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用一只枯瘦的手,用尽全力紧握住他儿时伙伴的手,他们的手在一起轻轻的摇晃,似乎无数的言语已通过十指传递到他们的内心。舅舅表明着身份,怕表叔记忆有误。显然,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看到表叔面对他久违的至亲所流下的热泪,而母亲早已泪湿眼眶,紧紧握住表叔的手,无言胜有言。随后,母亲向他介绍了我。其实我觉得大可不必。我想,在他们的亲情里可以没有我的存在。显然母亲是出于礼节和某种习惯的行为。
我和第一次见面的表叔,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是次见,也是诀别。母亲年事已高,居住遥远,而表叔已病入膏肓,仅此一面,也许早已注定。在他们在无法述尽的亲情中,时间显示了巨大的无情本色,所以分别是步步紧逼。而所有的离别都包含了同样的味道,那就是无尽的感伤。想到总算了却了母亲的一桩心愿,在我多少有点心安,即使归来之时的夕阳西下、暮霭沉沉,也是瞬间而过。我相信大家同样心情百味,却似乎乏善可陈。
当我书写这些的时候,早在一个多月前参加老舅的葬礼之时,我见到了消瘦了很多的表叔妈,知道了表叔已过世的消息。表叔妈依然干炼、利落,却增加了苍老和孤寂。我想,表叔走了,走的越早越好。这样他的受难日就可以减少,而我的表叔妈由此可以得到一定的解放。也许她并不以为然。一个孤寂的灵魂也许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只是不愿看到她这么辛苦地活着。
而那个表叔从没有爱过的女人,不知身在何处,未来何在?回家之后,动了几次念想,也写了不少数量的文字,从那年的夏天、秋天、冬天再到第二年的反复,仍然没有成功地记录下来那段时光。我本意想以此为主题来表达一种爱的悲欢离合和不可思议。然而,开笔的无限可能性、爱情的不可言论、感情的复杂等等,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总觉我先前的表叔妈,那一场悲剧的爱情主角,她的内心所受的痛苦,又能引起多少人的同情和共鸣,我不得而知。
事实上这样的事例在小说中,在影视作品中屡见不鲜,也许只能见怪不怪、置若罔闻了。也许正是这种无限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让我心潮起伏不定,几经周折,便有点自暴自弃,终因忙于世俗生活而不得结果。但总有心愿未了的遗憾,仿佛那个苦命的女人正在不远处观望着我,等待着我的聆听,而我却顾之不及,掉头便走,让她伤感非常,感叹着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痛苦。
我说过,我们再遇表叔妈的时候,是在老舅的葬礼中。老舅一生光明磊落,参加过解放战争。虽是无名小卒,也是革命的功臣。为革命身落残疾,至死都是政府看重和照顾的人。身体力行照顾老舅的人就落在了我的舅母身上,她真正体现了一个传统的东方女人的博大厚爱。几十年如一日的体贴照顾,不是一句话就能概括掉的。
老舅坎坷一生,路途艰难,受人敬重。年老久病,总算熬到尽头,也算是功成圆满。因在平常的生活中,我们总是忙于世事,对于父母也是电话多于见面,更不屑说是老舅,只是逢年过节拜望一下,也叙话不多,只和舅母唠唠家常,送些薄礼便一走了之。然而,但见枯瘦的老舅躺在那个冰凉的棺材中时,我泪流满面,不能自控。
不能忘记的是送走老舅的那天,大雨真是倾盆而下,所有送行的人全身尽湿,加之道路泥泞不堪,历尽艰难才送他入土为安。而送行的人刚回到家,雨就停住了。所有的人都说,天知道一切,所以天也在哭泣,且是嚎啕之声,滂沱之势,可见那份悲伤的程度之深之重。二姐却说,他一生无所苛求,很少麻烦过别人,却在人生的最后一次让他的亲人记住了自己的唯一一次的最大麻烦,也许这正是他心有不甘、不忍离去的表现。
一个人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平常而不平凡的日子走了,且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无论他是否热爱这个人世间、是否留恋这个人世间,他都无法选择地走了。这就像生一样。生和死是人生最大的事。生和死,来和去,谱写了我们人生的最初和最后的结局,而过程显然是重中之重,它彰显了我们这一生命历程的所有意义。
生者和死者在那一时那一刻,是最重要的时刻。迎接或送走他们的人们,在那一刻显示了非同寻常的重要价值。人就是这样,有迎接的有相送的,这样的生命历程才不会孤单和寂寞,是我们生命得以延续有了另一层更为重要的意义,也是我们面对自己生命可以得到心安理得的最大理由。所以我们只能在记忆中让逝者永存,让思念与祝福与他永在。同时我也知道,时间是最伟大的。它可以改变一切,包括思念,包括伤痛,而活着的人只有快乐的活着,也只有努力地活着,才对得起那个离开他们的亲人。一个作家说过,活着的人永远受死去的人监视着。我以为,很有道理。只有向善、从善,才能对得起那个爱过我们的亲人。
事至今日,我想说的是,这其实,去年的去年,以及去年的n年前,发生过多少的事情,有多少可以穿越岁月的长河,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似乎不可胜数,又觉乏善可陈。这自然并非刻意的想法和行为。这样的情愫不只是来源于对于生活的敏感更是来源于对于生活的热爱,只是无非我选择了书写这样一种表达方式。
现在正值冬日,窗外大雪纷飞、寒风习习,而室内温暖如春,有美妙的音乐响在耳旁,轻动十指,便可听到不亚于美妙音乐的键盘敲击声,而代表你的思想的文字就会轻轻地落在无限的页面上,呈现出灵动绚丽或愁思悲伤的生活,因为那正是你想要的,或者说是你正想要表达的生活。
在这样的季节,难得有这样的清闲,以及这样的安静心情,而多年以前的那次惊喜,忽然之间闯入心田,有重返昨日的温馨。是冬夜,寒冷、大雪纷飞、路灯朦胧、回家人步履匆匆。很晚才进家门,推门之后的热气扑面而来,随之就有盛开的黄色的小巧的迎春花映入眼帘,那些黄色的小花在如此的在冬日,难却温暖的盛情,不明季节的开放了,而且如此纵情四溢。
花朵繁盛得几乎是拥挤了,有些落到盆中的泥土上,有些落到地板上,少有凋零的遗憾,却显盛世一片。我惊喜非常,蹲下来,想要抚摸它,却怕伤了它,只能拾起落在地上的小小的黄花,观看了很久,感叹了好久,也默默感谢了好久。多年以后的今天,它们依然感动着我。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情境。它们只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任凭我以后如何用心,再也不曾相遇。遗憾也许有,也许唯此,才显弥足珍贵。但如果不曾相见,又是何等憾事?
我一直想用文字记录下来我的生活点滴,包括我的父辈、我的同辈、我的子辈,他们都是我的至亲至爱,是走过我生命历程的人。他们所经历的痛苦和欢乐也同时昭显着我的痛苦和欢乐。也许唯有记录下来才能表达出自己的真情实意,也是我感恩生活的唯一方式。于是,我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一个作家为什么对他笔下的人物是如此的热爱。这种热爱不限于主角与配角、正面角色与反面角色,那怕是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作家用心血浇灌而成。这种感情类于女人怀胎十月的宝贝孩子,如何不爱?而正是出于对于人物及事件的热爱,深深的热爱,才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文字中。
于是,我写了无数个开始,写了无数个没有结局的短小过程,也写了无数个可能的结局,来感念生活的点滴。我以这样平常的细小的储备想成就更完整的可能,以此来记念漫长的岁月。然而,面对我所珍爱的几代人的真实记忆,我仅知点滴,而且这样的点滴只是皮毛,不能成为感动自己的东西。我以我的心态和知识层次以及对于他们在乎的不同程度只能表达看似隔靴搔痒的关注和关爱,所以那些记忆的点滴,远远不能满足我的需要。我忽视了对过往日子的珍惜,也痛惜自己并不是有心之人,并没有聪慧的大脑,所以我失去了很多很多。
我的愚钝在今天昭然若显,无能为力之余,我只能以暂短的近期的与我有关的人和事以往回走的姿态,走一程忆一程,同时也以生活的阅历来体味那些过去岁月的艰难和伟大。这种艰难不只来自于物质的匮乏,这种伟大也不只来自于一种重要的贡献,它们是来自于对于活着的热爱和走过这种艰辛背后的快乐。这一切,将是我以及所有平常人要走的路。也许,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无论生活如何变迁,我依然热爱,我们依然热爱;我依然珍惜,我们依然珍惜,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
当我力图记录下来那些发生在我身边的新鲜事情之时,也许它们已成为擦肩,早就开始了新的旅程,而且依然是同样的色彩斑斓。我庆幸我可以洞察到这些,让它们距离我并不遥远。所以,我带着想表达对于母亲的无限感激和想念,来记述与她有关的我的表叔,我的舅舅的事情。也是我心甘情愿想在此为他们写下一些什么,来表达对于他们最好的记忆和怀念,也希望他们在天有灵,能看到过往岁月并没有因此流逝,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罢了。
我看到父辈们的渐次离去,想到父母年迈的身影,感念着一份纯净的友谊,体会着日子里平凡的感情,看到儿子健康成长的英姿,在书本里在电视中在现实岁月里体会着人生的得失祸福,让自己不断的超越一些东西。我说过,一个人永远都是在不断地成长。无论他的年龄多大,这个程度和极限完全取决于自己对于生命质量的要求。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能听到的故事,大多都是有关神呀鬼的,以及人死后的种种,无非是些善恶有报的言论。所以,对于死的神秘,让我好奇非常。但它终不是可以一试的事情,在我更是增加了许多的神秘色彩。面对已离世而去的祖母,聆听过上辈许多的有关言论,以及在我们小孩口里的误传,更是增添了某些宿命和诡秘,我们期望着没有那些传说中的可怕人物及事件。事至今天,我却期盼:人有灵魂,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一件事。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我们对于亲人的爱继续传递给他们,同时也让他们的爱继续关怀着我们。理想和现实从来都不是以人的意志左右的。那就是人的理想,这种对于理想的信心,就是人活着的信念。
如果行至或远或近的偏远之地,总会在平原、山峁之间看到或新近或久远的墓地石碑。那些都是逝者的后人为了记念他们的祖先而留置的印记。在后人的心中,这就是家族历史的见证,也更是为了完成后人的某些企愿所为。有些距人较近,有些远离人迹,我不知道那些灵魂是否寂寞,是否也在向阳的山坡上,享受着同一片阳光?
活着的人,以及死去的灵魂,都应有一个安然居住之地,这就是“家”。 小时候的家就是父母;年轻时的家就是内心居住之地,是可以疗伤的地方;成年人的家就是爱人和孩子,而最终的家就是我们全部爱的亲人,也是能让我们善终的地方。一个人一生,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这一个爱的家。这个来自于家的爱让人辛苦一生,同时也是所有存在的意义。
陆幼青在《生命的留言》中有一文,记述到一个事情,那是一个危险地带,明显有“前面危险,谨慎慢行”的标志,可是很少有人警惕,汽车仍如飞速,终因途险而一命呜呼。后来,换了标志“慢慢走,欣赏啊!”使得多少人真正体会到了“无限风光在险峰”的盛景。人生之路何不如此?!
记得有人说过,不要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必要的时候我们要回过头看看走过的路,有些可能走偏,有些可能走错,有些可能走得匆匆,来不及欣赏路边的风景,就成为一晃而过了。而有些的晃过却会成为人生的时不再来,也许会遗恨终生的。
那么不妨我们走一程,回头看看,也许我们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听到不一样令人心动的故事,我们会捡拾到我们可能丢失的珍贝。而在回忆的过程中,可能会重组我们的过去,我们因为记下了许多的美好过往而感觉到生活就是这样的美好。如果我们心怀憎恨,那么我们得到也许不只是憎恨,还有更深重的创伤给予我们,而且这样的结果与事无任何益处,受伤的只能是我们自己,那么又是何苦呢?
幡然醒悟之后,我们肯定会选择另样的生活,而且会觉得过去的有些事情是多么不值一提,甚至于可笑至极,这就是回头看看的好处。所以,我们需要回忆,在回忆里你会拥有另一个生活,那个虚构的生活会因为你现实生活的无奈而让你精彩纷呈。因为没有人不愿意在内心让自己的生活精彩纷呈。
我欣喜的看到余华的一段话,把它完整地摘录下来,以示自己不能完全表达却又想表明的心迹:“我感到自己的记忆只能点点滴滴的出现,而且转瞬即逝。回首往事就像是翻阅陈旧的日历,昔日曾经出现过的欢乐和痛苦的时光成为了同样的颜色,在泛黄的纸上字迹都是一样的暗淡,使人难以区分。这似乎就是人生之路,经历总是比回忆鲜明有力。回忆在岁月消失后出现,如同一根稻草浮到溺水者跟前,自我的拯救仅仅只是象征。同样的道理,回忆无法还原过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们:过去曾经拥有过什么?而且这样的提醒常以篡改为荣,不过人们也需要偷梁换柱的回忆来满足内心的虚荣,使过去的人生变得丰富和饱满。我的经验是写作可以不断地去唤醒记忆,我相信这样的记忆不仅仅属于我个人。这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形象,或者说是一个世界在某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烙印,那是无法愈合的疤痕。我的写作唤醒了我记忆中无数的欲望,这样的欲望在我过去生活里曾经有过或者根本没有,曾经实现过或者根本无法实现。我的写作使它们聚集到了一起,在虚构的现实里成为合法。十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写作已经建立现实之外的一条人生之路,它和我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样的话——写作有益于身心健康,因为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来。写作使我拥有了两个人生,现实的和虚构的,它们的关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当一个强大起来之时,另一个必要会衰落下去。于是,当我现实的人生越来越平乏之时,我虚构的人生已经异常丰富了。”
时间的空洞是巨大的。然而,我似乎用心准备的许多东西有时也如空洞一般苍白地呈现。也许,这就是人生,人生不是我们准备好了的东西,它有无限的可能性和未知性。而且,不是我们用心就能全部挽留下来的东西。只是有时候,它们会在某一瞬间,以非同寻常的节奏感,撞击着内心深处某一处,突现出来,那怕是一身伤痛,以此来添补某些苍白,让流年似水的岁月,光鲜地活着。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忽然体会到了不只是怅然若失的无奈,而是一种大气和宽容。生命正是这样,一去不复返。然而,“上善若水”。如果拥有如水的情怀,一生,长或短,痛与乐,有何足惜,有何足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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