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我时常梦到我家的祖屋,梦到祖屋的后园,尤其是后园里那两棵大枣树。
梦中的大枣树,还是那么的茁壮,那么的茂盛,那么的果实累累而令人向往。而梦中的我,时常是忽而站在树下,拿着根竹篙朝上打着枣儿;忽而爬到树的高处,大把大把地摘着枣儿;忽而又手中捧着一大捧枣儿,从树上飘然而下。
回到地上后,看着手中那通红通红的大枣,我禁不住如孩童般“格格”地笑了。谁知这一笑,就笑醒了。
梦醒后不见了祖屋,不见了后园,不见了枣树,也不见了大红大红的枣儿,我的心头不免十分地惆怅。但仔细回味起来,口中似乎就嚼出些甜丝丝的味道哩。
我出生在应城东北,一个名叫陡山坡的小山村里。村子坐东朝西,坐落在一片台地上。我家的祖屋就在村子的正中间。祖屋后面有一片园地,大约有一、两亩地。园地呈长条形,东高西低,一级级如阶梯般向着祖屋倾斜。
后园顶上是一方平地,周边长满林木。那是我儿时的乐园。从园顶向下,大致又有三级梯形平地,有斜坡相连。平地中间是空场,夏日可以纳凉,冬天尽可沐浴阳光,平常也可以堆放柴草、晾晒衣物等。平地两边靠园墙也长满林木。有矮小的灌木,也有高大的乔木;有落叶的枫榆桑梓,也有四季常青的松柏香樟。不过后园中,最多的还是枣树,大大小小十好几棵哩。其中最大的两棵,树身都有成人一抱多粗、四五米高,怕是有上百年树龄吧。
这两棵大枣树,就长在离祖屋后壁不远处靠南的缓坡上,距院墙大约还有两、三米远。两棵树分东西上下排列,中间相隔不到三米。
可能是靠得太近的缘故吧,两棵枣树长得很不一样。东边那棵占着天时地利,树身正直,到约一米五高处,分三股桠向上、向四周伸展开来,枝繁叶茂如华盖。而西边这棵,似乎饱受欺凌却又坚贞不屈,一出土就向西倾斜。不过她大约也是在一米五、六处就分了桠的,而且有四股。一股朝上,另外三股在空中倾斜着,分别向西、西南、西北三个方向努力地伸展着。虽然身子有些扭曲,主干上还有个梭形的大疤,但她却也同样长得叶茂枝繁。横生的树冠,差不多覆盖了祖屋的后半片屋顶。
自打晓事起,祖屋后园的这两棵大枣树,就成了我的牵挂、我的念想、我的向往和期盼。
春天,期盼她们早早地发青长叶;夏天,期盼她们早早地开花坐枣;到了秋天,更是迫不及待地期盼着枣儿们,快快地“黄”了、“花”了、“红”了!
阳春三月,眼看着人家门前的柳树绿了,后院的桃花红了,可我家那两棵大枣树呢,却依旧是光秃秃的,毫无动静。要剥开树枝上的鳞片才能发现,她还刚刚显现出些许淡淡的青来。于是乎,刚刚会走、会跑、会说话的我,便每天早早地爬起床,连脸都顾不得洗,就急急忙忙地趔趄着,跑进后园仰起头,仔细地往树上瞅。一边瞅,还一边朝天喊着屋里的母亲,妈,妈——枣枣怎么还不长叶叶呀——
这时,我母亲便一边梳着头,一边赶出来对我说,急啥呀,傻儿子!你看,枝桠都现青了,叶叶终归是要长出来的——大清早的,别冻着。乖儿子,走,我们回屋洗脸脸去!
果然不出母亲所料,不几天,树上就长出了带刺的、嫩绿的幼枝儿,幼枝儿上,很快就又伸展出一对对卵形的、周边微似锯齿的、绿色的小叶片儿了。
在我急切的期盼下,枣树上的叶片儿渐渐地大些了,也愈来愈浓密了。又过了些时,叶片儿间竟然偷偷地绽出了淡黄色的、细小如粟米粒似的花儿!
这时已是初夏,身上穿单衫也不怕冻了。清晨,我被后院里的家雀或“架翎子”——大慨是喜鹊——的鸣叫闹醒后,照例会裤子一统,就跑到后园大枣树下朝上瞄,看她结了枣枣没有。母亲也往往会跟着叮嘱我,傻儿子,莫老站在树下往上瞅,小心掉瘌蛉子!
瘌蛉子大慨就是尺蠖,背上长满刺一般的毛,还分泌毒液。若是掉在脸上、颈项里、或手臂上,立马就火辣火烧地痛。小时候,我曾被蛰过好几次。当时缺医少药,只有向正有孩子吃奶的婶婶或嫂嫂们,讨些奶水涂抹在痛处,止痛消肿才快些。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枣儿也终于被我盼来了!
你看,你看!那叶片间坠着的、青绿色的、小小的、长圆形的、一头秃一头尖的,不就是新结的枣儿吗?。一颗、两颗、三颗……呀,满树都是,数也数不清了!
树上一挂了枣儿,幼小的我就一天也不安分了。成天拿着根三尺来长的小竹竿,踮着脚往树上够,总想乘母亲不注意,捞几个下来尝尝。其实母亲早就告诫过我,生枣涩,不能吃。吃了会长包、拉肚子的。我虽然上过当,却总也不记心,望着树上那满坠着的枣儿口水直流,恨不得立马捞几个下来,塞在嘴里压压馋虫。可人小竹竿儿也短,够不着,其它小枣树上又没结枣儿,真急死人!
终于等到田里的谷黄了,枣儿也熟了!
你看那两棵树上,全都坠满了沉甸甸的枣儿。有黄的、有红的,还有花红的,当然也有半生不熟的青黄枣儿。那枣儿多得几乎要把树枝压断哩。
这一天,母亲一边给我穿衣服洗脸,一边对我说,趁田里的谷还没开镰,让你二伯今天先下枣好了——别把我的傻儿子馋坏了。
然而我听了,竟不以为然地对母亲说,下枣就下枣呗,别个早就不稀罕了。
原来自从树上挂了枣后,我或靠自己,或求别个,每天总能想方设法捞几个下来解解馋。吃着吃着,也就不那么馋了,可以装装面子了。不过听说要下枣,口里虽然说着装面子的话,心里还是喜纠了。
我父辈弟兄四个,全都住在一栋“四合头”祖屋里。另外还住着堂伯父一家三口。不过当时,屋里能闹枣的就我一个。
大伯父的孩子都大了,而且都不在家。最小的虽然只有十二、三岁,由于大伯去世早,为生活所迫,只好去膏洞里当了童工。家里只剩大伯母一人。二伯父是个鳏夫,没孩子。堂伯父也没孩子。三伯父有孩子但比我小,未满周岁。我妹妹也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没出世哩。下枣,当然只有我最性急。
我父亲是个教书匠,常年应聘在外,除寒暑假外,平常很少回家。我二伯父早年丧妻,又没续弦,孤人一个,便同我母亲搭伙种田。母亲怀有身孕。下枣就只有靠二伯父了。当然,三伯父、堂伯父们到时也会来帮忙的。毕竟后园的枣树大家都有份嘛。
于是吃罢早饭,二伯父便来到后园,拿起平时晾晒衣服的大竹篙动手下枣了。我赶紧丢下木碗筷,跟在屁股后头跑了出去,边跑还边欢快地大声喊叫着,噢,下枣啰,下枣啰!母亲也迅速收拾起碗筷,提了个箩筐,兴冲冲地跟了出来。
那竹篙大约有一丈多长。只见二伯父举起竹篙,朝着树上一篙打下去,陡起一阵枣雨。树上那红的花的黄的枣儿们,直往下掉,砸在地“咚咚”直响。我站在树下吓得连忙用双手护着头。虽然头上还是很被砸了几下,我却仍咧着嘴,“格格格”地笑个不停。二伯父接连打了好几篙子,树下一忽儿就黄的红的花的,滚得满地都是。还有的枣儿落在后屋的瓦沟里没滚下来,等着用竹篙去捞哩。
这时,屋里的伯父、伯母们也都进了后园。三伯父接过二伯父的篙子继续打着。伯母们便兴高采烈地一边尝着新枣,一边同我母亲一道,把地上的枣儿往箩筐中捡。我当然也是一边欢快地帮着捡枣儿,一边忙着往嘴里塞。不一会儿,枣儿就差不多装满一箩筐,可那树上还有不少哩。
我家后园下枣的嬉闹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母亲看到院墙外扒着好几个大人、小孩,一个个嘴含馋涎,目光中充满羡慕。她便连忙兜了一衣兜枣儿,跑过去分发给了他(她)们。大伙儿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枣儿,一边称赞着,啧啧,你们家今年的枣儿真甜哩!
直到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我记事以来枣下得最多的一次,两棵树上总共下了整整两箩筐。伯父伯母们心疼我,竟然分给了我家一箩筐。一时吃不了,我母亲把它晒成枣干,直吃到过年还有待客的哩。
稍大,也就是长到六、七岁吧,吃枣就甭全靠大人了。每逢枣熟季节,虽不能说是“忆年十五心尚孩,一日上树能千回”,但每日也是五次三番地背着母亲,偷着爬到树上去,摘一、两把吃个满嘴青绿。
枣儿未熟,母亲是不让随便打的,更不会让我爬到树上去摘,怕我从树上掉下来摔了。为此,我没少挨母亲的训。
其实,我小时体弱多病,也不敢爬高。后园靠东边那棵枣树我就不敢爬。要爬,只能顺着西边那棵倾斜的树干往上爬,而且顶多也只能爬到两米来高处,就再也不敢往上爬了。所以我摘的枣儿,多是半生不熟的青黄枣儿,吃了好拉肚子,为此还真受了不少罪哩。不过我家隔壁的腊生身体好,又机灵,会爬树。
腊生是我光屁股时的朋友,与我同年同月,只小我十来天。腊生当然也馋枣。我便时常乘母亲不在家,偷偷让他从院墙上翻过来,爬上树去摘枣儿。摘的枣儿我俩分着吃。腊生胆子大,爬树爬得高,摘的枣儿又红又大很好吃。不过有一次,他爬的太高了,不小心踩断根树枝,到底还是从树上掉了下来。当时,幸亏是先落在树下一个草垛上,才又滚到地上的,摔得不怎么狠。不然就很难说了。这事不知怎么的,第二天就被他母亲晓得了,结果我俩都挨了一顿揍。
再大些,我跟着父亲离家上学去了。回家少了,摘枣儿、打枣儿的机会也就少了。
不久,祖屋后园里的那两个大枣树也遭了厄运——首先是靠西边那棵,同后园其它稍大的树木一样,被砍去填了大炼钢铁的土高炉。后来靠东边那棵也被大队油坊锯了去,打造了一蓬油榨。
又过了不久,我家同伯父们分伙把祖屋拆了,院墙也扒了,后园变得面目全非。
分伙后,我家迁到村南头另起了三间土屋。由此,我的儿女们不仅从未见过我家的祖屋,更未见过祖屋的后园,乃至后园里的那两棵、有着百年树龄的大枣树,无论孙辈!
然而,年近古稀的我,虽然后来吃过许许多多的、各种各样的水果,却还是时常念想着我家的祖屋,念想着祖屋后园的枣,时常梦见祖屋后园里那两棵大枣树!
梦中的枣树,还是那么的茁壮,那么的茂盛,那么的果实累累而令人神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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