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堡
海潮上来的时候,他正精心而努力地堆垒他的"城堡"。这小男孩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头发软软地垂着,遮住了额头渗出的汗珠,他翠羽一般的眉毛像被牵动着微微皱成了山褶,脸上充满凝重而严肃的表情,却依然掩饰不住那天真无邪的孩子气。
这会儿,他正跪在离海水很远的一块沙滩上,用小手挖起一个沙坑,把挖出的沙子全部垒在坑的周缘,形成一道沙墙。又从别处运来一堆沙子和贝壳,不停地给那道沙墙增厚、加高,又把贝壳镶嵌进沙里,里三层外三层,五颜六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用这些贝壳做什么呢?”
“那,我的‘城墙’很厚很坚固,海水是冲不倒它的,但是它们会从周缘渗进来,所以我要嵌上这些贝壳来抵御它们。”他也不抬头,继续着他的工程。
我惊讶于他的思虑周全,然而我知道不消一刻,海水就会漫上来,而且海浪的冲击力远非他想的那样不堪,到时候一切都会被湮为无形。既然是注定要失败了,我索性不再看他,转向四周望去。
这是一片还未被开发的海滩,狼籍地布满了各种贝壳,完整的、缺失的、破碎的,还有被阳光烘干的小鱼、水草,苍白而无奈地等待着被时间打磨干净。海风呼啸着从耳边穿过在破损的船身上拉出岁月凝滞而单调的弦音。就连奔腾的海浪也好像突然失掉了生气。
一回头,又看见那个小男孩。不知怎的,相形之下,我觉得他是这块沙滩上唯一值得看的风景。此时海水已渐渐逼近了,而他的沙墙也已经够厚够高。他正往沙坑里填一些小物件,使它真正具备“城堡”样子,而那“城墙”上也已被他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小人儿,每个都如他一般凝重得让人窒息。
海浪“哗哗”地叫着,像是嘲讽他的自不量力,可他浑然不觉,尤在进行他的最后一项工作。他在沙堡周围挖出一条深沟,环绕着沙堡一圈。那沙沟张着大口,随时准备着吞噬来犯的海水。
“哗哗”,海浪猛奔过来。小男孩立起身,作出严阵以待的姿势。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了,仿佛他正面对千军万马,指挥着城中将士浴血奋战,抵御外侵。近了、近了,两米……一米……五十公分……三十公分……“咕”,第一批海水猝不及防陷入沙坑中。接着第二批、第三批,海水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任那沙坑容量再大又怎能承受无量大海的湮填?又一个海浪打来,沙沟倏然而没。海水咆哮着、涌动着,“唰”,终于对沙堡发起第一次冲击。那沙堡岩岩如泰山般岿然不动。第二次、第三次,海水从四面八方汹涌滚来,瞬间便没掉了沙堡基部,不断有沙砾被浸湿、被冲落,沙堡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小男孩脸上阴晴明灭变换不定,眼睛死死盯着那场“沙海之斗”,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仿佛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挪动、忘记了海水已没过他的脚踝一寸寸吞噬者他的肌肤。而此时,那沙堡也终于支持不住,海水开始从周缘丝丝渗入,基部的沙砾也已经变软坍塌,被海水冲刷了、吞噬了、湮没了。小男孩木塑地站在海水中,脸色越发地难看。我心下不忍,冲他呼喊道:“沙堡被淹掉是迟早的事。海潮上来了,你还是快走吧。”他没有应声甚至我怀疑他是否听到了,他只是怔怔地立在那儿,脸色转为铁青,眼潮湿湿的透出一圈红晕。我跑过去,拽起他的胳膊,“快走吧,海水会打湿你的衣服的”。他依旧不说话,身子使劲往后挣脱了一下。我没有办法了,只能和他一起站着,一起看着海水汩汩注入,看着整个沙堡熔化一般跟大海混成一块,看着七零八落的小人儿小房子和黄沙一起被埋葬,执着的坚守也最终如云烟般散了、消失了。小男孩脸憋得通红好像要渗出血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然后破碎、融化,和大海混为一体。我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能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哄他:“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再来过嘛。”可我知道这样的话是无济于事的。或许那沙堡是他的一个美丽的梦吧,无论贫瘠、富有,无论坚固、孱弱,都是他的小小圣殿,是他亲手建立的,让他骄傲、自豪并为之坚守到最后一刻的梦的家园。然而却又生生地在他面前被撕成缤纷的碎片,飘向了无可慰藉的暗黑,自己只能眼睁睁地毫无回天之力。这是怎样一种锥心的痛啊!
最终小男孩还是在他母亲的软磨硬拽下讪讪地走了,而那些曾经坚守的美丽却没有被带走,也没有被留下。我想,在我们心中是否也曾存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城堡"呢,自以为坚不可破,骄傲自豪而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而它又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呢?起码我已经找不到,看不见那精美的沙墙、小屋,那凝重如临圣战般的小人儿了。了无生气的海风飘来飘去,周围只一片光秃而凌乱的海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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