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静得冷冷清清。
佟花花做了个梦,梦见孙海回来了。他抗着一袋子的芝麻,路过了“开”满树挂的杨树林,越过了村头的小河,那河水还在被冰封着。又走了几步,便来到了佟花花家的窗台下。佟花花透过窗子上的窗花看见了他,咧嘴一笑,梦就醒了……
醒了就要干活——洗衣、做饭,烧水,伺候半身不遂的婆婆。
开门,劈柴,屋外的风打着旋的向屋子里面灌。婆婆喊了,喊花花的名字,佟花花便扔了斧头,把手缩进了衣袖里,连跑带颠的来到了婆婆的床前。掀开被子,湿漉漉的一大片,婆婆张着嘴,流着口水,还在“花花、花花”的叫。佟花花眉头都不皱一下,从婆婆身子底下抽出了被褥,卷起来就向门外走。
那天色白得让人发慌,海风一吹,整个身子刺骨的麻木。佟花花把被子扔进了海水里,使着劲的揉搓着。那一双小手被冻得通红,脸也通红,嘴里面呼哧呼哧的向空气中喷着哈气。这汗是下来了,但这暖气也没了。她站起了身,杏仁似的眼睛向四周看了看,似乎是要下雪了,佟花花搓了搓长满冻疮的手,还在掌心里“哈”了两口,加快了揉搓的速度。
雪终于落了下来,邻家的二姐也跑了来,离着老远就大声的喊:“花花,你干啥呢啊?你婆婆吞了块土坷拉,被卡住了啊。”
佟花花一扭头,转身就向家里跑。一进门,就看到婆婆的脸肿胀的发紫,两个眉头紧皱着,看样子是憋得就快不行了。邻居家的二姐夫在猛劲的敲着婆婆的后背。
佟花花上前,一只手按住了婆婆的胸口,使劲的一推,土坷拉没被吐出来,倒硬是让婆婆给咽了下去。
佟花花低下头掉起了眼泪疙瘩,半晌她才抬起头,看着婆婆。婆婆也不叫“花花”了,躺在二姐夫的怀里像个死人似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屋顶上的瓦片。
佟花花站起身,又跪了下去,“嘭嘭嘭”的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脑门处黑了一大片。伸手就去拽婆婆,婆婆突然把眼睛一瞪,哆哆嗦嗦的转过半个头来,嘴中清晰的喊出了一个字:“滚”。
佟花花先是一愣,但她马上就明白了婆婆的意思,是让她马上且毫不犹豫的离开。
可她还不能滚,也不想滚。孙海是她男人,她是要等他回来的。
佟花花打开信封,信纸有点发黄,那上边的字迹像是胡乱涂上去的一样,只有两个字:“安好。”然后就是个邮包,里三层外三层的拆开后,是几件老人的衣服和五百块钱。
每个月都是如此多的物件,只是信中的内容越来越少。
佟花花记起,孙海当年一瘸一拐的来到她的家里,拍在桌子上的正是五百块钱,爹妈还有三个弟弟看到了之后,喜出望外的把佟花花嫁了出去。
佟花花还记得,来到孙海家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被骗了一样,可孙海告诉她,只要有他在,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也的确,在开始的一年里,孙海不但没让佟花花受到半点委屈,相反,她得到了他的爱——强烈、炙热、还有他火辣辣的嘴唇贴在她脸上时的激动与陶醉。
甚至在她怀孕流产了之后,他都不会离开她半步。当然,除了照顾他病床上的母亲以外。
所以她爱孙海,终于爱得死去活来,为此,她操持家务,甘愿亲自照顾婆婆。
孙海男人依旧,可佟花花的肚子再没了动静。孙海愁,佟花花也愁,病在床上的婆婆却不知愁,整天“花花、花花”的叫,她也认得儿子,但她叫不出。
而如今,婆婆喊出了“滚”,佟花花就越发的心疼。
自她见到婆婆以来,除了能叫“花花”以外,这是她最难的一次请求。
即便是请求,那也是个揪着心的请求——很无助,也很痛苦的请求。
佟花花找到了孙海最初写给他的一封信,拆开,从头看起。
尽管已经读了几遍了,但佟花花始终都宁愿去相信,这是他刚刚才寄来的信。
“花花,你可知道,我在来城市的第一个夜里就梦见了你。你真的是太漂亮了,我一想起你就觉得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而我觉得最高兴的,是你能喜欢上我这个跛子,还为我曾经怀了孩子……”
“花花,城市真的太美了,尤其是晚上。那些个灯一闪一闪的,闪的我发懵。就两条胡同的地,我却转向了。可这里真的很好,就像你做的芝麻糕饼一样,又漂亮又好吃。哈哈,我不是说城里的东西都能吃,但上次我们那个包工头带我们去吃了顿饭,那可真香啊,长这么大没吃过啊。可我还是最想吃你做的芝麻糕饼,等回去了,我就带些芝麻回去,让你做给我吃……”
“花花,辛苦你了。我这一走,妈就交给你了,你对我孙海家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孙海喜欢你一辈子,下辈子,几辈子。来,花花,亲一个……”
每看到这里,佟花花都会面红耳赤的傻笑,不出声的笑,笑得跟花儿一样美。
又是一封信,短短几行字:
“花花,我终于带着一小队人自己单干了,也就是说我自己也做了包工头,我也可以请我的哥们们去吃那大餐了……”
“花花,等我再稳定之后,我会把你和妈一起接到城里来,那时侯再请两个保姆,一个伺候咱妈,另一个伺候你,好不……”
佟花花把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折了又折,最后小心翼翼的把信纸放回信封里,再把信封口粘住,心满意足的拍拍手掌,每一次都是如此。
然后她会望向窗外,憨憨的数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一朵、两朵、三朵……
日子就在数着雪花的岁月里过去了,一晃七年,马虎眼都不打一下。
婆婆又在叫“花花”了,佟花花走了过去,婆婆却还是那句:“滚。”
佟花花想哭,强忍住眼泪,婆婆也不说话了,张着嘴巴,流着口水,哆哆嗦嗦的看着佟花花。
婆婆看着她,半晌才再次开口,骂人似的喊道:“滚,滚……”
佟花花想起了孙海第一次回来的那天,身边是个美丽的女子——妖娆,俊俏,黑皮大衣在身上闪闪发亮。
孙海告诉那女子,躺在床上的是她远房的姑妈,站在床边的是他顾的保姆。
佟花花把他的话听在耳朵里,却刀一样的剜在心里。那女人看起来在任何方面都比她强,她自卑,她惭愧。
不变的是孙海的那只腿,还是一瘸一拐,但身边搀扶他的人再不是她佟花花了。
佟花花痛苦的哭,不出声的哭。
哭了之后就要干活——洗衣、做饭,烧水,伺候半身不遂的婆婆。
她还是她婆婆,她心里始终这么想。
可婆婆明白,什么都明白,所以她叫佟花花“滚”,滚的越远越好,因为她的儿子成了鬼,却披上了一层仙风道骨的皮。
佟花花知道,在孙海的心里,冠冕堂皇的他最重要的是一张脸,所以他需要被理解,也需要有人在背后支持他。
因此既然婆婆一直在默默的做你的姑妈,那我佟花花甘愿做你的保姆。
佟花花也明白,一个跛子的出人头地是多么的不易,那就让他去享受他该享受的,丢弃他该丢弃的吧。
佟花花从那天开始,仍然希望有一天可以让自己的男人回心转意,尽管那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风依然冷,海水还是那么凉,婆婆还是喊着“滚”,佟花花的脸还是通红通红的。
最后的一封信,佟花花再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花花,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发现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你为我操持着整个家,为我照顾我妈。而如今就在我要奔赴刑场的时候,我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的重要。原谅我,原谅我这个只为金钱与美女奋斗的野兽。当那个女人拿着我的钱准备和别人私奔的时候,我杀了她。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一步走的太过多余,因为在我等待警察到来的时候,我的头脑里全都是你,还有你做的芝麻糕饼。我想我这辈子是吃不到了。但我真心的祝福你,花花,还是把我这个畜生忘了吧,去找个好人家。
我把我私存的钱,分成了两份,一份给我的母亲,请你帮我为她找个好地方,让她安享晚年;另一份就给你吧,当你再次嫁人的嫁妆吧……“
佟花花瘫软在门前。她看着眼前的大海,那么自在又嚣张的咆哮着,一刻都不想停下来的样子,难道它不累么?
屋子里,婆婆又在喊着:“花花、花花”。佟花花进了屋,傻怔怔的看着婆婆,婆婆还是那个字:“滚”。
佟花花再也忍不住了,她终于还是挺不住了,她站在床头哭,拼命的哭,哭得满屋子好像都是眼泪。
婆婆不喊了,也跟着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佟花花突然背起了婆婆,大步的走到门前,又回头看了下屋子。然后咬了咬牙。拿着孙海寄来的那封信,迈上了通往城市的路。
城市的雪也在飘着,没了海的雪似乎不那么白艳艳的了。
佟花花一朵一朵的数,用心在数,婆婆却在床上安然的睡着。
她记得那天,她随手把一张印着七位数的银行卡扔进了一个要饭的跛子的碗里,还把密码告诉给了他,而后像个普通人一样,消失在了人群里。
所以她还是要干活——洗衣、做饭,烧水,伺候半身不遂的婆婆。
婆婆还是她的婆婆,她到现在都这么认为。
佟花花很清楚,她不能将孙海的事告诉给婆婆,婆婆即便能明白,但她也无法告诉给她。
因为,除了婆婆会伤心崩溃以外,另一个原因也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痛。
她是个哑巴——只能无声的哭,无声的笑,无声的愁,无声的叹。
无声的忍受被当成保姆,无声的承担家庭的重担……
这一天,佟花花又做了个梦,梦见孙海又回来了。他抗着一袋子的芝麻,路过了“开”满树挂的杨树林,越过了村头的小河,那河水还在冰封着,又走了几步,便来到了佟花花家的窗台下。佟花花透过窗子上的窗花看见了他,可他转身要走,却被佟花花喊住了,居然喊出了声,他回头一笑,梦就醒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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