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脑海中不停地想象虚构一幅雪景图。空中飘舞着漫天雪花,在呼啸寒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天地是浑然一色的白彷佛回复到原始洪荒,白得纯洁而夺目;有星星点点的行人竖立衣领在风雪中瑟瑟而过,脚踏处发出吱吱的声响;村落里袅袅的炊烟丝缕隐没在雪花里,蜷缩着身躯的孩子们流着清长的鼻涕哆嗦着发红僵硬的小手正在屋前的晒谷场上堆着雪人,是谁家已经提前在烤炽的大锅里炒起了过年的米泡,四溢开来的芳香饱含着丰收的暖意,馋得孩子们直流口水……天寒地冻,关在笼窝里的鸡狗等家畜也停止了吠啸。天地一片岑寂……
这些单薄的场景一遍遍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叠映,困我于神游。我忽然感悟到不谙丹青的苦恼,如果自己当初习过丹青描摹之技,那么自己的心脏不就距离白雪皑皑的故乡更近一些了么?但很快又自我否定,即便自己掌握着神乎其技的丹青之术又如何,那方空间里真实的生活场景又岂是一幅幅画卷所能涵盖的?
就在今天早晨,当我还迷迷糊糊沉浸在因为晚睡而致的困倦中时,家里忽然来电话说家乡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花……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从我呱呱落地的时候起,在老鸦泉——我的故乡,我有过近20年之久的长住记录。在那里,我先后度过了懵懵懂懂的孩提时代,茹苦含辛的求学时代,直到考上远方的大学,继而走进社会。
故乡因一口冬暖夏凉娟娟不息的泉水得名,三面环山,唯余朝南的一面平坦开阔地延展,一直绵延至外面的无限繁华之地。
山虽多却皆极尽低矮、瘦削、贫瘠之能事。所以村庄里的人家生活也尽皆苦寒清贫。与我年龄相仿的和兴、才生他们基本上都没怎么上学,早早就涉足农事继而成家立室,在躬耕岁月里很快衰老。
因为清贫,物皆从简。平常人家果腹都已是勉为其难,衣服则更是以蔽体御寒为要。记得我那时所穿的棉袄都是上面的哥姐几经易体传承下来的,还是旧棉粗布缝制,不仅没有外衣可套,而且由于年代的久远,袖口腋窝等处的粗布大多已经破败,露出里面白中泛黑的棉花。如果纽扣都掉了,而走村串户摇着手鼓的货郎迟迟不来,母亲就找来一根布条把我紧紧实实地捆进破棉袄里。鞋袜一率补丁密布,有时一不留神趾头过处鞋袜尽皆洞穿,伸出裸露的趾头在岁月的严寒中冻个发青发紫。
我们村里的孩子就是这样衣衫不整地踏着霜雪瑟瑟上学,经常冻坏了手脚,肿胀日久就流出粘稠的脓血疼痛彻骨。而鼻子就象一处泉眼,有时连整个冬日都鲜有干净的时候,总挂着两行清清的鼻水,擦得棉袄的袖口处结起厚厚的泛黄的硬壳。儿子现已上大学的水平至今都是如此,每逢天凉就要频繁地拭鼻。
贫寒的经历催生出我对于故乡冬天尤其深刻的记忆。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会不时地在夜里梦到故乡的雪野。只不过,梦乡里的雪野少了些许寒意,添了许多温馨、宁谧和清纯。
记得我总喜欢拿根竹篙垫起脚跟去打瓦檐垂下的冰凌吃。可屋檐太高,且垂下的冰凌又太短,够之不着我就光着脚丫去牛棚的茅草屋打。茅草屋又低又矮容易够着,且掉的冰凌也格外的长,正兴致勃勃间,耳边就闻了奶奶尖细而惶急的呼喊:“强儿呦,外面冷冻寒了就不得了,快回来呦,儿……”想是正坐在火炉旁替我小心翼翼烤着湿鞋的奶奶一回头发现我不在就惊慌失措地呼喊起来。奶奶那时已近80高龄,视线早已变得昏蒙,裹着小脚的双腿又患着风湿,我怕她慌乱追将出来摔倒,只得悻悻而回。回屋待了不到一会终究又执拗不过外面雪野的诱惑,于是匆匆夺过奶奶手中半干半湿的鞋袜迅速穿上,快跑出门与小伙伴玩起雪仗,堆起了雪人……
大雪一飘,年关就近了。村里各家各户都开始张罗年货。有炒米泡的,有炒蚕豆的,还要蒸年糕,烘油面腊肉熏鱼……虽然各备各的,但不管谁家刚好在张罗,大人都会捧出一大把热气腾腾的年货来,提前分发给我们打牙祭。一边分发,一边吆喝:“手都冻成铁淩了,还不回家烤火,老子打你几记栗子!”粗糙的大手高高扬起,言辞虽厉却不真打。
那时的冬季似乎相较现在漫长一些。有那么一两年,更加表现得漫长而岑寂。也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奶奶守着我在火炉旁烤火取暖。为了稳住我的骚动不安,她便取了几个红苕埋在炉灰里烤给我吃。烤红苕颇费时间,小伙伴们在外面都催过好几次了,苕尚没熟,我突然急躁起来伸手去夺奶奶手中的火钳,奶奶见苕尚没熟不肯松手,我顺势捡起一根熊熊燃烧的柴头朝奶奶脸上戳了过去!争执结束了,奶奶却从此失去了一只眼睛的照映。那根我负气戳出熊熊燃烧的柴头无巧不巧地戳中了奶奶的左眼!血泪交流中,奶奶的那只本来就昏蒙不堪的左眼便彻底地失去了视物之能……
还有一个银装素裹的冬季尤其显得漫长而静穆。奶奶随着腰弓和视力的不断下降越发苍老衰竭不堪了,可仍然不依不饶地牢牢看守着我。有了前一次的可怕经历,我再也不敢与奶奶做正面的争执了,只好表面上乖乖地坐着烤火,暗暗打着趁其不备的主意。是以正当奶奶转身去水缸打水的当儿拔腿就逃,慌乱中碰倒了椅子。奶奶闻得真切,慌忙转身来追。裹着小脚的她腿脚本不灵便加上地上积水成冰奇滑无比,奶奶一下子失了重心侧身栽倒。一声呻吟过去,奶奶瘦弱的右腿便如火炉里干瘦的枝丫一般,从此折了。
打那以后,奶奶就不得不躺到她昏暗小屋里的那张小床上面,并且再也没能起来。在床上辗转了不到半月,她就抛下我们独自去了另一个隐秘的世界。
其实那时距离春暖花开的时节已经不远了,要能再撑过10来天,就是她老人家的80岁生日。父亲每次回想起来,都是长吁短叹不胜唏嘘。这是可以理解的,要知爷爷过世得早,那时父亲才8岁,全靠奶奶替人家做针线活才艰难把父亲抚养成人。父亲的这番说法尤其让我觉得难受,想是奶奶含辛茹苦一生真的是太疲乏了,疲乏得没有丁点气力再来应付我这个顽劣的孙儿了,所以索性撒了手。
我们遵照奶奶的遗愿把她葬在了故乡小山的一处向阳的山脊上,奶奶说她平生怕冷,所以生前替自己百年之后选了那处向阳的所在。冬日里也有了阳光的温煦,不知苦寒一生的她,灵魂是否因此而滋生出些许暖意。
沧海桑田却终归轮回。几十年过去,我已渐至不惑,父亲却日益衰老了。尤其是近几年,发白齿落尤其衰弱。本来前几年他还意态满足地和我们住在县城。可自打慢阻肺、肺气肿、肺心病这样病情一路加重,父亲连上下楼梯都气喘吁吁虚汗连连了,他就坚持回到了乡村的老屋,并且住进了奶奶曾经住过的那间幽暗不堪的小房间。我们谁也劝阻不住。身为医生,我猜想恐是这些日子以来没日没夜突如其来的濒死感摧垮了父亲生存的意志,他或许开始想念他苦寒一生的母亲了……
故乡今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火炉里的柴火一定熊熊燃烧起来了吧,大人们是否已放下手头的工作围坐在一起话桑麻讲农经;孩子们的喧闹和来回杂乱的穿梭定然是少不了的,他们可能一边吃着年糕一边憧憬着漂亮的过年新衣和长长的烟花爆竹吧;小伙子们一定全神贯注地围坐着打牌,桌上摆满了瓜子花生,身旁斜靠着他们的媳妇……而我现在置身的江城却是晴空万里,虽然有寒风凛冽地呼啸,却连一片雪花的影子都没有。但即便是艳阳高挂,可置身在空落落的宿舍里,还是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其实江城每年也有飘雪的,不久前就烂烂漫漫地绽放了满天雪花。只是这些雪花多半无法长久地保存,一边飘着一边就有挖掘机器铲除掉了,在这钢筋水泥铸造的城市里,由于人口的稠密车辆的奔跑空调的暖气,散发出的热量也很快将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积雪融化。现代化的进程与旧习俗的固守之间总是存在着深深地背离,我们终究要在其间做出取舍:故乡的雪野,熊熊的炉火,无拘的自由,亲情的慰藉,淡定的满足,简单的幸福……无论如何也渗透不到我如今的生活当中。
我给父亲挂了一个长途,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和鼻息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严寒毕竟是无情的,去年的一场大雪就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村里五个鲜活的生命。电话里,我告诉父亲今年提早回家过年。因为我知道,再过一些时日四面八方的打工者就要纷纷返乡了,那样交通就会变得拥挤不堪。这样的拥挤每年如是,即便临时增加车次也根本无法缓解。大家的目标都很明确:哪怕再挤再累再不堪也是值得的,因为切切奔赴的,是家园的方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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