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几年前我出差到湘西,在火车上发生的一件事情,至今还让我常常想起。
那年火车厢,坐在我对面的汉子,差不多有四十岁了吧?我猜。
汉子手里抱着半瓶白酒。他不断举起酒瓶子,像吹号似的喝着。喝一口,就吃一点用报纸包着的碎饼干。报纸摊在茶几上。饼干嚼的满嘴黄糊糊的,有时不吃饼干也喝酒。汉子身边有一个小姑娘说,别喝了,爸爸!小姑娘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她企图夺过爸爸手里的酒瓶子。
爸爸拦她说:“不喝多,不喝多。然后就说着顺口溜:早上不喝多,上午要工作:中午不喝醉,下午要开会:晚上不贪杯,跳舞要人陪……”车厢里的听众都笑起来了,不是笑他的顺口溜,他的顺口溜是老题材了,不吸引人,是笑他那个醉态:自己还不晓得自己醉。小姑娘皱起眉头,不耐烦的叫着,爸爸!想阻止爸爸说酒话。爸爸不听,还是说他的。汉子看着我,笑了笑说:“我爱是爱酒可我从来不醉我不是吹。我猜你也是有见识的人是不是”?我笑而不答,他又紧问:“是不是”。我不好不理他,就说:“也是也不是”。他又念起电视剧《刘罗锅》里的那段台词:“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念完了,又说:“你可能是个公务员呀干部一类的吧”。我又笑了。汉子只管沿着他自己的思路:“当个干部也不难。我问怎么不难,他说,只要稿子念的清,坐上汽车不发晕,喝起酒来满杯吞……”当我忍不住要笑的时候,他把酒瓶子朝我面前一递说:“很多女人能喝酒的,你来不来一点”?他女儿扯着他的衣角说,爸爸!他望了望女儿说:“你以为爸爸醉了?爸爸没醉爸爸不是吹”!又对我说:“喝醉了是有个标准的,你知不知道”?他不待我回答就说,喝醉了的标准是:“走路脚打飘,坐着想睡觉,说话舌打滚……”他又拿起酒瓶吹号,小姑娘望着她爸爸的样子,自己要哭,,也还是忍着。
我发现忠实的听众不止我一个,我前后左右的人都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走道上也有人停留在我们这里,连那些看着窗外风景的人也回过头望着他。他就讲的更来神了,他环顾他的听众说:“你们知道吗?古人都喝些什么酒?”他又自己答“红酒黄酒白酒绿酒”。
他的舌头显然有些打滚了,他还努力想把话说的清楚些。
他说:“李贺有诗云:小槽滴酒珍珠红。杜甫有诗云:鹅儿黄似酒。李白有诗云:白发对绿酒。这不是红酒黄酒白酒绿酒都有了?”我暗暗称奇,他明白的还不少类。这时他又对我的说:“古时候有一种忍气吞声吃饱肚子的酒你知道不?我们现在喝的酒是去了酒渣取出的酒汁,几千年前,古人酿出酒以后都是连汁带渣一起受用的”。他还问别的听众:“武松喝得是什么酒?最贪杯的是哪几位帝王将相?为什么俗话说的有酒无菜不为怠慢?国家名牌酒是怎么品出来的?如何挑选好酒?”他的话都无需别人回答,他都自己答了。
列车在一小城停下来,上车下车的吵吵嚷嚷,迎客送客的你呼我叫,都没能影响他的讲话。直到上来一个女人认出了他,他才徒然住了嘴。
女人三十大点,很文静,刚好他父女坐的是三人座位空出了一个位子,那女人就自然坐在小姑娘旁边了。女人对小姑娘说:“婷婷你好吗”?女人拉起小姑娘的手,又低头挨了挨小姑娘的头,小姑娘就说:“阿姨好”。女人却无言的闭起了眼睛,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那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闪动。
那汉子一直无言。我发现他在无言之中在紧张行动:把那酒瓶子直往身后藏,女人没有抬头的问过他一声“好吗”,那声音细的不能在细了,。他的反应只是抖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用手迅速把嘴巴抹了抹,又把茶几上的饼干胡乱地收了起来,再才望着那女人笑了笑,说了句有盐无油的话:是你。女人一笑算是回答了,然后两人无话。
车开动了,女人望着窗外,汉子也望着窗外。我也忍不住朝窗外望了望。天阴冷。阳光无力。玻璃上映出朦朦胧胧的头像,他们两个都是在望着那个头像。我似乎听到汨汨的声响,接着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我提醒汉子酒泼了,汉子只噢噢了两声,没去管他的酒。女人一直拉着小姑娘的手没松。小姑娘头一歪,靠在女人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汉子一直是木木的坐着,显得很乖,跟他的女儿一样乖。我也一直在想象他们之间的故事,我也想打听他们的故事,可惜我在前面一站下车了。我走出车厢还回头望了望他们,我竟然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
-全文完-
▷ 进入静静的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