月赋闲,然后成全他个一品的好差嘛。”祁隽藻笑道:“正合我意。”
几日后,朝中御史们又联名弹劾牛鉴,军机大臣祁中堂出班弹劾,说:“皇上,臣今内不避亲,率领诸御史弹劾牛鉴。牛鉴自去江南以来,虽整顿官吏,通畅漕盐,然力不胜帅才之用,智短术浅,不谙军事,以致上海火药局爆炸,计毁三万斤炸药,炸毙人命一百余人,罪可当诛。奏请我皇上将牛鉴革职,交部严办。”
一旁站的王中堂王鼎闻言大怒,奏道:“牛鉴乃当世良臣,前守河南省城,排除万难,感天动地。皇上重用他为江南大帅,秉忠勇,济孤弱,痛歼英逆之志甚坚,岂可因小节而大枷忠良?望我皇上明断!另者,臣知祁中堂乃牛鉴同年,该中堂嫉贤妒能,压制贤良,孰可忍孰不可忍!”
祁隽藻怎么也想不到老中堂会出班发怒,为牛鉴开解,赶紧向王鼎递眼色,王鼎仍在絮叨海疆尽是贪生怕死之辈,“文官贪财,又怕死;武将怕死,又贪财。似此这般,海疆危矣!”祝庆蕃插话说:“王中堂,朝中皆知你与牛鉴是西地老乡,他是你嫡亲的门生。如今你老迈了,莫非想把你中堂的顶子荐给门生?”殿下大臣们都笑了起来。
道光把龙案一拍:“放肆!牛鉴也是朕的门生,难道朕糊涂到把天下也传给牛鉴?祝师傅如今越来越糊涂,退下!”说完,愤愤地退了朝。
道光刚回寝宫,穆璋阿就赶来叙事。道光说:“穆璋阿,上海火药局案你看如何处置妥当?”穆璋阿磕头道:“皇上,奴才今泼胆说句实话。今日王、祁两中堂,祝大宗伯,皆当世奸贼也。为何?一则,牛鉴同祁中堂、祝大宗伯乃是嫡亲同学,他们就小说大,意欲何为?奴才知道他们是想借机调走牛鉴。二则,牛鉴乃王鼎西地同乡,又是师生关系,据奴才所知,牛鉴在河南治水事,明显是高拔了,王鼎借此哄骗我皇上,皇上仁慈,未加细核。今番,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说牛鉴可杀头,一个说牛鉴可擢拔,不过是替牛鉴调动开脱而已。”道光大惊:“穆中堂莫非也中了妒忌之毒?牛鉴乃朕担保,自然是朕嫡系门生,朕深知他憨良忠诚,所以,跳开选两江大帅用旗人、宗室的章法,垂青与他。朕知他在江南,难免要遭人暗中弹劾。朕是凡人,牛鉴他也是凡人,只要大节不亏,朕何忍处分牛鉴。”穆璋阿连忙磕了几个头,道喜说:“皇上英明!奴才妒忌之罪难掩皇上法眼。眼下夷务要紧,为了祖宗社稷,奴才赞同不治牛鉴的罪,叫他在江南效力。”道光满脸欢喜,沉吟片刻,问:“穆璋阿,朕虽倚重牛鉴,却不知此臣心里态度,深怕他成了琦善、奕山、林则徐之流。”穆璋阿笑道:“这个容易,我皇上不妨试他一番,便知真虚。”道光忙问:“如何试验?”“皇上,大抵奸人,只在追求升官上。皇上不如许以某部尚书,询问他的态度,倘若牛鉴一心为国,志在海疆,便要推辞。他若欣然答应高迁,皇上,此人用不得,奴才也不妒忌他。”道光喜道:“甚合朕意,准穆爱卿操办。”
四月中旬,牛鉴忽地接到圣旨,大意是说:牛鉴恭顺稳当,才可大用,朝中多员拟荐牛鉴另就大任。朕拟用牛鉴为吏部尚书,望勿辜负朕意,当将两江防务交割,随时准备进京。
真是不试不知牛鉴志在剿夷,欲在海疆成就一番事业。牛鉴接旨,心里道:皇上用我为江南大帅,可谓荣极,我虽是书生一介,平生未历战阵,然勤于兵法,如今一番心血皆付海疆,岂可半途而废?于是,牛鉴连夜写了折子,写道:伏惟皇上,牛鉴在江南专办夷务半年,固吴淞,备内河,积粮粟,外则将帅和谐,内则经济畅通,拔贤良,选海将,另筑红衣大炮千余,调能战之陕甘精兵二千,另有河南募兵情愿助我,现在,士气大旺,筹备充分,孰料皇上不用牛鉴,另选他任。望我皇上收回成命,歼夷只在数月内,牛鉴不敢轻离江南,恐前面备筹化为乌有也。
道光看了牛鉴奏折,叹道:“人道牛鉴憨,不知牛鉴至忠至诚如憨也。”祁隽藻在金殿听皇上称赞牛鉴,心里叹道:人人都说牛鉴是假憨,现在才知道牛鉴是憨而又憨,将来咋成全名节?保全富贵?俺这连襟,咋一到江南,心眼就迷了。
吴淞口(1)
那时节的武将,俸禄太少。像陈化成,虽是二品衔的江南提督,赫赫有名的军门大人,一年俸禄却不足九百两,也不似江南文官们,拿朝廷的养廉银子,道台以上动辄就是万两,至于牛鉴,那是钦批的一年三十万两养廉金。所以,海疆几千里,水师武勇们个个嫉恨文官,在战场上也不领文官的情。牛鉴心里晓得江南武将们的想法,格外舍得施银子去笼络军心。
他见陈化成日子过得紧巴,悄悄唤来藩司黄恩彤,说:“南雪啊,现在是将帅合劲御敌的关头,陈老将军他守炮台,日子紧巴得很,本帅着你每十天,前往炮台给老将军赠银四百两。各隘把守的总兵、把总,按品级,都送银子嘛。只要把军心笼络住,不愁破不了英夷。”
黄恩彤不敢怠慢,赶紧去给陈化成送银子。孰料,这位老将军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偏不动心,说道:“本军门寒迫惯了,过不惯花酒地的日子。银子是好东西,现在,造炮子急要银子哩,你就送到军需局去派急用吧。”黄恩彤说:“军门大人千万收下,这也是俺家牛大帅的一番心意。”陈化成梗着脖子说:“他牛制军大人真要同我交朋友,择日前来,我同他拉弓射箭,他要胜了我,我便服他。”黄恩彤不悦地说:“军门大人此言差矣,俺家大帅勤读兵书,文名显于当今,只须运筹帷幄之中便可,岂可健卒也似地赛臂力?”一句话说得陈化成暴跳如雷,骂道:“老夫一生纵横海疆,早把那纸上谈兵的文人们小觑多年了。老夫读兵法时,你等才念三字经哩。”说着就把桌上的银子“哗啦”一声抛到了地上。
牛鉴听了这事,沉吟道:“南雪,据恩师我的观察,大凡直爽的人,他心不藏奸,用起他来也放心。陈老将军那边,你要攻心为上。他今天不要我们的钱,十天后再去送,再不要,接着送。得有耐心嘛。”连送了三次,陈化成还是拒收,牛鉴就困惑了。
四月初九日,英军攻陷浙江乍浦要塞,战火燃烧到了两江地面。牛鉴连忙带兵驰赴上海。
牛鉴在演武场阅了兵,往将台虎皮大椅上一躺,把手虚举一下,眯着眼看左右垂立的一群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员,却不说话。督标营参将陈平川出列高呼:“大帅今日视师,江南麾下文武,有夷务要事快快上呈喽。”话刚喊完,演武场一角跑出个七品知县,名叫周恭顺,是宝山知县,望着将台便磕头:“报大帅,属下是刘河东沟守员周恭顺,现在沟口筑塘,备办红衣大炮。东沟是长江咽喉,乞大帅调拨一营军民与我,另急拨炮子一万发。”垂立在牛鉴两旁的江南大员们一听这话,忍不住地笑,徐州镇总兵王志元讥笑道:“下面跪的这位,目前管带多少人马?”周恭顺答:“一百五十人。”将台上大员们哄笑起来,王志元骂道:“狗屁一个知县,才带些看家护院的人,也敢第一个抢言路,在大帅面前讨价?掌嘴!”牛鉴忍住笑说:“恕你憨呆无罪。你为本帅守东沟,可有新见解?只要答得好,本帅就拨人马钱粮给你。”周恭顺答:“大帅英明。东沟是内河咽喉,河道狭窄,底有暗沙,地形险要,只要扼住东沟口,英夷便绝不敢窜入内河。另外,东沟后靠陆地,易于同英夷陆战,正好发挥我军陆战优势,避了同英夷洋面争锋的劣势。”陈化成顿时暴跳如雷,骂道:“狗文官,好个扼住二字!你说守东沟要紧,几十里吴淞江面咋办?大凡文人怯懦得很,都想背靠内陆,为的是将来好临阵脱逃罢了。有我陈老佛在,便不许江南大军露怯,一定要同英夷决胜于洋面之上。”牛鉴说:“陈老将军勇气可嘉,不过,下面跪的这人,也算有些武略。本帅给你一营人马,好生替本帅殿后。”周恭顺唱了“蔗”,退了下去。牛鉴喊道:“徐州镇王总兵听着!”王志元出班听令,“你守小沙背,同宝山知县所守东沟唇齿相依,着你拨一营人马二百员给宝山周知县,即日拨讫。”王志元哭丧着个脸,说道:“大帅,末将几营弟兄自镇海一役,伤亡无算,目前不足千员,守小沙背都勉强,怎能分兵给他?”牛鉴脸一变,喝声:“大胆!”王志元不敢吭声,退了下去。
陈化成出班说:“牛大帅,老夫有一事相求。老夫守西炮台,不敢丝毫懈怠,只是老夫侧翼小沙背,乃我供给之道,现由王总兵把守,他乃新败之军,纪律又差,兵无斗志,难荷大任,请求调换猛将把守,使老夫无后顾之忧。”王志元自从调防来到吴淞口,常常受到陈化成辱笑,心中早结下了大仇,现在见他当面求牛鉴调换他,脸上红一阵黑一阵,跳将起来道:“陈老贼!本镇还不屑同你这倚老卖老的匹夫合作哩。大帅在上,请给末将做主,求换防地。”
陈化成怒不可遏,拨了腰刀扑上来,喊道:“怕死逃官,你敢与老夫斗几招?”王志元“嚯”地拨了剑,也喊道:“来,来,来,吃小爷几刀。”
气得牛鉴拍案而起,叫道:“来啊!都拿下,拖出辕门,各打十棍。”众人纷纷求情,牛鉴才道:“现在英夷大兵压境,各位切要精诚团结,共御英夷,倘再有此等事端,定罚不饶。”
蕴藻浜洋面上,停泊着新造的四艘大楼船,三层木基,周长三十丈,低层是踏轮驱动,三十多名水手踩动水轮,行走又稳又快。楼船上安置着新造的八门红衣大炮,准备了五十多杆鸟枪,楼船顶上飘着“牛”字帅旗。新任管带刘长清精通水性,光着上身,辫子盘在脖子上,提着把鬼头大刀,立在船头,指挥水军操演。他见牛鉴一行来了,见礼后说:“末将操演水师几月,如今调度自如,但等红毛洋人来了,杀他个有来无回。”牛鉴携了刘长清的手,进了楼船大舱,落座后说:“大战在即,本帅切望我江南水师拿出新气象,全歼英夷,为我天朝扬威。目前水师形势,快与本帅说说。”刘长清说:“洋面现在布下三层阵,最前层是封洋铁链九道,射住阵脚。末将四艘楼船打先锋,左右翼各为同安霆船七艘,大明伦战船二艘。第三层是火攻快船五艘,备下炸药无算。尚有七十多艘快船游弋,以资机动。”牛鉴听了,心里踏实了。
四月二十日,英军战舰八艘,武装轮船六艘,运输船十四艘进犯至江苏海域,后在鸡骨礁集结,被英国国会批准的扬子江战役一触即发。牛鉴在宝山县行军大辕聚将布置防御任务。他抱着令旗,高声说:“诸位文武,我等蒙皇上恩幸,要在这几十里洋面上同英夷决战了。此番进剿,务要一举荡清夷氛,一洗江南水师怯懦素习,建不世之功业。切望我三军将士,奋勇向前,立功者,赏!退缩不前者,斩无赦!现在,本帅点将。”
“江南提督陈化成!”
“末将在!”陈化成走前一步答。“命你率一千三百人马,把守西炮台!此间有一百三十位炮,新月堰有五十位炮,只要英夷出现在射程范围,你把一百八十座大炮给本帅猛轰,拥护水师战船出击。”
“水师参将田浩然!管带刘长清!”
“小可在!”田浩然和刘长清跪答。“命你两个节制我江南水师,先在横江长锁前射住阵脚,但等本帅东、西炮台得势,立即出击!前方探报,英夷共有八艘主战舰,我有五艘火攻船,只等敌舰上起火,便紧贴上去,给本帅烧了它。”
“川沙参将崔吉瑞!”
“小可在!”崔吉瑞跪答。“命你率一千人马把守东炮台!那里有炮二十位,协助我主炮台夹攻英夷。”
“徐州镇总兵王志元!”
“奴才在!”王志元跪答。“命你率七百人马,在小沙背防守,保障两炮台安全。”
夜里,牛鉴向道光上折,大意说:上海、宝山一带防堵严密,水师、炮台、内河布置妥当,臣坐镇上海县城总督。十九日,有大小洋船二十二只,先后开向金山筱馆墩洋面下碇。二十日对墩开炮。
二十八日,道光下旨:
着牛鉴照旧严密认真防御,勿稍疏懈,当英人船只排列馆墩洋面相持半日,我兵相度炮力尚不能及,未肯轻放枪炮;甚合机宜。至上海一带,该督已周历巡视,防范极严;并督饬陈化成、王志元驻守海塘,声势联络。吴淞东西炮台,已有重兵,伏兵兼可应援堵截。种种布置必当慎之又慎,加意小心;切勿自恃无虞,稍堕奸计。又另片奏:‘已通饬文武员弁勿被英人诱放枪炮;并制造水轮船只,安放炮位,行驶捷速’等语。着严密妥办,以资得力而助水攻。将此由五百里谕令知之。钦此!
因鸦片战争以来,大清海疆纷纷失守,道光在牛鉴身上寄托了无限的期望。他怕牛鉴只在吴淞口重点布防,万一有失,英军可能进攻长江水域,所以,连日圣旨不断,要他重视长江内河防务。牛鉴聚将商议,说:“皇上严旨要我兼顾内河防务,万一两炮台有失,那时,内河无备,英夷扬帆入侵内河,江南危矣。”陈化成不屑地说:“大抵是朝中怕死的文官在教唆皇上,江南形势他们哪个知道?现在是五月天气,长江水枯,暗沙大露,英人大船入我内河,岂不是自寻胶搁浅滩?只须集中兵力守住吴淞口,御敌于洋面才是上策。”宝山知县周恭顺痛哭流涕,要求分兵守东沟、江阴,说:“红毛洋人同我朝打仗一年多,水上交锋断非我长,千万不可妄自尊大,还是分兵守内河隘口为上策。”将领们纷纷说:“红毛洋人并无外援,眼下集中兵力作战,势在速攻,我若分兵几处,反而露了破绽,还是集中兵力为好。”
牛鉴拿不定主意,带人沿长江查看,只见长河滚滚,水缓处礁石如林,水面窄处,又是急流险滩,靠江面停泊的大盐船都搁了浅,船工们闲聚一起,起不得身。看来,吨位大点的船,这个季节在内河行驶确实有问题。可他曾被河南水灾惊坏了胆,晓得水火无情,万一突然发了大洪,英人趁潮上侵,哪时了得?黄恩彤说:“恩师,求求神明吧。”牛鉴点头说:“只能如此了,皇上急等答复哩。”他把一铜钱焐在掌心,向天默助一番,心里道:但得铜钱面儿朝上,便是长江不起大水。把钱儿丢了起来,“咣啷啷”落下去,一看正是钱面,喜道:“近期长江必不起大洪,水枯礁多,英人岂敢犯内河?”连夜,他给皇上写折,说道:江苏防堵止须扼定吴淞一口,英人不犯内河,确有把握。
道光心中还是无底,又在五月端午节给牛鉴下了旨:该督惟当专驻上海,督办攻剿一切。至福山、狼山及扬子江一带,备防亦须加严。该督祗须酌派得力员弁,将水师战船并招募沙船、水轮等船管带驶驾;如遇英船驶入内河,或用火攻、或设法夹击。总应先事豫备,不可稍存大意,是为至要。将此由六百里谕知牛鉴、陈化成、程橘釆知之。
牛鉴还没接到这道圣旨,吴淞口海战就不可避免地打了起来。
吴淞口(2)
道光二十二年(1842)五月初三日,英国舰队出现在了吴淞口海面上。远征军总司令璞查鼎立在“皋华丽”号旗舰的甲板上,望远镜中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海鸟“噗噜噜”地从数十里田田荷花林里中飞了起来,飞入西边水墨画似的塘上屋舍。映日荷花,竟开菱芡,沟汊穷尽处,忽又是云水相接的蔚蓝海疆,飘着一条赭黄色的沙藻带子,带子西头,是壮阔的长江出海口,那里,滚滚碧流熔着红日,浮着瑰丽的云堆,云堆一层层相扣,把烟雨江南罩得如梦如幻。璞查鼎连连叹道:“中国太美了!”一旁侍立的翻译官马儒翰眨巴着眼说:“司令阁下,这一方水土,沿江西进,从宝山直抵汉口,不仅是中国最美的地方,更是中国最有钱的地方。”璞查鼎高地说:“我们发财的机会终于来啦。”“可不是呢,我们从东印度和好望角过来的战士们,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哩。”
“舰队前进!”璞查鼎下令道。“正对出海口两千米处集结,派三艘战舰绕近这个位置侦察。”璞查鼎打开一幅地图一幅两万分之一的《吴淞口水文水位地形图》,是东印度公司的胡夏米、郭士立等人在道光二十年(1840)进入吴淞口时绘制的。他指着一个地名说:“喏,就这个小沙背!”
三艘战舰加足马力,向小沙背绕过去。英军为迷惑牛鉴,在战舰两舷立满了木头人,穿着蓝紫色的海军服,士兵却躲在了望口里,拿望远镜侦察海塘上清军的动静。只见海塘上是黑糊糊的土堡,大大小小连成一个环形,土堡上到处都插着黄龙旗子。几百名披着虎皮衣、戴着虎皮帽的士兵,正在鞭炮的烟雾里翩翩起舞,似乎在唱着歌谣。那歌声顺风飘过来:
“七七四十九,贼盗满处走。
伽蓝把住门,处处不著手。
童七童七,奈若何”。
英国人哪里知道,这是个咒语。原来,山东有个道人李鼎和,发明了这个专门用来防盗贼的咒。据说,出门外行的人,只要在日出时面对东方念上七七四十九遍,勿叫鸡狗遇上,一定能屏蔽盗贼。这个咒语流传极广,那时节的官宦、庶民、游子,都会念这个咒。近来沿海兵民突然盛行此咒,都说是念了此咒,红毛、白毛、黑毛洋人近身不得呢。把守小沙背的徐州总兵王志元,把这咒当了行军的歌子,时时唱,处处唱,江南大员们为此说了几句王总兵的好话。王总兵为此很得意,他对徐州兵喊话:“全仗了这神咒,弟兄们才活着从镇海跑出来了。”
英国海军司令巴加满脸狐疑:“上帝啊,中国人究竟在干啥?他们多么浪漫啊!”一个士兵站在指挥台上,拿两面小旗,向塘上清军打旗语,塘上的清兵顿时跑了出来,抬着大茅缸,从茅缸里舀出污秽的白狗血、女人月经,向打旗语的英军士兵泼去,口里喊:“白毛夷,屯死你!白毛夷,屯死你!”王总兵更是把两面大旗舞得呼呼的,时而弹跳,时而滚地,时而一个鹞子翻身,把平生所学武艺都使上了。徐州兵喝彩道:“好!好!总兵大人好武艺,生生灭了白夷威风哩。”
王志元见英舰并不开炮,感到奇怪,他手搭凉棚望远看,隐隐约约看到船舷上立着两排士兵,一动也不动。正在惊异间,那三艘大怪物“呜”地一响,转眼间消失了。忽然,跑来一个报子,传来江南提督陈化成的令,说:英夷是试探我军虚实,千万不可放炮轰击,浪费弹药,暴露炮位。船舷上立的都是木头假人。
王志元气得跳起来骂:“早不传令,迟不传令,现在英夷叫我除了邪秽,法术失灵,才不得不退兵。陈老贼是想抢老子徐州兵的头功哩,日奶奶哟,走,找牛大帅告状请功去!”
牛鉴正在西炮台上,拿着望远镜观看。那海面上,二十多艘庞然大物,冒着冲天的黑烟,发出雷鸣般的“呜”声,巨大的桅杆,层层叠叠的帆片,在惊涛骇浪中如履平地。牛鉴相度一番,英舰舰面比海塘面还要高,那破浪航行的速度,他做梦都没想到过。“皋华丽”号旗舰异常地大,牛鉴叹道:它舰面简直顶我老家一个小村庄哩。初见敌阵,牛鉴由不得不寒而栗,心里说:糟糕!战前,我把敌手料得太简单了。我那火攻船上的炸药,我那凿船的一营兵,到时,能不能得逞,佛菩萨才知道哩。
“冤枉啊!大帅。”王志元手下的参将李进财扑上来就抱腿。“大帅,我们徐州兵正面御敌,王总兵同船上英夷旗手比武,灭了英夷威风哩。我们的虎头军、茅缸军一齐上阵,英夷法术失败,是我们打赢了头阵哪大帅。凭什么说英夷是试探虚实来的?大帅明鉴啊!快记我们徐州兵的功劳啊。”
陈化成上前踢翻李进财,骂道:“徐州逃军!尔等只会花言巧语迷惑制军大人,若不是牛制军刚才在我西炮台,小人之言,老夫万口难辨。”
牛鉴扶起李进财,说道:“英夷这番前来,确是刺探我大军动静。陈老将军妙算,我不开炮,一则不浪费炮弹,二则很关键,不暴露我炮位哩。此次对阵,陈老将军调度有方。不过。”牛鉴望一眼陈化成,“徐州将士鼓舞斗气,祛除妖术,还是有功的。两方都给本帅重赏!”
牛鉴刚要摆开仪仗进城,忽地又是连声地“报”,“报!大帅,扬威将军檄文到。”牛鉴慌忙接住,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英夷船坚炮利,洋面作战,我军远非其敌,望督帅镜堂设法羁縻。
牛鉴把檄文交给陈化成,陈化成看后怒道:“制军,老夫守此炮台三年,把两炮台修筑成了铜墙铁壁。老夫一生纵横海疆,深谙海战。只指望今天在此将洋人歼灭哩。岂可动了怯懦心,要向敌人示弱?”牛鉴叹道:“钦差大人之令,不得不考虑。你我蒙皇上恩典,大张讨伐,志在一举歼灭英夷,为国扬威。孰料本帅把敌人揣度得弱了,今日见阵,才知平时我等常言胜算二字,是把我军高估了。如今,敌军新到,兵气正旺,我军宜深沟高垒,耗他锐气,趁此机会,赶紧修正作战方案吧。”
陈化成愤愤道:“牛制军原来也是胆小之人。老夫却不怕他洋人,炮对炮,兵对兵,来个痛快。”牛鉴叱道:“放肆!什叫胆小?本帅节制江南,凡事怎能不谨慎小心。你图一时痛快,万一吴淞口出了事,悔之晚矣。”“制军放心,西炮台有老夫在,断不可失。”牛鉴将信将疑道:“此处全仗老将军!”
当晚,牛鉴把五月初三战事上了奏本。虽是六百里加急的驿传,道光看完奏折已是五月初七日了,皇上惦念前线,连夜又是密旨发给牛鉴:
现在该督亲往督兵,着先申明纪律,加意防守。如将弁、兵丁有临阵退缩者,以军法从事。至人全恃汉奸为接应,尤当严加防范,勿稍大意。……着该督剀切晓谕将弁兵丁:总俟英船驶近,度量炮力可及,然后奋加轰击;断不可一见帆影,纷纷开放枪炮,致堕奸计。崇明地方孤悬海外,为内地唇辅;亦应派兵协守,以固疆圉。江苏省前调各省官兵及本省兵勇共有若干名?是否足资派拨?此次所调湖北、山西官兵未到,倘有警报,着该督仍遵前旨酌将本省、邻省官兵一面飞调、一面奏闻,不可稍有迟缓。至江、浙连界之内河,固须调兵防守;而海口扼要处所,尤宜厚集兵力。如崇明、吴淞、上海等处兵力尚单,着即于调到湖北、山西兵内酌调,以资防剿;不可顾此失彼,致误事机。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知之。
然而,等牛鉴十二日在嘉定乱兵中收到这道圣旨时,皇上的谆谆嘱托,已经成了马后炮,无用了。那时节,驿路虽比乾隆时期发达了,皇上可以直接控制前方将帅的行动,但这种一遇危乱就变成马后炮的圣旨,不折不扣地干扰了地方大员们的决断心理,地方大员们猜着、摸着皇上迟来的圣旨做事,忽而朝喜晚悲,忽而一筹莫展,从乾隆到光绪之间的百年,圣旨成了君臣捉迷藏的东西。
这天晚上,牛鉴收到了皇上上月二十八日发出的圣旨,大意是对牛鉴防守吴淞口比较满意,牛鉴猜到,皇上已把鸦片战争的最后一赌压到了他身上。
可是,今天见阵,平添了牛鉴些许愁怅、后怕。他已经隐隐感到江南水师同英舰对阵,自己只剩下三成胜算了。他胸口堵得慌,大案上厚厚一叠自皇上手中转发给他的朝臣们的御敌妙计,他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无力地翻捡着纸头,感到了可怕的孤独。他急唤来江宁布政使黄恩彤,未等他落座就嚷:“南雪,你们误了本帅,英夷实力本帅看来估低了。”黄恩彤说:“恩师,京师、海疆众口一辞,英夷‘船坚炮利’四字还是肯定的。”牛鉴皱着眉说:“浙江方面看似瞒着我,那巡抚刘韵珂刘骗子,早年就拐过我,素来与我不睦。他瞒也倒在情理之中,难道扬威将军也不够朋友?我们那十万银子难道买不到他的心?”黄恩彤叹道:“依学生判断,今天收到的那个檄文,算是奕经大人天良发作了。浙江那面,一丝真风都不给俺们,八成是在谋羁縻。今天,扬威将军的底牌算是露出来了。”牛鉴怒道:“那我们派往浙江的长随干什么去了?”黄恩彤说:“俺也奇怪,他们纷纷回来,都请辞了,然后都去苏州置了家业。他们哪来那么多钱?”牛鉴顿足说:“糟糕!我们的长随反水了。来啊,速派人马,到苏州去,凡是请辞了的长随个个给我捉来。”
五月端午,苏州那面传来一个惊人消息;得力长随金财最近新购了苏州一位世家的别墅,黄恩彤带人搜捕金财时,金财正与一位陈姓汉奸吃酒,逮了个正着。
牛鉴怒不可遏,命人大刑伺候,金财挨不住打,供述道:“旧主子饶命喀,俺虽从了浙江刘抚台,并未说旧主子坏话哩。他只要俺夹紧嘴,不给旧主子说一件事。”牛鉴惊道:“啥事?”金财说:“两月前,刘韵珂大人秘密派人进京,斡旋各位中堂大人,起用了定海罪臣伊里布,伊大人现在是乍浦副都统职务,一心为刘抚台谋划羁縻大计。”一听“伊里布”三字,牛鉴就怔呆了,自从三月王鼎中堂同穆璋阿为主战和主和吵翻了脸,王鼎尸谏皇上主战,打那以后,牛鉴就被权臣们划到了以皇上为首的主战派的行列,以穆璋阿为首的主和派对牛鉴封锁了一切消息。此时,牛鉴才如梦初醒:原来,浙江早就在伊里布和刘韵珂谋划下进行所谓的“羁縻”了。
今财招供说:“伊里布同英夷打交道时间长了,他的长随张喜和英夷那边的翻译马儒翰人家们是八拜弟兄哩,现在,英夷就听伊里布大人的话。伊、刘两位大人常常犒劳英夷哩,英夷打乍浦,那也是个障眼法,他们早商量好了,请英夷到旧主子您的地盘上议和哩,将来啥祸都推给您。”牛鉴气得一通咳嗽,说不出话来。后来,《清史稿》上也对刘韵珂的这种卑鄙作法进行了评弹。
黄恩彤腊黄了脸,叹道:“我们忠心为国备战英夷,谁知道我们身后面却是捅刀子的无耻之徒。”牛鉴喉咙里一股痰涌上来,气色通和了,他眼泪长流,叫道:“南雪我贤徒,不必惧怕!现在,皇上在背后为我撑腰。只要我江南将士上下一心,歼灭英夷仍指日可待。”“恩师,为今之计,一要请皇上急调能征惯战之兵与我,二要急备后路,把寿春镇尤渤将军星夜调到身边啊,将来也好打持久战。”牛鉴道:“南雪聪明,就按你所言急拟稿本,连夜发出。”
晌午了,亲兵端来一盘粽子。牛鉴叹道:“不知南京城里我一家大小,现在可否也在过节。我凉州老家几十口人此时可好?”他把个粽子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着。黄恩彤看到牛鉴几日忧烦,现在面容憔悴得很,腮帮下露着牙床的凹凸,眼角红肿,睫上挂着米粒大小的眼屎。他禁不住说:“恩师,长年纪了。”
汉奸被押了上来。他刚听牛鉴吩咐人焦麻剥皮,立刻声泪俱下:“大帅,饶命!我招,我招。”黄恩彤喊道:“你这民族败类!说,你从江南刺探去哪些军事秘密?”“回爷爷们话,小的只干了一件,把火攻船的阵形给了英国人。”“啊?”牛鉴倒抽了口气,两眼冒火,从亲兵手里夺过尖刀,走上前去,把汉奸额头上的肉剜下了一块,然后,又顺着眉骨剔去。这是牛鉴一辈子第一次杀人。不知咋的,今天的牛鉴突然想到,杀人同腊月里往火锅里剔羊肉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要是平日,却连个鸡都不敢杀啊。
牛鉴满脸满手都是鲜血,他嗅着血的甜,感到胸口的堵在渐渐放松。
当日,牛鉴传檄江南,搜捕汉奸,宝山、苏州、南京三地搜获汉奸二百多名,全部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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