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去年的去年，那个夏季，那个美好而热情的时间，陪同母亲看了她病重多年而不久将离人世的娘家表兄—我的表叔。他们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之一。陪同去的，还有我的舅舅及舅母。这些曾经的小伙伴，现在均已两鬓斑白，身体自然不如往年，只是久别重逢的亲情，让他们似乎回到当年，儿时的记忆在他们笑谈里延续成今天的幸福和快乐依然如故。

当年的那些淘气和任性，以及对于生活磨难的坚持，炼就了他们一身可嘉的勇气和信心。所以，舅舅不顾自己的劳累、路途的遥远和颠簸，拒绝接受我们租车的意见，信心百倍且要我们同样信心百倍地乘坐由他亲自驾驭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三轮车，并且对自己的车以及车技称赞有加。我们便不再拒绝如此美意，欣然接受。当然，表叔受到如此敬重的另一层重要原因，是大家念及他对于我的外婆—他的姑妈的极为孝顺，我的舅舅们及母亲才不管不顾往返数次。

于是，在一个虽是烈日却有和风的中午，我们坐上没有顶篷的三轮车一路驰骋前往我未曾到过的表叔家。因为那里是母亲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在我内心自然全是一种亲切和亲近了。虽不是什么高级坐骑，但在内心，我们惬意非常。我仿佛看到某个电影的画面：主人公站在没有顶的车上，高举双手，兴高采烈，高呼着什么，虽然我们不可能听清什么，但从那张笑脸上就能体会到一种内心放松的欢快和对于亲临大自然的欣喜。

表叔的家在一个川里。川路弯弯，道路崎岖自是天成。初一接触，山峦翠绿，小溪淙淙，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似乎充满了无限的情趣和浪漫，然而实在的日子并不是单由这些组成。川路坎坷崎岖，以农业为生存的人们大多是依靠人力春耕秋收，让这里的人们深受其苦，倍受煎熬。外出购物，更是难上加难，好的家庭可以驴拉马驮，一般的人家步行数十里，才可换回生活的必需品，也必是精打细算，不可浪然花费。所以，他们的生活水准可想而知。

好在，这样的日子总是在不断改观。那些年轻的后生大多都外出打工以谋生路，少有回家居住的，只是逢年过节探望家人，家庭经济收入也随之好转。政府也修了宽敞的石子马路，改善了出行的不便。而所剩的大多老弱病残，苦力依然，自给自足的有限，与现代的交通方便所带来的实惠在这里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于是，我们买了豆腐、大肉、些许熟食以及表叔有可能食用的糕点，都是实在不能再实在的礼物了。以风的穿流，以云的变幻，以野草和老树的轻响，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与漫长，陪伴着我们顺风一路。

人其实都是爱屋及乌的，这类于墨子主张的兼爱精神。所以对于母亲关注的人和事，在我都有同样的心情。由此听到了关于表叔多才多能且多舛的命运。得知他与最初没有感情（爱情）离异而去的表叔妈（即表叔的老婆）有过不长的一段婚姻。那应是归罪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悲剧。在他似乎找不到更可深究的理由拒绝一个女人的爱。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他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几经努力后，只有分手的结局。(母亲说他们那时候受大人们的指示去偷听新婚夫妇的动静。然而，只有无言和后来表叔妈的暗泣。家人问起缘由，表叔无以应对，因为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听劝以后，他答应要和那个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女人正常相处，好好过日子。然而一见面，却不由自己，仍生厌嫌之感，其感觉类同一见钟情的莫名其妙，可惜的却是迥然相反的意境。所以他们不是尽量的少见面，就是在夜间相背而卧，或是调头而睡。做为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这样对待自己，更何况是在新婚期间。所以，后来，听说那个可怜的女人精神出了点问题。到底是在与表叔分开之后还是之前，不得而知。

我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我曾经的表叔妈——那个社会平常而平凡的一个普通的女人，遭此际遇，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伤和同情。她是在重创之下彻底地绝望了。显然，她不得不在相对可靠的虚幻里解脱了自己。也是那个时代的女人不可不敢不能反抗悲剧命运的实例之一。我想，我的表叔也应该彻底得到了解放。这并非他的过错。爱与不爱，不是随便说了就算。勉强说爱，与其痛苦，不如拒绝。只是我不知道，在他的内心到底有没有愧疚。

于我，更确信了一个道理：感情（爱情）的事，是最勉强不来的，也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而后，我现在的表叔妈走进了他的生活。那一定是两厢情愿的美好婚姻。这其中必定也是经历了曲曲折折、感人肺腑且满腔恩恨情仇的故事。我不得而知，却可以想像其中情节的感伤。好的故事注定是由伤心和感动组成的。初见现在的表叔妈，虽已年老，五官端庄、举止大方，历经沧桑，仍显干炼、利落，不难想像年轻时的貌美和灵动。

曾经博学多才外表倜傥的表叔，如今骨瘦如柴、偏瘫而卧床三年不起的他，在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中却饱尝了疾病的无限痛苦。他甚至无力无法选择死亡。在不足三分钟就要翻身的枯燥行为中，他得到的并非翻动所带来的舒服，而是他实在无法静卧片刻，这种不得已的选择，其中的苦痛唯他自知。

帮他执行这个简单却要付出心血动作的只有我的表叔妈。其它的人都不能做到尽意。在不分白天和黑夜同样漫长的生活中，他也许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暗无天日。支撑他的除过家人的爱，也许还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本能需要。因为不是所有的死亡比活着更能解脱，更何况他自己的爱依然。我能从表叔妈脸上看到一种平淡，以及顺其自然的坦然，还有些许无奈的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等待。无望的等待和似乎一种天经地义的情感。

其实，有时候，爱情（感情）是什么，常常是费解的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在我也是常常思索的事。年轻人的爱情自然相对容易解释，而爱情似乎也成为年轻人的专利。它应是最初的源泉，也是一切美好的开始，所以才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有没有持久的爱情，我一直怀疑，同时也在不断的求证过程中。

我见过多少对这样的夫妻：他们患难与共，几十年如一日，常常面对一方不可治愈的慢性疾病，而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悉心照顾对方。而在对方来说，既不能交流，也不能在生活中帮助对方，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愧疚。但是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岁月如此而过，任风霜的刀在脸上刻下无情的皱纹，直至一方离世，自己也早已风烛残年，朝不保夕，终归孤寂离世。

那么他们之间有没有感情？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他们之间有我们外人不懂的感情？我想，一切皆有可能。而且相濡以沫的亲情，是岁月历久弥新的结果，并不排斥爱情的存在，只是常常被某些东西淡化了。而人与人之间，究竟有多深多久的缘份相随？谁与谁终生相守，谁是谁的过客？谁又能知多少？

人常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许多恩爱夫妇的爱情誓言，可是有多少人能终了心愿。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天看到一则新闻：仪征市枣林湾生态园一对已结婚65年的同龄夫妇，双双离开人世，他们彼此相随，去世时间仅仅相隔3小时。文中自然详述他们恩爱一生、在最后的岁月如何牵手走过的情节。一方走后，另一方泪湿枕巾大片，随后而去。我不知道生命真的可以这样由心而定吗？常常是不随人愿的时多。无论故事真假，但总是让人感动和羡慕的爱情结局。也许年轻时的爱情容易相处，但婚姻里的爱情却是很难的事，能一生如此，是人生多么大的幸福。（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