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外婆的小山村
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要送我去外婆的小山村,那个连电灯都没有的小山村。我一想起那些黑咕隆咚的夜晚,就难过得要命,那些没完没了的黑乎乎的夜,没有妈妈在身边,怎么办?
可是妈妈倒底还是把我送来了,无论我怎么哭闹也无济于事。妈妈还对外婆说:
“妹子哭闹你别理她,她最能哭了。有一次她把钱藏在枕头底下,赖我偷她的,哇的就哭,怎么哄都不听,后来我不理她假装睡觉,她乱蹬的脚丫踢开了被子,在被子下发现钱,‘呃’一声止住哭,说:‘哭错了!’就自个躺下睡觉了。——她就是这样,你哄也是白哄。”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当我是她的女儿,她是铁了心要留我在外婆家了。
我一觉醒来,妈妈就不见了。我知道出了村口,一直沿着山路走,走完了山路就是大路,大路上有来来往往的车,车子会把我带回家。可是我还没走出村口,外婆就追上来了,又把我抱回去。我使尽全力对外婆又锤又踢又咬,外婆却和几个村里的女人,连手把我关在了屋里。她们栅了门,坐在门边拦住我的去路。我坐地上一边蹬脚一边哭,一直哭。
晚上外婆帮我冲凉,发现我两个脚后跟给蹬损了皮,渗着血丝。我没有力气哭了,只是无法抑止地抽噎着。外婆一边帮我抹身子一边流泪,我觉得奇怪,想:
“她有什么好哭的呢?”
外婆家只有外婆一个人,我知道还有一个舅舅的,可是舅舅在外地,很少回来。外婆总是忙碌。妈妈也忙,妈妈忙累了就板着脸,让人害怕。外婆好像很喜欢干活,喜欢一边干活一边跟人聊天,聊个没完。我想,以后我就是外婆唯一的帮手了,可是我总是帮倒忙。
村里有一群野孩子,整天用弹弓打小鸟,特别准,或者在田里砌窑,窑出来的番薯沾着泥灰,很香,他们敢从病笋里挑出白白胖胖不停蠕动的竹虫烤来吃,还敢掏野蜂巢……他们赤着脚跑田埂,手和脚像猫爪子,像猫一样爬树,站在树顶上把枝桠摇得哗啦哗啦响,把果子往我身上扔,我张着嘴摊着两手掌等着,却没接着,掉地上蹭了泥巴,破了皮。我眼巴巴看着树上的他们,羞得直想哭。
他们一点也不像我城里的伙伴,在他们面前,我只会用力绞着双手。我呆在一旁看他们顽耍,用乖巧和安静掩饰我的自卑和失落。
我和外婆在田埂上放牛,在那些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牵着外婆的手,外婆牵着牛。我看见一群男孩和牛在河里洗澡,牛躺在水中反刍,他们光着身子呼叫着打水仗,声音传得老远老远。有时会有一个男孩骑着牛出现在田野上,屁股随牛的身子左右扭摆,像给牛背粘住了。他吹着竹叶,声音很特别,感觉像一股清凉的水漫过耳朵。
外婆捉了一只蜻蜓给我,我反捉住蜻蜓的两只翅膀,脸对着脸地看它的眼睛和牙齿。蜻蜓的眼睛像两滴露珠,透着绿光,很神奇。那些野孩子说,让蜻蜓咬你的肚脐眼,你就很快学会游泳。唉,看着它瞪着我不停地磨牙,我情愿永远都不会游泳,也不敢给它咬肚脐眼。
如果我睡午觉睡过了头,外婆就不让我跟着去放牛了。中午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睡觉,吃过午饭在树下乘凉的时候,我眼皮重重的就倒在外婆怀里睡着了。外婆抱我回屋里悄悄儿放到床上,自己一个人去放牛。
我一觉醒来爬到窗口一看,中午集中在大树下的大人小孩都不见踪影了,睡觉前还吵吵闹闹的村子现在静得出奇,像是跟着我睡觉,如今只有我一个人醒来。桌子上的台钟,滴嗒滴嗒地响,只剩下它的响声了,深不见底的寂静把它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像是来自外面高远的天空,直接钻进心里,却是让人安心的声音,像大地的心跳,这也是奇怪的。我揉着眼睛走到门边,坐在门槛上。我总是这样,午睡醒来后总是晕晕地迷糊好一阵,可能是魂魄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儿,我静静地坐着,等待它飞回我的身体。
外婆说过,小孩不许坐在门槛上,因为这世界总是有一些到处游荡的神灵,他们路过一些人家,有时会进来讨一些香火,门槛上的小孩会不小心把它们拌倒的,那样神灵会发怒,小孩就会生病。可是我就是喜欢坐在门槛上,老旧的木头门槛给我很亲切的感觉,坐在上面托着腮想事情,脑袋会变得特别灵光。我尽量的不把脚伸出去,不伸到门口中间去,我想,我这么小,门口那么大,神灵又那么神通,我应该不会拌倒它们的,这样就坐得心安理得了。反正醒来后就是要坐在那儿的,坐那儿等我的魂神。
村子里有几条穷凶恶极的大黄狗,他们长得比我还要高大,整天在村子里游荡,吠叫声都能把人吓哭,我是不敢一个人到处走的。一些村里的小孩,有时会过来找我玩,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哥哥姐姐拉着弟弟妹妹的手,或背在背上,到处走,并不怕狗。他们摘来大片的菠萝叶子,捡来石头,泥沙,瓦片,用石头垒一个灶,玩过家家。只是有时候玩着玩着,他们就会吵起来,甚至会打架,会有人哭,我看着,不能理解。我想,我要是有弟弟妹妹,我一定很爱他们,舍不得打的。
一到傍晚,村子里总是非常热闹。挑水、做饭、喂猪、骂人,这是大人或大孩子的事情。小孩子要收衣裳、赶鸡鸭回笼、给牛栏猪圈烧干稻草薰蚊子、收晒谷场上的萝卜干。忙着忙着就会有人吵架,因为总有些孩子特别勤快,一些又特别的懒,勤快的就常常和懒惰的吵起架来,忘了干活。于是就有一个母亲从厨房里赶出来,一边骂一边抓起身边的一条竹枝追着要打,追上谁打谁。原来天下的母亲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这个时候我偶然会想起妈妈,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二〉织箩筐的阿公
外婆说我应该叫他阿公,他就住在外婆家左前边低几级土阶的两间泥胚瓦房里。阿公和我见到的村里的人不同,他从不到地里干活,一天到晚坐在门前的那棵大龙眼树下编织箩筐。我悄悄躲在他家的屋角处观察了很久,发现他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织着箩筐,可以一句话也不说,像是一个会织箩筐的木头钉在树下。看着他那样孤零零,我有一种怜悯的感觉,想认识这个和我一样寂寞的人。他长得有点儿吓人,有一只眼睛是瞎的,空空的眼窝瘪进去,好可怕。
我悄悄对外婆说,阿公的眼睛好恐怖哦,外婆正在做饭,灶里旺旺的柴火映得她的脸通红通红。她回过头纠正我:“小孩子懂什么,阿公心底好着呢。”又嫌我碍着地方,把我赶出了厨房。
外婆在有月亮的晚上常常抱着我坐在屋前,跟我说村前的小河里住着一个水鬼,披头散发,给我讲水鬼捉小孩的故事,我很相信,从此不敢到河里玩水。外婆说阿公是好人,我当然相信外婆。我壮着胆子向阿公靠近。
阿公突然回过头笑:
“妹子过来,过来和阿公说话。”
原来阿公笑起来并不难看。我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呼啦一声全往上挤,那个瘪下去的坏眼睛被挤成了皱纹,不那么吓人了。我想,他为什么不常常笑呢?比如我,拉着外婆的手走着走着,来一个人,外婆说,叫六姑婆,我对她咧嘴一笑,她就会摸着我的头说‘乖’。 我常常笑,很多人喜欢我,我想我要告诉阿公这个秘密,等我们熟悉一些的时候。
我在阿公旁边坐下,看他织箩筐。那么多的竹蔑相互交错,乱哄哄的,却能变出能把我整个儿装下去的大箩筐。我想看是怎么变的。阿公却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把膝盖上的箩筐放一边,拿刀破了一片竹蔑,刨薄,拗两段。接着两段竹蔑在他手里穿过来拐过去地兜圈,令人眼花缭乱。我睁圆了眼正好奇着,一只玲珑别致的竹马就躺在阿公手上了。
“送给妹子的。”阿公说。
这只竹马很让村里的那些野小子们眼红。他们依样画葫芦,折腾来折腾去,织出来的却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牛头马嘴都说不上。我极力掩饰心底的得意,终于在他们面前威风了一回。
我喜欢爬进阿公刚刚织好的箩筐里玩,坐在里面,闻四面散发着的清新的竹子的味道。有时阿公假装不见我了,台起头寻着说:
“妹子跑哪去了呢,是不是给买箩筐的人就着箩筐挑走了。”
其实那时跟本没有人来买箩筐。我在箩筐里咯咯咯地发笑,跳出来答:
“我在这呢。”
我发现阿公和我一样也是个馋嘴猫。我馋糖果,阿公馋酒,我偷过外婆放在高柜的糖果,阿公家的阿婆说,阿公半夜趁她睡着了偷偷起来倒酒喝。我和阿公会心一笑,心照不宣。阿公真是太孩子气了,我看着都觉得可笑,他看到阿婆端一碟炒花生一杯米酒出来,就忍不住手舞足蹈,咂嘴不停。我乐,说:
“阿公,桌子底下等骨头的小狗那神情和你一模一样。”
阿公的下酒菜常常只是炒花生。阿婆倒是会做菜的,赶集买回来的一块肥猪肉,放到盐缸里腌着,做菜时切上几片,煎出油了,倒进一把蒜苗炒两下就好。闻起来那个香呀,真好吃。我不骗人,外婆在地里还没回来,很多时候我就在阿公家吃晚饭了,吃得特别饱。我偷偷数过,阿公家的一小块猪肉可以吃上半个月。
阿公喝两口酒之后,话闸子就打开了,“妹子你不知道,阿公小的时候呀——”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一只爱打瞌睡的老猫,老猫听得并不专心,有时说到一半它就伸个懒腰走开了,阿公说入了迷,没注意。我很想知道,阿公的眼睛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去偷村里的番薯的时候被弄瞎的。我想,偷东西的坏人是应该受这样的惩罚的。阿公说不是。我暗自松了口气,我就知道阿公不是坏人。
我问外婆,阿公为什么会瞎一只眼。可是外婆也不知道,外婆说,阿公原来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阿公的瞎眼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而且神秘。
阿公是神秘的,他不但会织箩筐、竹篓、席子,夹花生的功夫更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看过电视上马戏团表演的空中飞人,吊在绳索的飞人一个俯冲,倏地拉住底下张着双臂的小孩,又向半空荡去,你总是看不清楚他们的手是怎么握上的。阿公的筷子也能这样灵敏,筷子一伸,一缩,一甩,只一眨眼,就有一颗花生被抛进嘴里去了。我歪着脑袋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傍晚,鱼塘上空常有红蜻蜓飞舞,有一只压过水面尾巴一甩,水面就有了涟漪,蜻蜓的姿态非常优美。阿公夹花生的手势,像空中飞人,也像蜻蜓点水。我想学。我拿来筷子,学阿公那样甩筷子一夹,却落空了,再夹,还是落空,再夹,终于得着了,我很兴奋,半路花生掉地。阿公开怀大笑。
阿婆说:
“你阿公这套功夫练几十年了,你想学,先夹小石头练去。”
“你这老太婆,又取笑我。”阿公说,喝了酒的脸红黑红黑的。
阿公屋前有一棵大龙眼树,龙眼树前面,下几级土阶,是村里的大晒谷场,常有人拿着萝卜,白菜,玉米,花生等出来晒,晒谷场总是被打扫得很干净,傍晚就会有一群小孩在这里游戏。他们来回追赶,疯狂地鬼叫不停,有时一脚踢向身边的大黄狗,狗“嗷嗷嗷嗷”跳起来对着他们大叫;也有的去赶一群啄食的鸡,鸡扑拍着翅“咯咯咯咯”一下子四下飞散了;还有一群坏心眼的青年人,专门起哄野小子打架,打输的那个,哭丧着脸却没好意思哭,灰溜溜耷拉着脑袋,模样儿有点可怜。他们叫我,妹子,来,和他们玩耍,可我还是喜欢坐在阿公旁边远远看着。天空从金黄变火红变暗红,慢慢暗淡下去,然后山头,田野,树木慢慢模糊,月亮就爬上来了。
一到下雨的时候,外婆就不让我跟着去放牛,她把我带到阿公家,戴着斗笠披着胶衣走了,走到晒谷场又扭头喊一句‘别出来玩水哦’,我说‘哎’,她就放心了。
阿公织筐箩,我坐门槛上托着腮看雨,老猫听话地伏在脚边。村子里的雨是会唱歌的,所有的东西都在这歌声里变得乖乖的,静静的。我看见村前小河的上空有一片雾霭,我问阿公,那是不是水鬼。我曾听他们说,野地上的鬼魂都喜欢在阴雨天里出来游荡,或者,在有月亮的晚上。它们像云一般移动,没有一点声息,如果你感到害怕,回过头想看个究竟,魂魄就会被它们慑去。我记得,在月夜里,小河上也是飘着这样的雾霭,从晒谷场上看去,它们仿佛聚合在那里说悄悄话。我推断它们就是水鬼的化身,或者是水鬼行走的工具,比如图画书里菩萨脚下的那朵白云,那些雾霭上坐着我们看不见的水鬼。
阿公说,傻妹子,那只是水雾,太沉重了,升不上天,等太阳一出来,它们身子轻了,慢慢就会飘散了。我不太懂,还是相信会有水鬼的,既有点害怕又想问个明白。究竟它长个什么样子?是不是瘦得只有骨头,披着拖地的长发,还有两条长长的牙齿?这只对这些感兴趣。
阿公还说,鬼是吓人的把戏,是那些做了缺德事的人自己吓唬自己。阿公说,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我想我没有干过什么亏心的事,除了曾经偷过糖果,后来也不偷了,外婆说吃多了会变成没牙的老太婆。于是,阿公去河边砍竹子的时候,我便央求他把我带上,我想,水鬼神通广大,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好孩子。
穿过一片田野就到小河边,我不用阿公背,走在田埂上也很少摔跤了。
河水清清凉的,在一块块石头上跳着唱歌——淙淙!叮叮咚咚!淙淙淙淙淙!——歌声会挠人痒痒。难怪那些野孩子喜欢整天呆在这里,多好玩呀,可是阿公只让我呆在石头滩上。
阿公在岸边砍竹子,我在滩上翻石头,有一些石头的下面藏有小鱼,它们只有我的小指头那么长,石头一翻,就倏忽逃走,又在我前边的水里一动不动。阳光把水照得空气一般空透,它们就像被镶嵌在这空透里似的,眼睛却是活的,好像是在说,你来呀,来捉我呀,逗我跟它追逐游戏,这些淘气的小东西。我不来,我继续翻石头找另一条小鱼。
阿公在岸边“哚——哚——哚——哚”地砍着竹子,这些“哚哚”声让我安心,他隔一会儿就叫一声:
“妹子,别弄湿衣裳了。”
“哎——!”
我回答阿公的声音总是很大声。我希望住在深水里的水鬼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不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玩水,我是跟阿公来的。
河里除了小鱼,还有很多东西吸引人的,比如石头,这些五颜六色的石子,被水刷洗得非常光滑,阳光穿过水面在它们身上跳来跳去,像手抚摸着。在远一点的地方,水深了,阳光就在上面闪烁,像眨着的眼睛。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盯着这些神奇的光和影,走了神。
突然,我就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阿公,是不是用这些小石头练习可以学会夹花生?”
“什么?”
阿公刚刚砍倒了一株竹子,哗啦啦扫过其它的竹丫倒在水面上。他正忙着修竹枝,远远的都能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汗湿的。阿公干起活来一点不像个老人。
“是不是用这些水里的小石头可以练习夹花生?”我提高嗓子。
我偷偷拾了两大衣兜的石子,手指头那么大的。晚上我睡着了,兜里的小石头溜出来,散落床上,外婆不得不撑着煤油灯,蹲在床上一颗一颗地捡。第二天早上,外婆说给我听,很让我难过,小石头昨夜被外婆从窗口通通丢到屋后的水沟里去了。
〈三〉山的那一面
一转眼农忙就到了,村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山上的稔子熟了,那些放了暑假代替大人去山上放牛的大孩子每天都摘一篓篓的山稔子回来,鲜甜好吃,馋死人了。我很想跟他们一起上山,外婆却不让。外婆不让我去,也没空理我,她天天去帮别人割稻穗,她说,我们先帮别人,到时别人再来帮我们。我不管外婆去帮谁干活,我只是想去拾山稔子,再没心思陪阿公织箩筐了,整天望着村前的小路,那里一直通到山里去,每天早上,一大伙人赶着牛群热热闹闹的消失在那里,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阿公对外婆说,让妹子去玩玩吧,都闷坏了。
阿公还连夜给我织小竹篓,装稔子用的。我赖在阿公家,不肯回去睡觉。怎么睡得着呢,明天就可以去拾稔子了,我一兴奋就总是睡不着的。我扒在阿婆的膝上,阿婆摇着蒲扇赶蚊子,阿公又开始讲故事:
“以前呀——,阿公一天到晚总是饿肚子,番薯芋头都没得吃呀,只有跑到山上摘野果子,一到六七月稔子熟的时候,就常常因为吃多了稔子拉不出屎,有一次,流了很多血,人都瘫软在地上了,后来一个好心的阿妈用棍子帮掘屁股,又喂了一大碗米粥才回过神来。唉,差点就没有阿公咯……”
“那你妈妈不理你的吗?”我好奇地问。
“你阿公是个孤儿,哪来的妈妈。”阿婆说。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第一次见阿公就有一种怜悯的感觉。阿公好可怜哦,我想着想着,却在阿婆怀里睡着了。
早上我吃了半碗粥,捉起一条番薯背着刚织好的竹篓就跟他们上山,小竹篓的带子有点长,挂在屁股上,走一步它就拍打一下屁股,伙伴们笑我的模样滑稽,我认真看路、走路,不理他们。
第一次走山道,什么事儿都新鲜,走完长长的一段回头一看,小路就像一条长长的绳子从这个山头拉到这个山头,比我们跳绳的绳子不知长多少倍,而且不打结。也不知绳头儿在哪,可是牵在一位仙女手上?仙女住在最高的山顶上,要是不怕累一直走上去,说不准能见上漂亮的神仙一面呢,我这么猜测着,一点也不觉得累。他们问,下次还敢不敢来,我说敢。我想,怕什么,小瞧人。
满山的稔子树,结满果子,就等着我伸手摘了。原来摘稔子这么容易。我摘了小半篓,伙伴们围过来一看,都笑了,他们说这些叫红屁股,还没熟呢,吃了更拉不出屎来。我才发现,别人摘的稔子像小圆盎,黑得透亮,而我摘的呢,唉,才刚刚儿透着红,看着可怜。她们把我的半篓稔子全给倒丢了。
他们说要摘到又大又熟的稔子得钻进林子里去,可是我不敢进去。我怕,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一只老虎怎么办?!我当然不会说这样的话,说出来他们准又笑人。
我只好坐在山顶的草坪上看天空。
山顶上的天空比地面的要蓝,云朵就像棉花糖,只少了一枝竹棒。山脚下的世界像从我的故事书里撕下来的画——房子,小河,田埂,牛,还有人——用手一拈,就可以再粘回我的本子上。我想找外婆的村子,这里一片房子那里一片房子,都是一个样的,阿公门前的龙眼树和那个大晒谷坪也不见了。再看对面的山头,树林阴深深的,有点儿可怕,不知道里边有没有藏着怪兽和山鬼呢?我突然转头四围看,怕身后会蹲着个怪兽,趁我不备一口咬过来。还好伙伴们的说笑声就在附近,我看到他们时而露出树从的脑袋,心安了下来。
我望着可能会藏有怪兽的山林,看可有不寻常之处,比如发现两只闪着绿光的大眼睛,躲在那棵大树后面。
我突然想起,阿公就是从这一片高山的那一面来到外婆的小山村的吧。
山的背面,阿公的老家,是什么样子的?也许那里到处都是竹子,小河边、田野上、屋前屋后都是,一定是这样的,于是阿公学会了织箩筐。
阿公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要翻多少山头走多远的路呀!我用手托着腮,看着远处的山头出了神——
我仿佛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他衣裳破烂,赤着脚独自走在山道上,汗水湿了衣裳又被风吹干了,脸脏兮兮的,脚破了皮,被路边的枝条划出血丝。他一直走一直走,饿了,就摘山稔子充饥,晚上就睡在稔子树旁,也怕,但不敢哭,再说哭也没用呀。对面的山头飘着鬼火,一闪一闪的蓝光(老人说鬼火是蓝色的),还有老虎的恐怖的叫声。他卷伏在稔子树根一动也不敢动。可是,说不准,阿公还是被大灰狼发现了,在他睡着的半夜,有月光透过稔子树叶照在阿公身上,大灰狼就看到了,可怕的大灰狼扑过来,挖了阿公的一只眼睛。还好阿公机灵,拼命地跑才保了一条小命。
那时的阿公也就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吧,一座山一座山、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浪荡,讨饭,慢慢地才长大起来的。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啦哗啦往下掉,抽噎了起来,又怕伙伴们发现了笑话,我拼命忍住还要往外涌的泪水。
可怜的阿公哦,我用袖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抹着泪。
〈四〉月光下的晒谷场
新收回来的稻谷要晒好多天才能入仓,外婆分了我一个晒谷的活儿。有一群贪吃的鸡,躲在晒谷场旁的稻秆堆后面,阿公用竹枝帮我做了个赶鸡棍,远远看到它们过来,就把竹棍摇得啪啦啪啦作响,鸡群就吓跑了。还要翻谷,隔一段时间赤着脚把谷行耕翻,印一行行均匀的脚板印,踩在谷粒上的脚底痒痒的,很舒服。稻谷在阳光下散发一种清新的香气,闻起来特别精神。我总是一会儿就想跑去翻谷,阿公说,阳光毒辣呢。可是我喜欢。
傍晚,收割回来的稻穗一捆一捆的堆在晒谷坪上,堆成圈,圈中间站个人牵着牛踩稻穗,像马戏团里玩马戏的人。老牛慢悠悠转着圈,有时牵牛的人“叭”一鞭抽过来,它就加快两步,然后又慢悠悠的了。这个时候我常常是端一个饭碗坐在龙眼树下看老牛转圈,忘了吃饭。我想,要是我转那么久的圈儿,肯定累死了。
月亮升起来了,大人们扎着马步举着禾钗,挑起被牛踩塌下来的稻穗,翻呀、抛呀,稻穗像在禾钗上跳舞,像河里打水仗的野孩子玩疯了一般,抛起满天的稻穗和谷粒。然后给牛套上石牛,那是用水泥做出来的很笨重的家伙。拉着石牛压过去,稻穗脱粒更快,阿公说。只是老牛更累了,看着心疼。
一些老人说坏人下辈子就不能做人了,要做牛做马。真变成了牛,多苦呀,我想我一定要做一个好人。
一群野孩子在晒谷坪上追逐叫嚷,没有人要赶他们回去睡觉,大人都忙着呢。玩累了,旁边有一煲番薯糖水,舀起就着勺子喝,一边喝一边用手背蹭鼻涕,他们总是这样,不怕肚子痛的。喝饱了,又玩,有时还把晒谷坪边上闲置的石牛推着玩,看谁能推得动这个笨重的家伙。
我还是坐龙眼树下看晒谷坪上的热闹。外婆还在那帮手呢,我等外婆,也希望她晚点儿收工,这样我就可以呆得更久一些了,可以看到他们把脱了粒的稻秆翻到晒谷坪外堆成堆,扫谷粒,装进箩筐,挑回家。
有时我也跑去稻秆堆上面玩,和他们捉迷藏。新鲜的稻秆堆清香柔软,趴在上面像躺在厚厚的新晒过的棉被上一样,很舒服。可是我总是第一个被捉住,他们有夜猫一样的眼睛,在月光下发光,我却像个瞎子,有人走到前面了才看到一个黑影而己。玩了几次,我就没兴趣了,怕自己的笨变成人家的笑话。
我记得那个晚上有月光,白色的月光照着远处的田野,和晒谷坪上的煤气灯相比,显得神秘,小河上空的雾霭也很浓郁。我没有寻找河面上的水鬼,我被晒谷坪上的嘻笑吵闹声吸引了。有一群野孩子在玩捉人,跑呀跑呀,月光下看过去,像背上长了翅膀一般。那天收割的稻穗特别多,大人们只知道低头干活,没人愿意腾出空儿来骂一会野孩子了,随他们疯去。后来,那些野孩子也玩累了,坐在汽灯旁打瞌睡。
我也在阿婆的怀里睡着了。那段时间我总是跟在阿公阿婆身边,外婆忙完了再过来抱我回家。我梦见上山摘稔子,摘了好多好多的稔子,又大颗又熟,把阿公送我的小竹篓都装满了,伙伴们谁也没有我的多。我很得意,外婆和阿公阿婆尝到我拾的稔子,一定会夸我能干的。我都忍不住要笑起来了。
不知道谁突然大声地哭起来,把我吵醒了。
哭声很可怕,我想抱紧阿婆,阿婆却突然把我放下来向晒谷场跑去。我跌坐地上,只好自个爬起来,有点糊涂。我擦了擦眼,看到晒谷坪的一角围着一些人,哭声从那里传出来。
外婆走过来,抱起我就往家里走。我想去晒谷坪看一看,外婆不让。外婆说,妹子回家,妹子回家,一边说一边小步跑,身子还轻轻颤抖。
我想:“是不是水鬼来了?”我把头埋进外婆怀里,闭上眼睛。
躺在床上,我依然听到哭声,还有一声声叫唤:“黑六啊——,黑六哦——!”很吓人。
我知道黑六,他家的小孩都有一个黑字,除了大姐,听说有个二姐,死了,然后下面就是黑三、黑四、黑五,是女孩,黑六是男孩。我还知道他们为什么带一个黑字,超生的,没有户口,是黑人。他姐姐们当他宝贝儿,整天背着他,还对我们说,有村外的人在就不许叫他黑六,计划生育的人会把他给捉走的。黑六没给计划生育的人捉走,倒给水鬼捉去了。
一定是水鬼,可是黑六干了什么亏心事呢,虽然他很霸道,可是他还那么小。
我拼命往外婆怀里钻。外婆抚着我的背说:“外婆在,妹子别怕,外婆在,妹子别怕。”
〈五〉石头下酒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外婆依然在家。
外婆有空的时候,总是做好吃的给我吃。我走进厨房,想看看外婆又准备了什么。可是除了白粥和咸菜,还有锅里的半锅番薯,什么也没有。原来外婆也会偷懒,哼。我撇撇嘴走出厨房,正想往阿公家跑,被外婆叫住了:
“妹子去哪,阿公今天不在家。”
我坐门槛上,想起了昨晚的哭声。我记得梦见拾稔子,后来梦里就有人哭了,哭得很利害,还有水鬼来村里闹过。我刚想开口问外婆,外婆却说:
“快吃饭,吃完去看妈妈。”
我哗啦哗啦扒粥,菜也不用吃。我着急,马上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唉,可怜的孩子,报应呀。”
“妈你说什么呢,哪有什么报应的事,那是你们不注意看好孩子,那么小,让他到处跑,肯定出事了。”
“不是报应是什么。想当年,六伯年纪轻轻的来到他们家,把他们一个一个拉扯大,谁想养的都是白眼狼,忘本,把老人的田地都霸占了,还好六伯有一门手艺,要不早给饿死了。这世道,是真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说的也是,我印象最深的是六婶用盐炒小石头给六伯下酒,六伯舔一舔石子喝一口酒,也这样过来了。这样的好人,唉——。”
“所以说报应罗。”
……
我假装睡觉,妈妈和外婆平时总是神经兮兮的,一看到我在听就不肯说话了。
原来黑六不是水鬼捉走的,是被石牛压死了。原来,黑六还是阿婆的孙子呢,可是不是阿公的孙子,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阿公是后来才嫁给阿婆的。
外婆说少年亡的人会变成利鬼,暂时不让我留在村里。妈妈却不让我回村里了,还差点和外婆吵了起来。
“你还年轻,不可能为妹子爸守一辈子的寡,带着妹子人家会嫌弃的,还是让我带的好。”
“我决定了,你少管。”
外婆就不出声儿了,一会儿,我听到她低低的抽泣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我的爸爸外婆就常常哭。我知道我的爸爸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可是我并不是特别的难过。我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样子,我也不喜欢别人叫我孤儿,我想,我有妈妈,有外婆,我怎么会是孤儿呢。有时我甚至讨厌别人的怜悯的眼光。
我的爸爸不在这个世上,我怎就变成了孤儿?爸爸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依然是疼我的,我知道。我的爸爸也变成了一个鬼了,他有空就回家来看我,爸爸是隐形的,会飞,会保佑我。我中午在门槛上坐着,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有时抽出空儿回家的爸爸也会看到我的,他一定会笑一笑,想骂我后来又忍住了,像外婆一样,然后伸出手来摸一摸我的头,就进屋去了,我常常这样想。有时似乎有一阵微风吹过,吹动我的头发,也许,那也不是风,那是爸爸的手在摸我。
妈妈和我回外婆的小山村拿我的东西。
妈妈给了阿公一个红包,阿公推却不了,收下了,他摸一下我的头,似乎想说什么,只是不说,又变成一个木头,低着头织箩筐。我看着有点心疼,可怜的阿公,我离开了,他就又变回孤零零一个人了,每天坐在龙眼树下,只有箩筐陪着他,除了阿婆,再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我咬着嘴唇,怕哭出声来。
可我到低还是忍不住哭了,我一边哭一边回头看站在村口抹眼泪的外婆。我多么希望妈妈能不走了,我们和外婆一起住在村子里,这样外婆不用哭,我也不用哭了。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还常常要哭,还要有死亡。我想起了我的没有一点儿印象的爸爸,想起有点儿霸道的男孩黑六。还有,我的一颗门牙松了,小伙伴说拔牙的时候会出血,很痛的,我开始担心,要换掉一口牙齿,得痛多少回呀。我想起阿公,这个被大灰狼吃了一只眼睛的可怜的人,他连妈妈也没有。我难过得不想说话。做人真难,要经过多少的痛和哭还有分离,才能长大呢?
车有点儿颠簸,我还是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我梦见阿公坐在门前的龙眼树下织箩筐,我坐在新织好的箩筐里,闻清新的竹子味儿。一会儿阿婆出来了,端上烧酒,阿公就喝起来了,一边喝一边讲故事。我歪着头听。碟子里是一些晶莹透亮的小石子,跟我上次在河边拾的一模一样,阿婆放了盐炒过,特别香,阿公吮一次石头,喝一口烧酒,那双筷子一伸、一缩、一抛,就有一粒小石子飞进阿公嘴里了,那姿势,有空中飞人的灵敏,有蜻蜒点水的优美。
远处的小河的上空,雾越来越浓,然后就有水鬼出来了,他们坐在雾霭上面,正开心地说着话儿,像平时外婆和村里的妇人坐在树荫下聊天一样。我终于看到水鬼了,远远看去,长得并不可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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