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祈，京畿无终人氏。黄姓者，旧金陵之望族也，后因避战祸，屡屡北迁，以至无终，至祈，已历十世矣。祈曾祖公泰笃黄老，秉出世心，慷慨好施，但遇贫困，辄解囊相授而无吝色，至终老时，家财散尽矣，几于赤贫。自祈之祖代起，三世止务农耕，盖无力操他业耳。然祈自初降时，面目隽然，三岁通文墨，慧而能读，棋书琴瑟者，无一不精，俨然世家风骨，少年富才名。年十四，得一梦，遇妙龄女，唇红齿皓，眉目生情，体态婀娜，衣服鲜美，左右小婢侍立，自云东海飞霜郡主，久慕公子风雅，故自远来造访，止图一见，幸矣。祈惊为天人，顿生羡心，遂与相谈，琴棋辞赋者，皆有慧悟，而言语雅致，声气琳琅，祈爱之甚，神与魂移，不能复舍。忽一小婢入，与郡主侧相耳语，郡主启座，言父王召，须疾赴，但相别，若公子意相属，则君弱冠之年，自来相投，以奉终老。祈喜甚，唯诺诺，而别意依依，殷勤相嘱，送至门，郡主言：勿复出。遂相别。祈伫院中，但见东南烟尘起，瞬时杳矣。

祈至十六七，风华倜傥，虽家贫，举亲之人不绝，祈念郡主殷切，尽辞之。祈父母以为梦中人，不足与信，然祈意决然，家人皆以为病，乃遍求医药，然公子痴心不改，数年无话。

祈年弱冠，细数时日，殷念郡主。某夜，郡主果至，然行色匆忙，自云家中有急变，勿得脱，但与公子有约，姑急造访，止留片刻。祈备述旧盟，郡主笑，乃相嘱，曰三日后来投，妾乃东海人，不适北方旱燥，请于庄后闲湖畔置一阁，为他日殷勤所在。唤小婢，于几上置包裹，囊重金，云为造暖阁之资费耳，乃相辞。

郡主去，而祈自思忖，暗想庄后乃山田也，何来闲湖？逾宿天明，只身至庄后，果见烟波浩淼，水雾朦胧，岸畔则杨柳扶疏，落英夹道。湖心一岛，遍地桃花，美仑美幻。祈欲往，则足涉水而履不浸，信步优游，有若神扶。岛中有石碑，镌字闲湖，祈暗自诧异，而心喜不自禁也。遂返，询诸邻里，皆言庄后乃山田也，无复湖言。生疑郡主为妖仙者，然爱情覆水，不复收焉，夙夜思郡主，心驰神往。

经年，公主不至，而父母以婚姻事竟相催迫。祈急，以刃适颈，言己属意郡主者，意决也，若复以婚配相逼，自行了断。父母惧，无复他言。祈自召工匠，于闲湖岛中营造，刻日敦迫，廊舍焕然若仙阁，异香满庭院。

霜降，祈夜宿闲湖，郡主至，止携一老媪。公子喜，起问爽约之罪。郡主曰：妾未愆期，东海止二日半耳。祈大骇，质郡主为鬼神，郡主哂：我慕君之高雅，君喜妾之姣容，人鬼何论焉？！公子去戒意，复喜，遂寻亲近。郡主止之曰：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五十弦琴瑟；若为床第之欢，止十载和谐耳。祈以为戏谑，趋之不顾，以臂揽郡主纤腰，狎抱之。郡主默然，曰妾自知公子不免俗道，此亦数也。遂相燕好，交融甚恰。

闲时，郡主无繁言，无响笑，与有所谈，但俯首微哂，每骈肩坐，喜斜倚人，每负之怀抱，轻若飞燕。公子幼年体弱，常罹小恙，郡主纤指所指，则愈之，不复发。公子省旧宅，父母康泰，而庭院焕然，童仆各相劳作，秩序井然。

翌年，一日，抱诸膝上，忽觉沉倍往昔，异之。郡主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种矣。历十月，

郡主临盆，生一女，祈大喜，言水岸发新芦，因名“棵苇”。

又数年，公子携棵苇探双亲，返闲湖，遍寻楼阁，不见飞霜。祈大失其色，因较时日，则十年期至矣。公子恍然，遂涕下，遍拍栏杆，备数往昔恩爱，失声欲绝。棵苇笑：母桃仙妖紫也，父羡生而母羡死，人鬼殊异也！祈惊其所言，乃问诗文，具有所答，每执管成篇，斐然有质。授其终身所学，而棵苇顷刻能悟，祈爱之甚。女十四五，姿容绝代而饱学，屡有望门为子弟求，而女屡拒之。祈诘其意，棵萎乃笑曰：吾夫君者，琅琊人也，马姓，细目颓眉，鼻直口阔，我二八年华，其自来投，勿较其门第。祈知其有仙质，信信然无复他言，但有求姻者，尽与拒之。

翌年，女十六，秋霜降日，有乞扣门，棵苇笑，曰娇客至矣。时祈适于院中，自启门扉，见一老妪携一少年，自称家琅琊郡，遇两年大旱，遂无收成，故沿乞至此。祈暗惊，又厌少年丑陋，欲拒之，棵苇出，笑语嫣然，纳母子入，与少年谈笑，婉如故旧。祈忆棵苇隔年语，有所悟，乃笑曰：此吾婿也。遂择良日，以成佳配。

一日，祈又思飞霜，念念之情，无可抑止，乃恸哭于庭，家人惊，而棵苇笑。云自此三千里，有东海，海中有仙岛，遍植桃林，中一树，系紫纱，乃我母也，去其纱则可得共，有百年好合。众疑为戏言，而祈深信不已。谓女曰：今儿有所倚，无复念焉，而父自孤苦无所托，殷念旧好，明日将赴东海，与母聚。然千里孤行，可有助焉？棵苇笑：女知父心，勿急，晚可安睡，明晨至矣。

雄鸡唱时，祈醒，出院中，楼庭一新，而异香尤类旧时闲湖，乃悟置身东海仙岛矣，遍觅岛中桃花，果得系紫纱者，解之，无异相，祈痴守之，每与树相谈诗书琴瑟，则桃花怒放，光彩熠熠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