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相遇的背景地依旧是那座岩石裸露的山岗。连绵起伏的丘陵在皎洁月光映照下,仿佛肩披婚纱沉睡中的新娘,装容恬静柔美,给人以无限梦幻的想象。山坳中吹来的风搅动着曦的头发,她不停地将垂落额前的乱发往上捋,以免看不到他。远处,小米干瘦的身子总算从低洼嶙峋的谷地中钻出来,又被树影和稠雾紧紧缠住。他刚从山上下来,正沿着蜿蜒的山道漫无目的走着。待他走近些,曦看见月光中那张青荷色的脸庞隐现出一抹凉薄的笑,她想到冬季被风划开的冰湖哗啦啦地破碎,尔后涟漪徐徐地扩散。她喜欢小米这种包容喜怒哀乐的容颜,透出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沧桑味道。他的步调疲软迟疑,仿佛刚刚经历万水千山的跋涉,用了很长时间才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丧失力气地小米伫立在她跟前,他似乎很长时间没有照顾自己,全身上下绵软、蓬乱,而且很邋遢。她一刻不离注视他的脸,他却没有看她;他左顾右盼,好像在急切寻找什么东西。她期待会听到他责怨她怎么这么久才来看他,然后将她揽入他瘦削的身体。可是时间过去很久,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凌乱的目光还在拼命搜寻着。她想询问他是不是还在寻找植物标本,可是却说不出口。她像欣赏一处濒临绝境的风景,久久地凝视着眼前如白蜡一般的容貌,目光从上至下在他皮肤的纹路间游走。也许是在寂冷的黑夜中浸透太久了,他身上硬邦邦的骨骼像是突兀的山岩发出奇异的冷光,叫她心疼而又不敢靠近。当她终于鼓足勇气,凑上前去想要拥抱那具干枯的形容,亲吻那张灰白的嘴皮,顺势抚慰那颗焦躁的心,可就像从前一样,他巧妙地躲开了她,退缩到黑暗一隅。她想对他说点什么;必须要对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挥手要走了,他说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让她无法找到。不容她再做挽留,他透明的身体就像水雾一样崩裂,碎散。月光下,形如纱巾的碎光萦绕在她四周,像极了新婚典礼上银白的礼花。那该是一场多么盛大端庄的婚礼啊!曦心里面暗暗地想。
曦睁开眼睛的时候,黑漆漆的窗外,黎明还很遥远。蓦然,男孩鲜活地音容笑貌已沉入记忆谷底,剩她一个人滞留在黑暗的荒野。这时的她周身冰冷已全无睡意,辗转反侧中努力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每次她这般刻意去重温梦境中男孩的表情,细细抚摸起伏于心潮间他的音话和动作,唯有这样才不至于让她内心难安。因为她深信,这个她爱的男孩,依然没有和她分离,他们总在不同时空,相同的地点不断地相遇,暂时的错开只是为长久的团聚进行的排演。她觉得至今他们仍在相爱,只是这种爱对肉体而言,不再像山泉一样灵动、活跃,甘甜解渴。它早已挥发成透明的因子,在无限时空中扩散,包含在每一个空气分子的气囊里,以另一种常人无法感知的形态存在着,唯有她一个人能够感应。那是蓝天上不断聚散的云朵,那是播撒在林中甬道间斑驳的光影,那是艰辛旅途中一段幸福的时光,这些都是他对她释放的爱的信号,仍然在滋润她的心田。
曦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总是想替他做点什么,只恨彼此相隔太远,她爱莫能助。夜像巨大的黑色山岩压在曦的胸口,她感到仓惶无助,任凭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这份沉甸。黑暗中,身旁丈夫艾涛的呼吸声像潮汐均匀的起伏,这加重了她的失落感。时至今日,曦依然小心的守护着他和小米之间神圣的爱,可是她同样无法隐瞒自己对艾涛真诚与感激。这两份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像黑夜中狂舞的炽热灯芯,灼烧着她脆弱的神经。
这么多年过去了,嫁给艾涛也已经两年,曦仍不愿相信小米真的死了。早在她十六岁青春期,小米就把自己的人生定格在第十八个年头。他生硬扭断与她之间的关联,没有一丝拖沓的意味。而她至今也没有放手的意思,哪怕她手上什么也没抓有。她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既贪婪又愚蠢,却对此一筹莫展。
曦侧身打开床头的灯,淡蓝色的灯光匀洒在艾涛熟睡的脸庞,这张棱角清晰的面容给她带来欣慰和思绪。她俯身凑过去,纤细的手指在艾涛浓郁地发梢间滑行,像精湛的琴师醉心拨弄前奏曲,心随旋律起伏飘忽。穿过一片迷离水雾,她再次回到五年前那个不平静的清晨。
天色很早,小米迎风站在三十层高楼天台上。她的男孩闭着眼睛,青荷色的脸庞挂着凉薄的笑靥。他听着风喃喃低语,内心充满喜悦。他穿着的最喜欢的白色t恤在风中噗噗作响,紧紧贴在他瘦弱的躯体上,剧烈抖动衣角两翼,让他看上去像只准备腾飞的大风筝。他跨过了被夜露打湿的栏杆,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他心里一定有害怕。可是,他并不想成为临阵退缩的逃兵,既然他决定了的事,想必是经过长时间思虑,他最终坚定地跨出通向自由的那一步。
至今曦也不清楚,小米为什么要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狠心将自己摔成宛如一坨深秋熟烂的西红柿。她没有亲眼看到小米破碎的肢体,但到现场取证的警员向她绘声绘色描述了小米惨死的模样,他像是对一件超现实主义艺术作品表达自己的看法,说完之后无奈的耸耸肩做出遗憾状。自那以后,曦再也没有对苹果和草莓之类的水果产生兴趣,红酒红肉她也一概不吃,甚至看到鲜艳玫瑰她也会呕吐不止。而且她有两次自杀未遂的经历,家人只好将她送到心理医生那儿。半年之后她觉得自己没事了,便又继续她的学业。大学毕业没多久,她选择了嫁给高中同学艾涛——一个从她高中时期就开始像猎狗一样苦苦追了她五年的正直男人。
婚后的生活是乏味的。虽然艾涛很爱她,但这份爱却阻杀不了她内心世界寂寞感的蔓延。艾涛外表硬朗,形象端庄,待人真挚和善,凡事迁就于她,勤于料理家务,并且事业有成。这是个标准好男人,可不是她想要的。有时候,一想到要跟这样的男人生活一辈子,她就会莫明感到害怕。她也不明白自己心怡男人的形象,但她常会不由自主将艾涛拿跟小米比较。小米若是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想不出小米会有多少改变,任凭她的想象力如何拼凑,他始终保持着那张年轻率真的脸,带着薄凉地笑意不断在她面前潜浮、飘荡。
(二)
“——既然活再久,也避不开死神的毒箭,呆在世界上,便是旅居停尸房。不必为此愁眉不展,我的挚友,问题只在当下,鲜血与悲怆,乃是生命挣扎过程中最高价值的物证;人生的目的地,远离痛苦和忧伤,时光终将剿灭一切,什么也不会留下,除了死亡。”
小米摆弄着手头上皱巴巴的纸片,站在高高树墩上高声朗诵。他似乎对自己这首新诗《存在的慰藉》很满意,语调拖得很长,嘴里叨着的棒棒糖令他变得口齿不清。不过读完之后他还是将它撕碎了。曦把目光投向被风卷走的纸片,她更多的被眼前诗人的气质打动了,至于诗的内容,那不是她能评判的。小米的诗格调凄美绝望,多半是在渲染这个世界冷漠的一面。他喜欢用“鲜血”、“死亡”、“时光”这些抽象而永不过时的字眼装饰自己的诗,它们表现得牢固和决然,给他的诗增注入无穷的力量。曦的眼中,写诗的小米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着迷。小米开始朗诵不久,有那么一会儿,曦眼前掠过史诗神话般波澜壮阔的画面,小米不修边幅的形象让她联想到受难的英雄,外表潦倒而内心坚毅,经过艰辛曲折的奋斗最终都将获得成功。
小米没有过问她对诗的看法和感受,他从树墩上一跃而下,一口吐掉口中的棒棒糖,顺势接过她手中沉沉的笔记本,食指向前划了一个弧圈,动作意思是继续赶路。那时候,初秋的黄昏即将来临,山上盛开芦苇在风中摇摆,金色的阳光蔓延于花间显得格外绚烂。他们正在穿越一片山谷,那儿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植物。小米此行主要目的是寻找植物标本。小米对植物很有兴趣,他带着那本专门用来收藏植物标本的厚实的笔记本,将他所有发现的新植物品种都采集下来夹到其中,并在旁边属上日期。也许,小米并不知道那些植物的学名,但他对它们的感情却是认真的,这让曦有点妒嫉。
他掖下夹着沉重的笔记本在前方领路,肃穆的表情像个虔诚的朝圣者,目光里挤满了象征希望的绿意。他一刻不停紧盯着旁边的植物,曦紧紧跟在他后头,负责替他搜寻那些可能并不稀罕却又是格外珍贵的新的植物品种。这是很累人的活计,为了采摘到合格的植物标本,曦得钻到茂盛的灌木丛下边,或者下到潮湿的山沟里面,细心搜索印象中没有见过的植物,为此她的头发时常会被枝条扯乱,白色的布鞋也沾上泥巴和苔藓,但她却心甘情愿。多数时候想要发现一个新品种很困难。不过看到小米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接过鲜嫩的叶瓣,然后放到笔记本里轻轻合上,好像拾到一个大宝贝似的,她就开心不已。只要小米满意,她所做就是超值的。她干劲十足,虽然多少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但小米从来没有嫌弃她。做为小米唯一的助手,长久以来一直追随在他身旁,曦感到无比荣耀。可实际上,小米之所以收容她,只是由于没有人愿意跟随他去到这么远的地方。要他一个人走这段路,他也会感觉枯燥乏味。对于小米几乎没有朋友的现实,曦多少知道,但他们的朋友关系却是不容置疑的。
很久以前,当小米踉跄地撞进她的眼帘,她立刻被这个形容潦草气质古怪的男孩吸引了。小米给她第一印象是身材高瘦,着装朴实,不爱说话,淡荷色的脸上却挂着胜似王子的高傲与锋芒,令她想到那些不喜欢显山露水的没落贵族。曦很乐于跟小米交往,那段时间他们常常一起到篮球场上消磨时光,或者在郊野间散步。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对曦投来惊讶的目光,他们看不出这个瘦弱无力有点邋遢的男孩有什么特别迷人的地方。而曦无论是从容貌还是品质,都是让人梦寐以求。事实上他们之间的交往一直很愉快,并没有遇到多少麻烦的问题。
当十六岁的她跨入高中校园的时候,他升上高三了。他们约好每天放学途中一起回家。尽管每次下午放学铃声响起,曦都很努力地往外跑,可小米总能提前一步在校园大门等她。他脸上浮现出的厌倦表情证实了她的担心,那时候,曦总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递过去算做补偿,他们彼此早已默认了这样的交换。头发凌乱的小米叨着棒棒糖,穿着的纯绵t恤上布满了被虫子咬出的小洞,套着有点儿短的运动裤,脚上的跑鞋像被腌制了很久的咸鱼。他从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曦也觉得他潦草装束充满艺术气息。在她印象当中,大凡伟大的艺术家都不刻意打扮自己,经过自然修饰于雕琢的自己便是一件纯天然的作品,咬棒棒糖也不过是他们在所难免的某种特殊嗜好。虽然小米学习成绩一般,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特殊才能和超长智力,跟同学关系冷淡,老师们更是对他偏执的性格发出警告。但曦笃信小米身上蕴涵着脱俗的巨大潜力,有朝一日他定会成为一个浪漫诗人或者探险家。她对自己能发现和亲历这一伟大进程而由衷骄傲。所以当有同学嘲笑小米的外形糟糕,她都毫不犹豫坚决予以还击。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冒犯心中的偶像,而他们在对待小米态度上的愚蠢和无知也令她气恼。当小米由于言行上的怪异。和大众越来越疏远的时候,曦却感到那令人激动人心的时刻又近了。曦毫无保留的站在小米身旁,不遗余力的去袒护小米,可结果小米在他什么也不是的时候,便坠楼死了。他什么也不说就将她一生的希望彻底砸碎。谁也不知道小米自杀的原因,他死前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言语线索,也没有以遗书的方式话别,但他选择自杀并不让人感到奇怪,他一生都没有融入世界的迹象,反而一直在疏离中,只是没有做得那么决绝彻底。
小米的死发生在那次远行回来不久。那天,他们从早上一直步行到黄昏,翻越了许多从未到过的山岭,采集到不少新异的植物标本,直到小米的笔记本装得满满当当,他们才决定返回。经过两年的努力小米终于把笔记本填满了,回家路上他显得很兴奋,并且还点名表扬了她。那时候,他很热情的把手勾搭在她的肩头,感慨万端地说:你能一直陪着我真好。听到这话,一股抑制不住的幸福在她胸腔荡漾,差不多令她流泪,她为自己的表现无比自豪。一直以来,小米总是跟她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哪怕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总是刻意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不只停留在身体与身体之间,还有心灵上的疏远。所以不难想象紧靠在小米怀中的她听到这番话会感觉多么美妙。她抬头望着小米的脸,满含真挚地对他说:不管到哪里,我都会一直陪着你。那时候,她在他的左边,他在她的右边,两个人彼此紧挨,没有任何分离的迹象。
小米的死迅传来正值体育课。她扔掉手中的篮球,像一个参加百米大赛的选手在车流中飞奔了近千米。在她抵达出事地点之前,小米早已被救护车拉走了。道路中间撒着一大片白色的石灰,一些人正在用铲子将混杂着小米的血肉的石灰往垃圾桶里装,他们对眼下的工作极其厌倦。小米选择的死法给大家平添了莫大的烦恼。
(三)
浓密的夜在时间波纹里飘移,缓慢得叫人窒息。一片云将初升的下弦月遮蔽,世界重新陷入黑暗,也迎来了最荒凉的时刻。
因为刚才的一个梦,艾涛翻身醒来,目光抖落在曦略显慌乱的脸庞。曦悄悄闭合眼睛,她为自己吵扰到艾涛感到难堪。黑暗中,虽然间隔很近,他们谁也没有看出谁的表情。艾涛久久都不再有动静,曦以为他并没有醒来。艾涛也不知道曦醒着,他以为她一直熟睡。
艾涛想到白天母亲对他说的那些话,以及自己的表态,内心顿感难平。他禁不住把曦露在被子外边的手盛于自己掌心,轻柔地抚摸着,仿佛在安慰一只受惊的小猫。曦听到他的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像潮汐在月光的指引下一遍一遍冲刷着彼此情感的岸基,她听出这种无可言述的寂寞里,隐瞒着即将被毁灭的痛苦幽怨与哀号。
下午,艾涛的母亲打老家过来看他们。母亲的提篮里除了装着各种家乡特色食物,还有许多滋补营品,那是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母亲嘘寒问暖的话中,旁敲侧击的意思谁都听得清楚,一字一句都把曦敲得很痛。每次,曦都愧见艾涛的母亲。这种愧疚感从她下嫁艾涛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失过。永远都不会消失,直到她死。同为女人,曦怎会不懂母亲对孙儿的殷切渴望呢。她和艾涛结婚两年了,照理说应该要个孩子。然而,她非常清楚自己已经不具备生育的能力的事实——任凭吃再多的补品,花再多的钱医治,这些他们都尝试过了。在他们结婚之前,艾涛也已清楚,可仍然坚持选她做伴侣,并在婚后很长时间里欺骗母亲说,他们还不想要孩子。曦心里明白,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和一个不愿生育的女人是不可比拟的,前者显得卑贱可怜,后者自由勇敢。为此,她非常感激艾涛为她所做的牺牲,却无法原谅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伤害和耻辱。她本不应该嫁给他,也没有资格得到他的爱。
黑暗之中,艾涛温暖的手并不能缓解曦内心的苦楚,反倒变成一种负重。他越是对她好,她觉得亏欠他的更多。这笔欠债她无力偿还。她仿佛又一次听到到残破的身体对她放任嘲笑。离开小米之后,它正在变得一无是处。曾经,小米做为这具娃娃一样软绵绵的身体至高无上的主人,疯狂爱过它,占据它;然后毁坏它,最终放弃了它。那时,在无数个阴仄潮湿的旅馆里,混杂着欲望、汗水、呻吟、激情、贪婪和愚蠢,小米像是发现神秘的藏宝地,把自己全部精力都投放到开掘这个诱人的身体。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那年她十六岁。起初他们并不觉得事态严重。小米从药店买回堕胎药,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脸上显得镇静而充满温情。她印象当中他很少这般关心她,哪怕在她高烧住院的时候,他对她的照料多半也只是停留在嘴上。后来情况证明小米的关心是有道理的。一个星期之后,那夭折的生命在她年轻的子[gong]里折腾了一整夜,终于才倔强落入下水道里。她虚弱地躺在小米怀中迎来了新的黎明。然而,这种可怕的经历却在不久之后又一次重演,就像黑夜周而复始。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幸运了。那时正值最后一节语文课开始,她感到一股温热从下身涌出,她低头看到牛仔裤中央变成深红色,像一朵绽放中的黑色大丽花,同桌的尖叫声打破沉寂的课堂,年轻的语文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傻了,在一片慌乱之中,艾涛走过来一把将她抱起奔向医务室。她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医生严肃的表情令人窒息。曦对此显得漠不关心,即使她以后再也要不了孩子也没关系,只要小米还在。可那时小米刚刚辞世了,又有什么比小米的死更值得令她伤心呢?
曦与小米的关系艾涛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在高中时期里,她和艾涛一直像兄弟一般无话不谈,她总会把自己的事情跟艾涛诉说,这其中也包括她跟小米的故事。不过,自从那件事以后,艾涛对曦的情谊全变了。那时的曦像只伤痕累累的小鹿,在她无路可走的境地,艾涛有意为她提供栖身之所,两个人顺理成章走到一起。
除了小米,再与任何男人发生情感纠葛,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罪过。她除了出卖廉价的情欲,再也不可能孕育出希望了。她觉得自己是个贱赁,可是仍然渴望有人可以给予她爱。她嫁给艾涛,不仅因为艾涛可以容忍她破烂的身体,可以给予她想要的爱,还因为她宁愿把一个人伤害透彻,也不愿再多去伤害其它的人。至今,她也不清楚自己对艾涛的爱有多少分量,也许这份爱不过是将他给予她的爱切出一小份,然后偿还给他。比起她对小米的爱,这份爱什么也不是。
在那些寂静的长夜里,小米一次又一次从那座秃白的山坳中钻出来,踏着幽蓝色的蟒状小路来找她。小米喜欢跷腿坐在那墩树桩上,跟她倾诉自己内心的快乐和苦楚。他看起来很寂寞,葱绿的脸上挂着哀愁,冒着寒气眼眸里闪烁的光芒仿佛穹顶间暗淡的星辰,她不禁担心稍不留意便会熄灭。他仍然一个朋友也没有,生活清冷而纯粹。他不断在山岩中攀行,为了追逐一只兔子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有时候被某个哲学问题纠缠上,有时候在构思一首诗,或者纯粹只是打发时间而不停转移。他的精神看起来不怎么好,眼皮老往下坠,好像刚从冬眠的洞穴里钻出来。他的穿着依然那么随意,黑色运动裤上磨出白斑,劣质t恤上长满绒毛;草率生长的头发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修剪也没有梳理,当中夹杂着几根干草;轻便的白色跑鞋磨出了洞,露出脏兮兮的趾头,像一只小老鼠伸出脑袋在空中晃啊晃的。虽然他从未提起,但她知道他想让她过去陪他。她也曾经答应要陪他一生一世,不管他去到哪里。
一个人生活很寂寞,这种寂寞曾经将他杀死,也差点将她杀死。现实中她几度想要紧随小米后尘,到那个寂静如喑之地。可是她很快发现,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是切开手腕的血管,还是打开煤气的阀门,剧烈的疼痛和旁人的介入总会扰乱她的计划。最终是时间强行缝合她内心深处的创口,又不断地涂抹那片黑色记忆,直到它面目全非。她渐渐习惯了疼痛,求生的欲望重新占据上风。既然死不成,那么生活仍将继续。只是接下的人生画面中,少了她深爱男孩的身影。在没有小米的世界里,她之所以没有坠落下去,那个紧紧拽住她破烂身体不放的人正是艾涛。两个彼此相依悬吊在半空之中的人,她生怕自己的剧烈挣扎会将他一起扯向无底深渊。为了他们,她决心努力经营好生活,可事实总比预料的困难得多。
(四)
曦的眼睛感受到窗外微弱光焰的召唤,这时艾涛已经重新睡去。她像个落水的孩子,仍然在无边无际的思潮中浮游,看不到光明,也看不到岸。蓦然,她狠狠撞上一块礁石,那是回荡在她耳畔艾涛母亲的训责——“你怎么能对你的母亲撒谎呢?那个女人明明已经不能生育孩子了。”
这事发生在今天下午,本来她已经外出买菜,可是刚走出没多远,发现钱包遗落在房间里,便折返回去。大厅的门虚掩着,母子正谈论着关于他俩的事。
“我昨天亲自询问过你们的主治医生了,你不必再做隐瞒。我知道不孕的原因根本不在你,而在曦身上。”母亲言语冷漠。
“妈,你怎么能这样做呢?”艾涛的语调近乎绝望。
“我要对我儿子的幸福负责!”母亲毫不含糊的说。
“他还对你说了什么?”艾涛警觉地追问。
“他说,早在五年之前,他就接待过你们。我不管当时你们是什么回事,但既然你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就不应该选择跟她在一起。以前不应该,今后绝对不能。”
母亲的话一字一句生生钉在她的心里。后来,曦听到他们母子间为此事爆发激烈争执。她没有勇气继续呆下去,抓起钱包摇晃着向菜市场方向走去,仿佛一下子被抽干身上所有力量。
曦轻身翻下床,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她径直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把帘子掀开。夜还没有消退,稀疏的路灯下树影很浓,偶尔疾驶过一辆车子,很快掩没于林立的楼宇中。望着这片静默的世界,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息。她最终相信了,其实艾涛对她的爱不过是一种病态的迷恋,就像她对小米的迷恋那样都是毫无来由,诡异而持久,且不可治愈。肯定是那样的,不然,明知她的境遇,谁还会要这样的一个女人呢?她接着对自己说:哪怕他真的有一点爱你,你不过是因为感恩才嫁给他的,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所以也不配拥有他的爱。一阵兴奋袭过她心头:你爱的人是小米,他也爱你,一直爱着,他在等你过去。
那时东方已吐露斑白,艾涛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是汽车撞击的声音。迷迷糊糊中,他伸出的手触到被子下的余温。他想她可能在洗手间里撞倒了什么东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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