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医生是镇上一家私人诊所的医生,人可靠,技术不错,“神医王”不知谁传的,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下去了。王医生听到了,只是轻轻盖上糖瓷缸盖,咧一下嘴,挤出点笑意,不置可否——这就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王医生还记得礼拜一大清早他心里就乱慌慌的,心跳得那么快,就像得了心脏病,王医生除了视力不好没啥毛病,基本上是个健康人,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得心脏病。可心脏这么慌慌,不是个啥好事情,当年父亲就是坐在诊所里,拿着自己的医学院录取通知书,裂了一下嘴,说了句苍天有眼啊,就像被时光照相机拍了片,坐在诊所里,阖然长逝,想到这些,心头越发地慌起来,他穿上白大褂的时候,愣头愣脑地望着街道,一只袖子没穿上,大清早在诊所门口站一会儿,伸了伸胳膊。街上已经有人了,三三两两,跟王医生打招呼。相邻的杂货店也开门了。小镇嘛,有人打扫卫生,还是脏兮兮的。王医生一身干净的白大褂,往门口一站,整条街都豁亮多了。就像是古代店铺的酒幌子,就像现代生意人的广告牌,在门口站两分钟,就等于广而告之:诊所开门了。王医生进来的时候,他的女人已把外间满墙的旗啊匾的,用鸡毛掸子,细细地掸了一遍,细瞅着写着“华佗在世”、“济世华陀”、“悬壶济世”、“送子观音”……,忍不住,笑意写在了脸上,王医生和女人结婚多年,女人却始终不开怀,膝下无儿无女,医得了别的人病,却治不了自己的身,看王医生进了诊所,叹了口气,穿了白大褂,转身为王医生泡上茶。
诊所里边地方不大,分里外两间,王医生坐外边看病。身后有两张单人床:一个打吊针用,另一个给病人查病用。里间也有一张病床,给疑难病症用的。里间外间用砖墙隔着,不是一般私人诊所那种白布帘子一拉,病人没安全感。这里还是比较讲究的,药品器械也在里间放着。整整一天都是打针吃药的小病号,最重的也就是打吊针,一两个钟头,两三个钟头。不太忙,王医生的心情渐渐地好起来了,跟病人说说话,把早晨的心慌慌慢慢地给冲淡了。
王医生就这么不紧不慢过了一天,解开了白大褂上的扣子了,王医生脸上都有了淡淡的笑,笑容就堆在嘴角。王医生平时很少笑,属于那种不笑也让人感到亲切的人,任何细微的笑容都证明他相当开心了。王医生准备脱下白大褂,胳膊都抬起来了,心里嘲笑自己过于敏感,早晨那种不祥之兆没有结果呀,是不是神经过敏呀,王医生又笑了一下,无声的笑,依然挂在嘴角,还没散开呢,外边就进来二个人。中年人是镇政府的一个干部,另一个是老年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
“这是家父,请王医生给诊治。”镇干部一脸严肃,说着让老人坐下来,“到县城几个大医院,都说没事,可老人家认死理,说有病,让他到你这来看看,他说小诊所,能看了他的病?”话刚说完,就把钱放在桌上,眼神里却没有了严肃,多了一分期望。
“老人家,怎么了?”
“前几天过生日,吃饭时,吃进肚子里一根头发,卡在嗓子里,那叫难受啊,到县里的医院,那个庸医愣说什么都没有!有没有的,我能不知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还能哄人?真是的!”老人越说越生气,不时地用手撕扯着咽喉,还不停的摇着头。
“老人家,是头发吗?”
“是!就是头发,我媳妇做的菜,她做活总是粗手粗脚的,我在菜里吃出头发,就不是一回两回了。”
“是不是头发,我不能只听你说,我要检查检查,你看行吧?”
“只要能把头发取出来,别说是检查,动刀子都可以!”
王医生听完,伸手请老人到检查床边凳子上坐稳,把女人叫到里屋,再出来时,左手里多了个口腔检查镜,右手里拿着把长镊子,身后,女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片洁白的纱布。
“老人家,你先别讲话,闭上眼,张大嘴,我给你检查一下,好吧?”
“你就查吧,我不说话,啊——”老人双手放在膝盖上,很是信服地闭上眼,张着嘴。
王医生半屈着身子,把镜子伸进老人口里,慢慢地把镊子伸了过去。
“老人家,你别紧张,马上就好……”
“好了,老人家,你看,你嗓子里还真是有根头发,不过很短,你再咽咽唾液,看看是不是还有头发?”
老人站起身子,看着盘子里那段断发,使劲地咽了口唾液道:“好了,真的好了,我说卡了根头发吧,他们不信,你看,你看,盘子里的是什么,头发!庸医害人哪,我看人家神医王,名不虚传啊!”
“老人家过奖了,哪里哪里。”王医生双手插在白大掛的口袋里笑眯眯地看着中年人。
“真的卡了段头发?”中年人满脸狐疑。
“你说呢?”王医生扭身看了看中年干部,又身看着他的女人。
女人顺手向帽子里掖了掖钻出来的短发,就忙着收拾盘子、镊子,一转身进了里屋。
“真的卡了头发?”中年人看老人已经走出了诊所,转身离开时留了一句:真是奇了怪了?
是啊,奇了怪了?心病还要用心法治,王医生想,今天的活差不多要结束了吧,看来心慌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医生回到家里,女人刚好把饭端上桌。女人炒了两个菜,韭菜鸡蛋,土豆丝肉片,还有油炸花生,烫一壶烧酒,就是老辈人用的铜壶,双层,外边夹层里灌上水,坐在火上炖,真把壶里的酒香气,烫得在院子里飘来飞去的,那叫一个惬意。女人在放边放白瓷小酒盅时,扭过头来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就歇上一两天?王医生说了声没事,说完喝了口热酒,准确地说不是喝,是吸,长长地吱喽喽地吸下去,五脏六腑全都热啦。菜算个啥?下酒菜嘛。屋里电视还开着,电视里演着诸葛亮吊孝,申凤梅唱得真好,王医生禁不住闭上眼,细细地品着,不知是品酒还是品戏。
跪灵堂哭了声都督英贤
哭了声周都督再叫声我的周贤弟啊
实指望你我二人同心携手共图大业
不料想曹操在猖獗之际
我的贤弟你就死去了
三献爵孔明我躬身拜叩
想起来前情事我痛在心头
也自从孙与刘咱同心携手
破曹操保东吴振兴荆州
那料想公瑾弟你命不长寿
实可叹志未酬就一命罢休
贤弟死不报丧所因何故
……
唱着唱着,王医生的端杯的手,已经有点发抖,脸上禁不住感到两行泪,顺着脸潸潸而下
女人没想到男人唱得这么好,悄悄地把电视的声音放在静音状态,只欣赏名家的画面,唱腔却是自己男人的。女人很激动,朝男人看看又朝电视看看。王医生太投入,并没有意识到电视节目与他同步。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王医生的唱,女人开了门,一头闯进一个小伙子,脚还没站稳急急地问:是……是……王卫正王……医生家吗?俺娘……得了紧病,说死要活地要到你这来看。
“当啷” 一声,王医生的酒杯已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王卫正,王医生现在叫王卫冬,这名字连自己的女人都不知道,王医生稳了稳神,眼盯着小伙子问道:你认错了吧,我叫王卫东。
俺娘说让我找王卫正,人称神医王的王卫正!
以前来看过吗?
没!俺娘从来没到你这看过,她不让来。
哪个村的?
镇西一里,关公寺村的。
喔?王医生一边拿起衣服,脑子里盘算着,小伙子有点眼熟,能知道我这个名字的事,有来头。
走!先看病人。不知是对小伙子说,还是对自己女人说,话音刚落,人已出了院门,女人关好门,小跑着跟在他们身后。
诊所门前的几个人,有认识王医生的,见王医生来了,慢从怀里掏着烟,递了上来。
把人抬进来,放在床上,我检查一下,不行,就转县医院。王医生说完,女人已经麻利地打开门,拉亮灯,把里屋小床上的白单子,辅平,手里已经有了听诊器、血压计。
王医生看着床上的病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捆枯柴,经过了一路颠簸,枯柴似乎缓过气来,气如游丝,喘了几口气,
“卫……正,我……可能不行了……”说完又大口地喘着,右手艰难地从被单里伸出来,灯光下,满是松皮的手背上隐地有颗红痣,看到红痣,王医生心头不尽一振,回头说,你们几个先出去,再回头时,看他的女人递上来听诊器,你也出去!女人楞了一下,低头出去了。
“我……可能真……不行了,孩子……交……交给你了。”说完,手向上伸了伸,像要拉住什么。
王医生伸过手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苏红,这些年,你受苦了。说完紧紧地把手贴在自己脸上。
“卫正,儿子……儿子……是你的,我……还给你了。”说完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儿子?”
“是,是……你儿子。”
“刚才的那个小伙?”
“嗯”
那这么近,你为啥不找我?”
“你……是……神医,我……不……不能能毁了你的名声”
“你啊!你啊?”
“名……声……”枯柴声音越来越小,气也越喘越急。
“苏红!苏红?”
“你……让儿子进来。”
“好、好、好、好”
小伙子进来后,看着床上的娘,又不解地看着王医生。
王医生的眼神从枯柴的脸上盯着小伙子看,平头,浓眉,大眼,身上是一个工地发的那种蓝色的工作服,右口袋上用红线绣着公司的名字。
“王帅,这是你爹!”被单下的枯枝吃力地指了指王医生。
“……”
“真……是你爹!”
“他不是!你不是!你说你不是!”
“孩子,听你娘说,可能,可能她的时间不长了。”
“娘,你不是说,爹早死了?”
“名……声啊名声……”
“娘——”
苏红的丧事,办得很是奢侈,王医生一手操办的,王帅办完母亲的后事,就把关公寺的房子变卖了,具体去了哪里,没人能说得清。
王医生的他女人放出话来,苏红是王医生的表妹,相隔几里地,一直没联系过,这不,快不行了来看病,神医?华佗来了也不行,治得病,治不了命!
神医王的头发一下子白了,吃酒也大不如前,每吃必醉了,醉了就唱:
难道说人不在情也不留
今日里小军报贤弟终寿
闻噩耗事仓卒备礼不周
为兄我修祭文我敬献亡友
千行字写不尽你一世功勋
灵前故友祭忠魂
追思平生痛我心
……
唱着唱着,满脸的泪水,女人递上毛巾,他拨拉一边,擦也不擦,只是不禁地泪流满面,
后来王医生的女人才知道,苏红是下乡的知青,本来可以回城,因为王医生,就留了下来,恢复高考第一年,因为父亲是国民党军队里的军医,名字叫王卫正,还要保卫蒋,仅从名字上政审还想过?政审通不过,王卫东抱着苏红,亲吻着她手上的红痣,整天以泪洗面,苏红天天陪着他,让他改名叫王卫东,保卫老人家总可以了吧?第二年,父亲投诚过来曾给四野的一个领导看过病,也是为了孩子,父亲写了封信,那个已是将军的领导,后来真的给政府回了信,王卫东才得以上学,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父亲迁移到现在的小镇上,开了家诊所,接到通知书那天,却在镇里的诊所里去世了,苏红送他上学的那一天,为了名声,她没对王卫东说自己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只是说上海的父母让她回家,从此一别就是二十多年。
其实苏红上海的父母也相继谢世,她悄悄带着儿子,来到就在王卫东镇边的关公寺村,落了户,一直带着儿子艰难地生活着,从来不到诊所看病。当然这都是后话,至于后来怎么了,王帅是否回来认亲,神医王如何收场,他女人没说,只是说神医王和他父亲一样,在为病人看病时,举着听诊器,就再也没放下来,王帅把王医生的女人接走,赡养到九十,无疾而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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