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国爷爷是村子里最勤快的人。
冬天的早晨,天刚闪明,他把黑老蓝棉袄一掖,左手挎一大箩筐,右手扛一把长锹,就出发了。嘴里“咔咔”的咳嗽声,苍老而嘶哑,穿破了四面浓浓的白雾,也让酣睡的人们惊觉后,瞄瞄还不透亮的窗子,翻个身继续睡去。
等我们小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去上早课时,他已绕着村子的大小路道不知走了几圈满载而归了,左胳膊上的大箩筐里装满了黑色、绿色的粪便,那是昨夜蹿出圈外四处溜达的猪、牛拉下的,那粪便还湿漉漉的,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白霜,沉甸甸的,他不得不趔趄着身子适应着箩筐的重量,腰,一天天地弯成提箩筐的把儿,但黑黑的脸膛上总是带着憨厚、满足的笑容。
“早啊。”他笑呵呵地回应着我们的招呼,我们不好意思地笑着低头走过,他比我们早得多呢。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说法, 志国爷爷没听过,他一辈子识的字盖不严他的大箩筐底儿,但“早起箩筐多拾粪”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他知道起来晚了,这一箩筐甚至还要多的粪就属于别人家的了,所以少睡一会儿就有比别人多的粪。“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他家大粪池里的粪年年都比人家积得多,沤得壮,自然庄稼总是长得出类拔萃,籽粒饱满。这个理儿懂的人多,但很少有人能抵挡住“热被窝”的诱惑。他把这一筐筐的粪倒进自家的粪池里,再出来时,别的拾粪人才打着呵欠、陆陆续续地出来了。
志国爷爷“早起箩筐多拾粪”的妙处,使我茅塞顿开:只有早行动,多付出,才会多收获。放学后,我去坡里放羊时就起了一个小竹篮。往常各家的羊一撒到草地里,任其结伴着四处找草吃,只要不跑出大伙的视野,我们小伙伴就自由了,一块抓石子、打扑克、踢毽子,玩得不亦乐乎。
现在我有别的事干了——捡羊粪蛋儿。
“臭烘烘的,你不嫌脏吗?”小伙伴们个个朝我瞪着吃惊的眼睛。
这也是我曾问志国爷爷的话。
“粪不臭啥臭呢?”志国爷爷把一大块猪粪带着下面的土一起铲进筐里,实话实说,“越臭越好,这沤成肥上到地里,就能多打粮食,你吃着白馍时,还想起粪的臭么?”
“以中有足乐者”啊,想到这里,我刚刚还嫌恶的心也变了,我不再掩鼻,把黑黑的小粪球一个个、一把把从草窝里捡出来,放进我的小竹篮里。拾完了坡上的,再拾洼地的,有时会遇到羊刚拉下的,湿湿的、黏黏的,粘在手上,只有用草叶子才能把它们拨拉下来,闻闻,是有一股骚骚的味道,但在我眼里它们早已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字体,继而是一行行、一篇篇优美的文章,在脑海里不断引诱着我,我捡拾的速度更快了。
捡回家后,晒干,存放。攒够一竹篮时,我就挎着篮子喜滋滋地步行到离家四公里的乡“收购部”去卖,不知道人家收这些做什么,于我,作用可大了,我很感谢这个“收购部”,它给如饥似渴读书的我提供了一个挣钱门路,否则连我们的学费都要转筋火燎的父亲,是不会有多余的钱给我买这些课外书看的。一路上左胳膊和右胳膊替换着,累也不觉得累,脚下生风,心潮澎湃,满篮子黑乎乎的小粪蛋,霎时在我眼里变成了亮闪闪的珍珠。想到自己的劳动即将换取的“第一桶金”,忍不住哼起歌来。
过秤、开票、发钱。我拿到钱,就大步跑向离“收购部”不远的“新华书店”,去买自己心仪已久的书。
从此,我把羊屁股拉下的一篮又一篮的粪便变废为钱,用零零碎碎的角角毛毛,一次次地从“新华书店”买回崭新的带着油墨书香的《高玉宝》、《刘文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在阅读这一本本书的时候,我的那些小伙伴,最多没滋没味地翻看个《盗虎符》之类的小连环画,但他们始终不愿意和我同行。
读了保尔后,保尔坚定执着的毅力更激励了我,使我时时刻刻早行动,为的是多付出。
看过《刘文学》后,我颇受启发,开始像“刘文学”一样,格外留意村上的那个“地主”,只要看到他,我就暗暗地观察他、跟踪他,看他是否偷拿队里的玉米,是否偷摘菜园的辣椒,如果发现他有“刘文彩”的类似行为,我就会出其不意地现身把他逮个正着。
我失望了,这个人每天和“贫下中农”一起耕作,一起回家,早上也和志国爷爷一起拾粪,从没有鬼鬼祟祟过,一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老实本分的样子,始终没给我一个做“英雄”的机会。但这些“英雄人物”的人格魅力,感染着我,使我的心灵一天天得到净化和提升。
志国爷爷大箩筐里的粪滋养了庄稼,养大了孩子;我小竹篮里的粪换取了精神食粮,开阔了我的视野,丰富了我的学识,使我爱上了文学,且书中传授的精髓,让我终生受益。我一步步走进了知识的“殿堂”,小学毕业,全村只有我们三个考上了乡“重点中学”,初中毕业后,全乡只有我们两个,如愿以偿地端上了让父老乡亲们羡慕的“铁饭碗”,从此成为一辈子都和书本打交道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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