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车树枝气喘吁吁地拖拽到家，没顾得擦净脸上的汗水，又慌忙给野鸡张罗吃食。瞥见它朝外乱拱的脑袋，我猜这家伙八成是饿坏了。

端着一碗麦粒刚迈出门槛，见那只可恶的鸟已拱出笼子，准备起飞，我心里一惊，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砖上，成了碎片。响声成了催它起飞的号令，只见它紧煽两下翅膀离开地面。飞了！飞了！咱的野鸡飞了！我忙不迭地喊。但我的喊声并没有挽留住那只忘恩负义的鸟，它咯咯叫着向东南缓缓飞去，长长的尾巴摆动着算是给我行了告别礼。

正在炒菜的领导掂着勺子冲出厨房，一看空空如也的笼子，腾起的怒火通过勺子向我身上发泄，我的半边脸立时油星斑斑了。

我掏出手绢边揩油边用眼神送去歉意，企图软化领导，让她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放我一马。但实践证明我错了，领导对我的媚态根本不屑一顾，人家那是一副横眉冷对的凛然：愣着干啥？还不快去找！等死呀？这时候的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我不敢挑战领导的权威，只好乖乖地遵命。

伫立在野外的冷风中，放眼四望：但见荒草已没了秋天的欣欣向荣，青春的绿色已褪得干干净净，满是衰老的苍白，酷似村人死了娘老子才披的破旧孝服，垂头丧气地匍匐在地上，随寒风瑟瑟抖动。落日的余晖中倏地掠过一只恶狗追逐野兔的剪影。也许那只野鸡就藏身在那些抖动的荒草下，说不定就是恶狗捕捉的下一个目标。我咕咕咕咕呼唤着，妄图让它回归我给它营造的家，但任凭我千呼万唤，它就是不出来，甚至连一声回应的鸣叫也没有。

我开始替那只不知好歹的鸟悲哀了。笼子里活动的空间尽管不算大，但有吃食有饮水，有软软的暖暖的铺草，生活尽管单调但却是安逸的，应该算是舒适的，正是休养生息的好处所。但它却不知足不领情，偏要逃窜到到野外受这份饥寒惊恐。让狗吃了才好呢！我开始诅咒这只鸟了，同时也对自己当初的作为充满了后悔。

我当初真不该检它，甚至后悔那时没有一把掐死它。一切都晚了一年八了！那天要是不出门也不会遇到它。但偏偏就。。。。。。嗨！

那天的风好大，也出奇得冷。坏天气一般我是不出门的，但那天我觉得太憋闷，困居斗室如坐针毡一样，如果不出去透透气，似乎能窒息。

上午参加了一个本家哥哥的丧礼，我们曾是玩友。他也是个退休人员，我们都是闲人，闲人凑闲人，边溜达边天南地北地闲扯，不时爆出一个笑话，倒也其乐无穷。现在他老兄先走了，想到以后路上的踽踽独行，我心里空落落的。偏偏有那不识时务的还开我的玩笑，说下一个就轮到我了！说者无心，我却像被打了一记闷杠，本来有午睡的习惯，那天却横竖睡不着，心里难受得像吃了只苍蝇。家里无法呆，干脆到野外散心。

骑车一出村，衣服就让冷风打透了，为了暖和就拼命蹬车，一气蹬到东河坡才放慢了速度。冷不丁路坎下的麦田里跑出一只鸟，仔细看是只野鸡。

俺这里早先根本没有这种鸟，我还是40多年前在山里见过，山里人叫它山鸡。不管叫它山鸡、或是叫它野鸡，好像都不是它的真名，它的名字应该叫雉吧！叫它野鸡可能是因汉朝开国皇帝刘邦老婆吕雉那个女人的缘故，到今天人们将错就错了。

这种代代筑巢山区的鸟，不知何故不再安居山区，像农民涌进城里打工一样开进平原？农民工在城里常受人歧视，这种鸟倒是很受人们欢迎。谁见了都想把它网罗在手，把它推上桌面，据说它的肉很鲜美。我虽然常和它们邂逅于野外，却从不作癞蛤蟆之想。

这种鸟飞起来虽比不上大雁高远紫燕快捷，但一翅飞上二三百米还是轻轻松松的，一个年逾花甲的瘸老汉去追会飞的野鸡，我傻呀？不过我天天到野外，还是愿意多看它们几眼的，只是这种鸟胆小，不待你走近就嘎嘎几声带着啾啾啾啾的羽音飞远了。

这鸟今天咋独孤伶仃的？我知道它们在冬季多是群居。这样一想，便把车速再放慢。这是只雄鸟，红绿相间的颈羽，拖得长长的华丽的尾翎，把我的眼球一下抓住了。近了，更近了，日怪，它不飞！只是顺着垄沟跑。

我紧蹬几下车子，想和它平行好好看看它的尊容。呵，它却一掉头顺风向南跑去。好像听人说过野鸡怕大风，莫非它不敢飞？我赶紧下车从地上捡起两个土坷垃，照着它跑的方向投去。它跑得更快了，我的犟劲被激起来了：追！反正你不飞，我不相信凭我两只粗长的大腿，还跑不过你野鸡这两只细瘦的小短腿!想起当小学生赛跑时提着裤子还拿了个第一的情景，我觉得赢它是胜券在握。

上小学三年级时，班级间赛跑，我被挑为选手。跑到半途出了意外，腰带嘭地断了，裤腰一下褪到膝盖上，那时家穷还没有穿裤头的习惯，光光的屁股一下子暴露出来，惹得大家笑得几乎岔了气。因有使命在身，我不顾周围的一片嘲笑，不顾埋怨俺娘给我用朽布条做腰带，硬是提着裤子拼命跑完全程，竟然比对手还快了半步。班主任乐坏了，直夸我有魄力。

班主任是个女的，为了鼓励我，把她老公的一条皮带送给了我。扎上班主任惠赠的皮带，我很威武了一阵子。虽然过后落了个傻小子的绰号，但我一想到为班里挣得的荣誉，我还是感到自豪，觉得傻得英雄，傻得豪迈，傻得光采。今天我就再当一回傻小子，再辉煌一次，让那认为我已老而无用，该向阎王报到的家伙睁开狗眼，好好看看我老王还有没有当年的雄风？想到此，早把腿疾还没有好利索的事丢到九霄云外了，鞋子一甩，猛追下去，并暗暗发誓：你敢不飞，我要追不上你，王字就倒着写了！

当我跑得大汗淋漓，呼吸如拉风箱时，那只鸟也筋疲力尽了。我从地上抓起坷垃砸到它的前头，它一掉头，我左右开弓，两个坷垃在它身子两旁开花；它被砸懵了，惊慌失措中钻进几根秫秸下边；我向前一扑把它牢牢按住，自己也喘成了一堆。当我把它捆牢拴到自行车篮内，才感到左胸隐隐作疼，左膝盖也觉得酸酸的，但我已经顾不得心脏和膝盖的毛病了。我太高兴了！太激动了！高兴得比林教头生擒扈三娘还得意忘形，激动得比那熬不住清规戒律的僧人陡然抓住石榴裙还忘乎所以。回家途中口敲得胜锣鼓，正赶上村民收白菜，我故意绕弯往车子群中穿行，好让人看到我车篮里的野鸡。当听到一片呀呀的惊叹声时，我觉得我还是那个扎着班主任惠赠皮带的少年，爽极了！

侄子的车子停在我家门口，他给我送白菜来了。年轻人眼尖，离老远就看到车篮里的野鸡了，一溜飞跑到我跟前，提溜起那只鸟。一叠连声地问：嘻嘻，大爷，你咋克住它了？咋克住了？那还能咋？用手捉的呗！我绘声绘色地讲了整个过程。大爷，你行啊！侄子听得眼中放光。爱抚地始拨拉着鸟毛，仔细观察鸟的头、尾、翅膀，当触摸到鸟的前胸时，忽然停下手说：呀，这里有伤！你看！我接过来一看鸟的胸部有指头大一块伤，虽然已经结痂，但经过一番折腾又渗出了血。怪不得它不飞呢！

领导出来了，脸上笑盈盈的，她大概听到我们的谈话了。热情地邀请侄子：今儿个甭走了，改善生活吧！又有白菜又有肉的。我怕领导动真格的，慌忙说：这只是弄四两肉，还不够塞牙缝呢。侄子知道我舍不得，笑着说：养着吧，养着吧!怪好看的！是呀!是呀！我赶紧附和。外孙女放学了，看到那只鸟，连喊：哇塞、哇塞！这鸟的尾巴好漂亮啊！为了堵死领导杀鸟之心，我故意叫外孙女：戴晴，俺正讨论如何发落这只鸟呢，是杀是留就听你一句话了，你说吧！不能杀！这么美丽的鸟杀了太爱可惜了！外孙女旗子鲜明地表态。

这只鸟也真是命不该绝，就在它到我家的夜里，大雪下了个铺天盖地，足有一尺厚，世界一片白皑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活跃于旷野的野鸡们已埋入雪中。村里几个年轻人趁此机会领犬踏雪遍地搜寻野鸡，野鸡们又冷又饿，又受惊扰，身体弱些飞得稍慢一点的，便被恶犬捕获献给主人，变为餐桌上的菜肴。我的这只野鸡卧在舒适的暖巢里，既不受惊又不挨饿，安安稳稳地生活着。

野外积雪化尽，已是一个多月以后了。这一个多月，它和它的同类生活在两种不同的世界里。它的生活我看像天堂，其同类无疑是地狱。这中间领导看我天天端着麦粒喂它，不断提出杀它算了，我总是说它太瘦，待养得肥些再杀也不迟，反正笼子是铁的，它也逃不走！加上外孙女每天都爱看这鸟几眼，领导才不好意思坚持她杀鸟的意见了。它之所以能躲过刀俎之灾，还不是我和外孙女的极力保护？哪曾想它竟然逃跑了！这没良心的东西，喂不熟化的家伙！

我不敢回屋复命，悄悄走到笼子前，看那鸟从哪里逃的。原因很快找出来了，说起来领导也脱不了干系，原来的鸟笼是靠北墙边放着的，后来领导嫌碍事，命我挪地方。当我和领导把笼子抬到新地方时，恰好和原来放的位置调了个过，朝里边靠墙那一面换到外面了，上面有个门没有栓牢，由于大意我也忘了检查一遍了，野鸡偏偏就从门里钻了出去。

说起来这事也不应该有多少遗憾，本来也没打算杀它，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它，听听赞扬，心里得到某些满足，说到底我是想借笼子里的野鸡发表我还年轻的宣言呢！它是逃跑得突然了些，我还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呢。

原计划在放飞它时，拔下它的尾羽作纪念，一根赠给外孙女，一根我留着挂在正房当门墙上，让来造访的人看看，我好给他们讲讲我捉野鸡的故事，谁曾想，我的计划没赶上形势的变化！

领导一掀门帘看到我就数落开了：没有找着吧？我知道你就找不着！你呀，就这点儿本事！等会儿外孙女放学回来，我看你咋向她说？她还等着要那一根翎子呢，你去作难吧！我任她数落不敢驳辩。数落吧！不数落还算领导吗？当领导的都是诸葛亮，尽管是事后的；当下属的都是马谡，何况又失了街亭，不杀不斩就感恩不尽了，哪里还敢喊冤叫屈！

.　外孙女回来了，我嗫嚅着说：戴晴，你看姥爷不小心，让野鸡飞啦！你千万不要难过，过一段我再给你克一只行吗？

飞啦！真的？好啊！外孙女跳着鼓掌欢呼：啊！这只鸟终于自由了！说罢，脸上已笑成了一朵花。姥爷，你是特意放飞的不是呀？老师今天正好给布置了篇作文，题目是《我和鸟儿做朋友》，这是最好的内容呀！我一叠连声地说：是、是、是！是的！是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