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把手给我
那片海。我深水里的爱人
如果有一天
我的血肉为莲。你还会爱我并深深疼惜吗
——题记摘自《画眉诗情》
上篇
1
我十分清楚留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突然不想就这样抱憾离世,半年前我便将我所认为这一生会留下遗憾的事记录在我的记事本上,在余下来的时间里,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作一一弥补。
而今尚未画圈的,只剩下最后一条:见一次画眉。
画眉是我心中的女神,九年前在网易文化论坛与她相识。
她是我有生以来结识的第一个网友。那时她二十一岁,写的诗忧郁而清秀。
我与她已经失去联络整整五年。2004年初,从我得知患上绝症之后,便再也没有与她联系过。那时我不知道还会存活这么久,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患上了绝症,更不想让她知道我死亡的消息。所以我将她拉入了qq黑名单,也从此不再上网。
可是现在,我却极力地想要见她。半年里,我一直在网络中寻找她。以前的qq已经打不开了,网易文化论坛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关闭,茫茫网海,即或她现在仍在某一论坛写诗,我能上哪儿找到她呢?
2
肝区的疼痛与日俱增,腹部由肿到瘪,脸色由黄到青。我知道我留存于世的时间已经不多,除了每日里服食过量的止痛药外,几乎放弃了治疗。
这该死的绝病,折磨我五年有余。五年前我体重一百三十多斤,现在,一百斤不足。一米七五的个子,一百斤不足,任何一个陌生人看见,也知道我是一个临死的人。
五年里该想的都想通了,我已经不再惧怕死亡。只是近半年来,让我越来越感到害怕的,是此生会留下让人耿耿于怀的遗憾。有限的生命,我为什么还要抱着哪怕是一丝丝的遗憾离别人世呢?
我原本是一个洒脱的人,遗憾并不多。我以写作为生,攒了不少的钱,至少可以保证下辈子仍有用的。我有子女各一,是当今社会夫妻间极难达到的上佳标准。我的妻子一直像丫环一样服侍着我,甚至洗脸洗脚都不用自己去操劳。我有不少喜爱我的女读者,便是患病之后,她们所送来的鲜花,便足足可以堆满我后园的小厢房。
我还有两个非我不嫁的小知己,一个比我小十七岁,一个比我小二十岁。虽然我无比的疼惜她们,但当她们偶尔问起此生此世我最爱谁时,我却哑然难语。
没有人会知道,现在我唯一的遗憾,便是我今生之最爱。
便是画眉,也不一定知道我曾经那般的爱着她。
是啊,令我死不瞑目的,难道会是今生一次面也无法见着她么。
我的最爱,我心中的女神。
3
我所掌握的她的信息,不过是她的一个网名,还有便是她的家,属于湖北省。仅此而已。我甚至于连她的照片也没见过。
在网上查了,叫画眉的人有四千多个,而湖北省那么大,那么多的女人。我上哪去找?
我开始后悔我将她拉入黑名单的刹那。我是不计后果的人,我实在没有预料到,五年后,在临死的前夕,还会想着寻找她。
有时我很冲动,想找一块木牌,在上面大大的写上画眉二字,再写上我的网名,然后跑遍湖北的大街小巷,或天可怜见,会让她偶然瞧见。
我相信她一定还记着我的网名,相信她这么多年,一定也在想尽千方百计寻找我的踪迹。
我什么都相信,唯一不能信任的,是自己的身体。我能凭着目前的身体状况去湖北满山遍野的找寻她吗?餐风露宿,恐怕还没有跑到武汉,便客死荒野了。
我知道2009将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年。我只有抱憾终生。只有认命。但死不瞑目的后果,在心中我设想过千百万次。没有了呼吸,却大大的睁着眼睛。妻子儿女会怎样的疚心?长达五年,他们可是如对小孩子一样对待我,百依百顺。要拿什么拿什么,要吃什么吃什么,要干什么干什么。我还能有什么理由死不瞑目?
邻居们会不会白眼相看?
4
这一夜,我突然想到了画眉以前的两个朋友。一个朋友是男的,叫黄月亮,我曾经写过一篇诗评,题目叫《诗歌三人行》,当中的三人,一个是我,一个是画眉,一个便是黄月亮了。
另一个朋友是女的,叫星灿,2000年年末我认识她后才推荐给画眉认识的。我在想,找到了他们两人之中的一个,或许便可以找到画眉。
百度查寻,叫黄月亮的人多不胜数,而星灿更多。失望之余我猛然想起星灿原本是西祠胡同的某一文学版主,正常情况下,她应该还在西祠。
西祠的文化论坛人气不是特旺,要找着在那当过文学版主的星灿应该是轻而易举。
以前我曾在这里注册过我的网名,在试用了十几个密码之后,还真让我登陆了论坛。
我发了一个贴子:
我,五年前的雪狐,欲来此寻找失散多年的星灿,如星灿本人看见或有知情者看见,请加我qq********,或拨打我的电话***********,日后言谢。
五天后我收到了星灿加入我qq的信息。当时我有多么激动没谁会知道。我已经看见了前方的曙光,仿佛看见了画眉的身影。
那一夜,虽然没能与星灿直接对上话,但五年来我第一次如同正常人一般的兴奋,跑到离家门两公里处的桥上,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似乎肝区一点也不疼了,似乎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突然感觉到人生多么美妙。人能长久地活着,多么美妙。
不是么?如果我还能再活五年,我一定微笑面对一切。
连女儿后来也天真地逢人便说,我好希望爸爸永远都这么健康,永远都这么欢快。
5
第二天与星灿在qq上对上了话。让我感到绝望的是,她也在五年前与画眉失去了联系。2004年,我消失于网络之后,画眉也接着消失了。
星灿说了很多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的话。我了无音讯,她一直在担心着我,五年来每一个节日,她都会向我以前的qq,传去一声声真挚的问候。
星灿的网络朋友主要是西祠里面的,那时在网易她原本只是去客串一下,所认识的人也只不过是我和画眉。从她那儿得不到画眉的消息,等同于便断了最后一条线索。
我无比的绝望,十日十夜,我茶饭不思。
躺在床上不言不语,我跟死了差不多。妻子知道我即将走向地狱,抱着女儿不知偷偷地哭过多少次。后来的几天,姐妹们陆续地从外地赶来看我,她们的眼神,像看我最后一眼一样,难分难舍又愁肠寸断。却还在笑着安慰,说我看上去脸色比以往好多了,说我的病不是大病,不久就能康复。
我能够从五年前走到现在,在医学上已经算是一个奇迹。我像听笑话一样地听她们说话,不时地也笑着安慰她们。天黑的时候,我看见我最小的一个妹妹再也控制不住了,捂着眼跑出了我的房间。
从小,我最喜欢我的小妹,我小妹也最崇拜我。从她上初中的时候开始,她总是会拿着我的小说到处向人玄耀,说我是大作家,大诗人,大什么什么,反正凡是能与大字联系上的称谓,她都会一股脑儿地全堆到我的头上。
在她的心里,正如同在我女儿的心里一样,我要有多了不起就有多了不起。
而我的病,我的身体现状,的确令她心碎。
6
不死不活地躺了半月,姐妹们见我短时期内不可能闭眼,也便陆续地回去了。她们有她们的事业,不可能长久地守着我。正如五年前我便患上了绝症,如果要守,岂不得一直守在我床前五年?
在内心深处,我希望一直有她们守着,直到我紧紧地闭上双眼。但我更希望,她们能干好她们的事业。我是一个懒散的人,没有事业心,但我不喜欢我的亲人们也如我一样的对待人生。虽然我从骨子里觉得人生并不美好,不需要刻意地去珍惜什么,但世上众多的人都在珍惜,那我的亲人们,为什么不可以去倍加珍惜呢?
后来是输了几天液,勉强地能起来走路了。去书房打开电脑,才发现星灿给我留了好几条言。
是十天前的。她说她发现了画眉的踪迹,说这些天不见我回音,打我电话也关机了。
我电话的确处于关机状态,在我作垂死挣扎的时候,我一向会将我的手机关闭。我不想在那时候听见更多的熟悉的人的声音。我害怕会特别留念人生,害怕死不瞑目。也害怕别人在手机的那头,为我而失声痛哭。
人人都会死,不是吗?我不过是先行一步罢了。为什么要特别留念?
星灿的留言让我眼前一亮,她既然说了发现了画眉的踪迹,那便一定是真的了。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我慌忙打字过去向她问询。
还好,她在线。
星灿:大哥,你搞什么啊,这么久了也不见个人影。
这么多年,她当然不知道我正与死神打着交道。这么多天,在网上没见我人影,她当然得小小的责怪一下。
雪狐:出差呢。快说说,画眉在哪?你如何发现她的?
我不想将我的现状告诉她。永远不想,就是死了也不能让她知道。一个未见面的网上朋友,我干么要让她去分担我的苦难昵?所以我回答说是出差了。
这很正常,她也不会为此多问。
星灿:是这样哦,我不过是发现了她的踪迹,但还没与她取得联系。那天听你说起后,我便开始在网络中留意起她来。在百度查寻不到她任何消息,便去她以前的诗里复制了一些句子,然后输到百度。
她以前的诗?输入到百度?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方法?如果画眉去了另外的网站,如果她将她以前的诗搬弄到现在的论坛里,那么不管她将作者名改换成了什么,岂不是可以顺藤摸瓜找着她了么?
雪狐:快说快说,怎么样?有不有在其他的网站上发现她相同的诗句?
星灿:还真让我给找着了。月满西楼,月满西楼文学网,诗歌版。以前的只有几首,后来的不少,我无法辨别到底是不是她。因为这网名不叫画眉,叫一朵微笑。虽然有几首是画眉以前的,但有可能是作者抄袭而来。所以我不敢确定。我将网址给你,你去看一下。
画眉的诗我熟悉无比,忧郁、清秀,纯粹,与一般人的诗有较大的区别。便算她将网名变成灰烬,我也能从诗句上将她认出。对于这一点,我敢肯定我有这样的能力。
迫切地打开星灿传来的网址,只读了新近的三首,我便认定一朵微笑就是画眉无疑。
查看她的注册日期,是一年前的冬时,再看她所注册地点,却是四川不是湖北。
有些纳闷。画眉是一个忧郁的女孩子,她干么会取这样一个寓意欢快的网名?湖北与四川不算遥远,但她身在湖北,如何会与四川挂上关系?
为了能更为准确地确定她的身份,我又看了几首她的新诗。其中有一首两次提到雪狐,还提到我所在省份,提到思念和挂念。
我敢打赌,如果这还不是画眉的话,那就不可能再会是别人了。
我马上以雪狐注册,一连给她写了三个回复。
其一:画眉,大哥找得你好苦。
其二:我便是九尾的雪狐,便是曾经给过你欢笑和眼泪的雪狐。守着雪花,独自跳舞的雪狐。
其三是我的qq号和电话号码,并嘱咐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都得尽快与我联系。
守着雪花,独自跳舞。这一句是我以前写的诗句。也是诗歌的标题。副标题标有写给画眉二十三岁生日的字样。
如果一朵微笑就是画眉,她不可能想不起来这句诗。
是的,她不可能想不起来。如果忘记了,那么,我也便失去了寻找她的价值和意义。
7
等待的日子特别漫长。即或只有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我一直守在电脑前,不停地刷新网页,希望下一秒就能看见她的回话。
妻子担心我的身体,她不敢走进我书房,不时叫女儿来要我去医院吊针。
我为什么要去吊针?我身体没出现任何的异常。
我清醒得很。我有的是力气。我为什么要去医院吊针?
我只是心慌难耐。
星灿一直陪着我在qq上说话。她不知道我身患绝症,不知道时间于我来说多么的宝贵。她不时地拿话取笑我。她说她五年前就知道,画眉是大哥心中永远的痛。
我微笑,我仿佛一下子回归到五年之前。
五年前的网易文化论坛,众所周知的金童玉女。金童是我,玉女是画眉。
我那时早已成家,未必金童,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和年龄罢了。但画眉二十三四,如花的年龄,却是真正的玉女。她的诗,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出自于玉女之手。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女。
我微笑,如同正常人一般的开心。不是吗?那时我玉树临风、意气风发,如果不是早已成家,与画眉堪称郎才女貌,龙凤之选。
的确,腰不弯,脸不黄,肝不痛,思如泉涌。那时那刻,在论坛能够与画眉以金童玉女并驾齐驱者,舍我其谁?
星灿:能够想像大哥此时的得意劲儿。嘻嘻,画眉当时可是论坛的一枝红花,众星捧月一般的宠儿。大哥真是幸运,能得到论坛多数人追捧为金童与画眉交相辉映,虽然是虚拟的荣耀,却是让众多的文学青年妒之忌之。便是小妹我,也着实的艳羡不己。不过那时也着实为我大哥欢喜过一阵子。心底里真心希望有朝一日大哥能娶了画眉。
我突地愕然。娶了画眉?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娶了画眉。九年前没有,五年前没有,现在更不可能。
从结识她起,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未婚,而我已经儿女双全。
我一直让她叫我大哥,和星灿一样,我一直当她俩是我的亲生小妹。
那么,为什么现在我会出奇地想见她一面呢?
那么,九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爱,那种发自于心灵的能够使人颤抖的真爱,为什么不会指向于别人的身上?比如妻子,比如我的两个小知己,却偏偏会与她的名字牢牢地绑在一起?
我心中的女神。
8
画眉没有来消息,等来的却是黄月亮。《诗歌三人行》中的黄月亮。他告诉我画眉最近没时间上网,说她今后或许也不会上网了。
最后他要了我的手机号,说是一定会转交给画眉。
转交给画眉?画眉没时间上网,那黄月亮又如何能找着她?我的记忆中,黄月亮在四川,而画眉却在湖北,他如何转交?
对了对了,他手上有画眉的手机号,这么多年,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对,应该是这样,也只应该是这样。
那时的黄月亮与我们一样也写诗,但作品很少,功底也不如我们。所以很难挤身当时所谓强手的行列。但他的诗与我和画眉一样,都属于一种流派——专走忧郁、伤感的路子。
写《诗歌三人行》之前原本只是想写我和画眉的,只是避嫌害怕别人说三道四,才硬生生地将他拉入。
不过还真是没有料到,从那以后我和画眉就与他结成了真正的好友。
他给我的印象是,为人诚恳、正派,有上进心,不喜欢拉帮结派。他在四川的一所大学任教,二十七岁了尚未结交过一个女朋友。
我记得非常清楚,他那时的个性签名是这样写的:黄月亮,永远穿着黄衣裳。
光凭着这一句签名,便可以猜知他傻傻憨憨的性格了。
记得他曾经告诉过我他那时正暗恋着一个当地的女孩子,人家不爱答理他,他呢,又没有勇气直接向女孩子表白。
我好像教过他很多如何获取女孩子芳心的招式,也不知他后来用了没有。但不管怎样,五年过去了,不管他女朋友是谁,应该已经成家了吧。
不过是三个小时后,我接到了画眉从手机上发来的消息:
大哥,是你吗?我是画眉。
有天旋地转的感觉。我已经绝望了多天,真的没有想到,茫茫人海,还真让我将画眉给找着了。
我要感谢星灿,要感谢黄月亮,要感谢上苍。
天旋地转。不是因为我肝区的疼痛,而是情绪过于激动了。
瞬时之间,虚汗淋漓。
女儿恰巧走进我的书房,见我的神情,慌忙将我妻子叫来。两人跑进来要来扶我,我却微笑着直摇手,说:没事没事,我没事呢。我找到了我以前的一个朋友,非常好的一个朋友。我很兴奋。
妻子不相信地问:真没事?
我点头,将背靠在转椅上。
妻子极少来我的书房,除非是来收拾房间。她虽然担心我的身体,但没有我的示意,她是不会呆在这儿不走的。
她让女儿留在书房里照顾我,自己则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书房是我的私密之地,从结婚起,妻子都很自觉地不介入我的私密区域。就像我写的小说,她从来不看,问她为什么不看,她说她才不愿意知道我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真知道了,于事无补却徒增烦恼。
是啊,有时候,小说里会不自觉地透露出作者的一些真实际遇或所思所想。作为妻子,还是不看为妙。特别是作为我的妻子。
很多人说我风流。
其实古今上下,喜好舞文弄墨的人,又有几个不风流的呢?最重要的得讲究风流而不下流。
如我一样。
休息了半晌,我将女儿支开。拿出手机,翻出画眉发短信过来的号码,看了足足二十分钟,然后才拨了出去。
那时我的心很静,像拨打一个老朋友手机一般的自然。
电话通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很小声。
喂。
我是雪狐,请问你是不是画眉。
大哥,我是。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我很好。
电话那头很静,没有多少杂音。画眉的声音很静很轻,但普通话却不怎么标准。似乎她说的就是她湖北的口音。
她不主动说一个话题,我怎样问,她怎样回答就是。她不喜说话,她喜欢静。这我知道。
一时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在四川。
在四川?我愣了一瞬,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去四川干么。
四年前就过来了。一直在这儿。她说。
一直在那儿?我再一次愣住了。莫非她从湖北调动工作去四川了?四年前?
没有想像之中的热情,也没有想像之中的激动,稀里糊涂就挂了电话。
我没有想到第一次与她通话会是这么的吃力。我普通话说不标准,偏偏她又沉默寡言。说了上一句,下一句总会凉上好几秒钟。
天啦,堪称能说会道的我,怎么会允许上下两句出现如许长的时间差?我感觉有些狼狈,也不知她会作如何想。
我所要表达的意愿一句也没有说出去便匆匆忙忙说了再见。我感觉有些狼狈。
画眉,画眉,以前在qq上聊天,你半天不说两个字,我一直以为你是因其时的忧郁思绪而如此,怎想到原来你真的话少啊。
9
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决定和画眉用短信交流。至少在短信上,我可以清楚地表达我心中的意愿。
雪狐:小妹,你能够到网上来么?手机打字太慢了些,我想在qq上与你说话。
画眉:大哥,我上不了网了。就用手机吧。
雪狐:上不了网?为什么?一直不能上网吗?
画眉:可能是一直不能上网了。手机方便,可以带在身边。
雪狐:你的意思,是你房间里没有电脑?
画眉:不是。我不在家里。
雪狐:不在家里?那也不可能一直不回自己的房间里呀。
画眉:说不定。
雪狐:哦哦。那么,你在四川干什么?是调动工作了吗?
画眉:不。
雪狐:那为什么在四川?四年了?
画眉:我嫁到这里。四年了。
嫁到四川了?我有不可思议的感觉。不是说嫁到四川我不可思议,而是我不可思议画眉会嫁人。
九年了,对画眉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的少女时期。我从来不会意识到她会有嫁人的一天。
能够写出那么忧郁、那么清秀的诗句的女孩子,郁郁寡欢、沉默寡言的女孩子,会嫁人吗?
清纯如水的画眉怎会嫁人?
一朵微笑?怪不得她重新取了一个寓意欢快的网名。原来是她早已经嫁人。
头晕目眩。转念间,我突然意识到画眉已是三十出头的女人。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少女。
我突然感觉肝区特别地疼,感觉肚子铁板一样的硬。
我心中的女神。
我昏迷了过去。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妻子和女儿泪流满面地守在我的床前。
医生说肝硬化已经晚期。而病人一旦出现昏迷过后,一般情况很难再醒来。
我却醒来了。妻子和女儿喜极而泣。
妻子告诉我,在省城读书的儿子和所有的亲戚都在路上朝医院赶赴。我微笑。
侧目看去,我望见我的两个小知己夹杂在一帮女读者之中,手持鲜花围在病房门外,神情慌张而痛苦。我微笑。
长达五年,我所有应该交待的事和应该交待的人都已经交待清楚了。剩下的是面对死亡,微笑着辞别人世。
我微笑,感觉不到肝区有一丁点的疼。可能是吊着止痛的名叫吗啡的药水吧。
10
我奇迹般地又回到了家中。活着回到家中。
医生说,我绝对不能再昏迷了。要随时注意调节自己的情绪。
除了妻子、女儿和我小妹,所有的亲朋都有些厌倦了。他们不知是希望我早些超脱还是希望我早些康复,一个个摇着头失望而归。的确,与久病无孝子同出一理,没有人能有耐心一次次地准备为死者送行而又一次次地亲眼目睹我死灰复燃。
也类同于狼来了的故事。
我在想,或许他们无比地记恨于我的妻子,我的病稍有不对劲便要大惊小怪地惊扰他们。
其实妻子不过是想每一个亲朋都能守在我身边,都能看见我最后一面。有一大帮亲人寻死觅活地陪着她为我哭丧,让我能风风光光地安息于九泉。
但这样一来,我真的不知道,要是我哪天真到闭眼时,恐怕再没有人会相信。必须打探到我确实已经被放入了棺材。
我曾经给妻子交代过不止一次,遇上我病危,必须即刻将我的手机关闭。她每次都照做了,这次更不例外。
回到家卧床休息一夜。第二天感觉死神离我很远。起身去空间里写了一些必须写的东西,然后在后园里走动了半个小时。然后将手机打开。
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是画眉在我昏迷之际接着上面一条发来的。她说,四年前她信了我的话,嫁到了四川,嫁给了黄月亮。
我有些恍惚了。我几时要她嫁去四川嫁给黄月亮过?我似乎半点印象也无。但画眉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女孩子,她说我说过,那一定是我真的说过这样的话。至少是类似于这样的话。
我回到书房坐了下来,静静的想五年前与画眉说过的每一句话。
身体虚弱,注意力极难集中,我叫妻子给我拿来一支安神补脑液服下,静静的又想了很久,才终于记起来的确与画眉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画眉在论坛中人见人爱,追求者众,而当时的论坛泥沙俱全,什么人都有,画眉年轻单纯,不懂得人心叵测,难以真实地分辩出一个人的是与非。我担心她遇上不怀好意的人而误入歧路,于是一再嘱咐她千万不可介入网恋。实在是要想在网络中找寻一份爱情,那就找如黄月亮这样的人吧。
哪知一语成谶,她居然真的便嫁给了黄月亮?听口吻近乎于还是听信了我的话才如此?
这条短信,如同大白天给我当头一棒。
她能嫁给如黄月亮一般忠厚的男人,我应该为她高兴才对,干么会有当头一棒的感觉存在于心?
我了解黄月亮,虽然与他没有过面对面的接触,但我相信他是当今社会最难得的最实在的男人之一。女人要找老公,这样的男人绝对是上上之选。至少,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他不会背叛他的妻子。永远也不会。
不背叛妻子的男人,当今社会,上哪找去?尽管像这样的男人不懂得更多地给妻子以情趣。但真正懂得生活的女人,最理想的也便是有一个不懂情趣的丈夫一直守在身边。其他的并不重要。
浪漫如我,妻子会感觉幸福吗?
恋爱时或许,结婚后未必。
我想了很久,最后释然。画眉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而选择嫁给了黄月亮,是她最好不过的归宿。她一定会比我预想的还要幸福。
突然间心血来潮,我在空间里摘录了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起首诗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11
画眉不喜说话,偏偏我又不喜多问。几天下来,虽然一直保持短信联系,但对她的生活现状仍然了解得不多。
唯一让我搞清楚了的,是五年前我突然消失于网易后,她足足在网络中找寻了我一年半的时间。黄月亮也帮着她四处打探。
后来她嫁给了黄月亮,在四川重新找了一份工作,也就再没有回到网易论坛去了,也放弃了写诗。
一年前她辞了职,每天无所事事,在一位朋友的劝说下,才去了月满西楼文学网,重新开始写诗。
我曾经注意过她发在月满西楼上的最后一首诗,是上个月的月底。我问她为什么写了这一年多的诗后却又不写了?她避而不谈,只是说,上苍眷顾,让你恰巧这个时候找我。如果是一年前或是那天之后,或许永远也无法找到我了。
一年前她还没有去月满西楼,我肯定找不着她,但那天之后为什么就不可能找到她了呢?我想不明白。
她说黄月亮去月满西楼或是天意让我找到她吧,她说黄月亮是从来不去看她的诗的,是她恰巧吩咐黄月亮去帮她整理发在网上的所有的诗歌。要不这样,便再也没人能传递我写的那几条回复给她知道,那么,我们之间,也再不会有重新联系的这一天了。甚至于不知道我曾经找过她。
我真的想不明白,她干么会这样认为。即或她不想再写诗,但时间久了,也可能会到网上去呀,也可能会去看一看她以前的诗歌,也可能发现我的回复。
只不过那时或我已不在人世,但她至少应该知道我曾经找过她。
她干么要说那样的话?我真的想不明白。
12
我越来越感觉到恐慌。这是以前没有的感觉。五年前当我拿到化验单的第一瞬时也没有如此的恐慌过。
死亡是人生必经的一条路,拿地球的形成时间来比,生命渺小得连存活一秒钟的细菌也不如。那么人生最多百年,我四十岁死,相差不过短短的六十年而已,挥手之间的事,我有什么值得恐慌的?
所以这种恐慌并不是缘于对死亡的恐惧。那么,会有什么比死亡更让我觉得恐慌的事情呢?
我必须要赶在死亡之前见到画眉。我不能怀有丝毫的遗憾抱恨离世。即或她已经有了家庭。
我不是去要求她嫁给我,我只是想见一次曾经是我女神的人。
我的女神,四十年的唯一,我能在有限的生命之中不见她一次吗?这种恐慌,我焉能带入我的坟墓!
我想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吞吞吐吐地将我的意愿说给了画眉听。
画眉异常的惊喜:
真的吗?是真的吗?你要来看我吗?我大哥要来看我?
随即是她长久的沉默。
我可以想像,如果没有旁人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对着手机,痛哭流涕。
她不知我身患绝症,她所要哭的不是表达心中对我的哀痛,而是她的酸楚。
五年以来的酸楚。因为我突然消失的酸楚,我知道。
五年前,我曾给她少女的心灵里,倾注过多少美妙的梦幻,我知道。
你让我想想。她说了最后一句,挂了电话。
在我的潜意识里,她不可能拒绝我的一切要求,也不会对我的要求抱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然而她说让她想想,她想什么?她话语里为什么要表露出如许犹豫不决的意味?
我心中的女神。莫非现实中的她,将完全颠覆我心目中的假想?
13
隔了两天。是午夜时分吧,正好我难以入眠。手机嘀哒,一看,是画眉的短信。发过来的是她的一首小诗。
是否。错过一次
就错过了一生
为什么,不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遇见我
旋转的木马
蓝色的木棉花
而你错过了一场雨
错过我。和我最美的年华
我不知这首诗是她以前作的还是最近这两天才作的。我不知她的真实寓意。我不知我当时想了一些什么,全身颤抖。
我望着窗外,手里的手机,几乎被我捏成粉碎。
我真的已经错过了她的最美年华。
附在诗歌下面的,是她的另一句话:
今后我不再叫你大哥。叫你哥哥,一个最疼最爱我的哥哥,亲哥哥。
她没有在短信里表示要我去看她,也没有说不准我去。但我却准备明天就托人帮我买一张去往成都的火车票。
我所属重庆市人,但所处地域却在重庆的边陲,与湖南、贵州接壤。所以距离成都并不如人们想像的那么近。
我要去成都见她,再也不能拖了,不管她答不答应。
14
提及去成都,我所有的亲朋都难以理解。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实企图,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行将就木的当口还要远离家门。
最难以接受的是我妻子。早在五年前她便将我一切后事所需的东西都购置完毕,棺材、寿衣、寿被,甚至寿鞋寿袜。即或我中午死,下午要抬上山去也不会出现缺这少那的慌乱。
我知道她并不是担心我一个人去外面风流快活,五年前我健康状况十分良好的时候她也从不过问我出门去哪、要去干些什么。
我知道,她时下最为担忧的只是我客死他乡。当地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可以魂归正堂的。换句通俗一些的说法就是我如果死在外面,便是下辈子也不可能享受到后人们逢年过节所敬奉的香火了。
人死如灰烬,我从来不相信会有什么下辈子,更不会相信所谓的香火真正会被死去的先人们收受。如果每一个人死后都会有在天之灵的话,那世上哪来那么多的穷苦百姓?先人在天之灵随便一挥手,便可以让后人们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所以于我来说,死在哪儿都差不多,最多是死在家里可以土葬,而死在外面,如果路途遥远,就只能就地火葬了。
我所在的小城属于山区,世俗土葬。几百年来,能真正享受火葬的人物屈指可数。我是开明人士,我怎么不可以为小城里的芸芸大众做一次先驱似的表率?
再说我就那么倒霉么,五年没死,恰巧就死于出门的那些天?
出门那天我再次向妻子解释,说这次去成都完全是为了再复查一下病情。
虽然这个借口扯得太不高明,但我妻子一定会相信。因为我去过众多的医院复查过,却从来还没去过成都。五年了,妻子从来没有放弃过奇迹会发生在我的身上,那么去成都复查,说不定我身上压根就没有什么肝硬化晚期呢?
至少她一直都抱着这样的希望。
妻子说,你一人我实在放心不下,要不让女儿陪你去?
女儿只有八岁,她陪我干么?带一个需要我时时照顾的小孩子去医院看病?这不是笑话么。
我只笑一笑,妻子便收回了她的主张。妻子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我说什么,一般情况下她照着办就好了。
临行前她给我装了大约可以管半个月的止痛药在我公文包里。背对着我,她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两个小知己不知道我有去成都的打算,所以没有到火车站去送行。只是我上火车之后,她们才每人打来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又哭又闹,嚷嚷着非得要我回家不可。
才怪,家又不是她们的家,我回去不回去与她们有何关系啊。莫非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也相信客死他乡一说?才怪。
15
从我们这坐火车到成都要整整十一个小时,大约八百多公里。躺在卧铺上,突然想起我仅仅知道画眉在四川,却并不知道到底是四川的哪儿。到了成都,然后我该去哪?
摸出手机正要发短信,画眉却来了信息。她告诉我,说如果几时真要去看她,就不用跑去她的住地了。问我哪个地方是成都与重庆的中央城市?
我说我虽然是重庆人,但其实离市区很远,要说我们这与成都之间的城市,那只能说是重庆市区了。
的确,我们这离重庆市区四百多公里,而重庆市区到成都也不过四百公里左右。
画眉:那么就在重庆市区内会面吧,日期由你定。不过我是路盲,分不清东西南北,到时你得先到火车站接我。
雪狐:可我已经坐在了开往成都的火车上了。要不我就在重庆下吧。但你今天也得出发。
画眉:唉,你这么急的性子。今天?那我想想啊。
我在想,那一刻画眉一定张着大大的嘴惊喜交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的我已经与她越来越近。
半小时后。
画眉:哥哥,今天肯定来不及了,我争取明天吧。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雪狐:没事,我就在重庆等你。来时通知我你坐的哪一次车。
火车到达重庆的时间是中午一点二十分。下车后我去解放碑附近开了一间标间——临江门十一楼十六号。
打开窗户,临江而向,远远看得见朝天门码头,看得见滚滚而流的长江和嘉陵江。
在窗前呆了一会,然后赶紧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坐车的时间太长了,感觉肝区特别地痛,头也有些晕眩。
服了止痛药,仍然是痛不可耐。我在心中祈祷,千万别真的死在重庆啊,便是要死,也得见着画眉后回家再死。
我不是担心死了后不能魂归正堂,主要是不想给妻子和画眉带来更多的麻烦。死在外地,第一会惊动公安,第二要惊动太多的亲戚朋友,第三会让画眉惊吓得魂飞魄散。
我不想这样,我觉得有必要写一张纸条夹在我的皮夹之内,与身份证放一块儿。
于是找来笔,铺开纸写道:
切勿惊惧,我是正常死亡,请发现者马上拨打我妻子电话。她电话是***********。
落款日期为2009年11月3日。
不管我死在哪儿,发现的人或公安人员首先要验证的是我的身份,翻到身份证,然后一定就会看见这张纸条。就算是那时只有画眉在我身边,她按电话打过去,也会知道我早已是该死的人。那么她除了伤心,绝不会慌乱。
疼痛减轻之后,我发短信告诉画眉我已经到达重庆。然后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在火车上碰见了一个熟人,他答应将一直陪我去成都检查病情。要她尽管放心。
妻子哽咽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向她保证,十天内一定安安全全地回到家中。
妻子:万一,万一,我可怎样向你姐妹们交代啊......
我姐妹们谁都知道妻子管不住我,我要去哪里向来不跟妻子商量。即或这次我真出现了万一,她们也不可能责怪她。这一点我敢肯定。
16
房间内有电脑,我在空间里写了日志。并再一次摘录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几句诗句:
从明天起,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然后去月满西楼读画眉的诗。刚读了两首,画眉就发来短信。说她已经买好了今天晚上八点钟的车票,是动车组,十点左右就能够抵达重庆。
我喜出望外,我以为至少得独自在重庆等上两天才能见到她。
原来她也急切地想见我?我激动得站到床上跳了几下,感觉肝区在痛,才慌忙停了下来。
此时是下午四点,离晚上十点还有六个钟点,我调好手机上的闹钟,得好好睡一觉。我要养足精神,千万别让画眉看出我的一丁点病态来。
却怎么也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在想一个问题,画眉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会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蛋?
虽然与画眉的交情十分友好,但五年前电脑视频尚未普及,家用数码相机也很少见,又没在现实当中通过邮件,所以便是照片,彼此也从来没有看见过。
高矮胖瘦漂亮不漂亮其实对于我现在来说,一丁点也不重要。她便奇丑无比我也能欣然接受。我愿意的只是接近她的心灵,以长达九年的思念,面对她的默默注视。
六点钟的时候,接到小我十七岁的小知己的电话,她慌里慌张地告诉我,说,二月上了火车了,她要跟到成都去找你。
二月是小我二十岁的小知己。典型的90后女生。
说是我小知己其实十分确切。她是我患了绝症之后才认识的。四年来,没有单独跟她睡在一张床上过。
她还是学生。在本地读大二。
她曾经说过,要陪我直到我死的时候,然后永不嫁人。
永不嫁人?呵呵,每一个小妹妹总会跟初恋说这样天真的话。除了初恋情人,永不再嫁。
呵呵。
即或真是这样,可我算是她初恋情人吗?我不过是她的病友。
她也患过肝病,但不是绝症。我们在一间病房里相处了整整两个月。认识我前她便收藏着我的一本袖珍式散文诗集《月光下的忧郁》。
当她得知与她同处一室的患者居然就是令她魂牵梦萦的《月光下的忧郁》的作者时,她先是呆呆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抱着我痛哭了两个小时,然后就说了要陪我直到我死去的那句天真烂漫的孩子话。
那时我已经过了易于感动的年龄,望着她我不置可否。那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我想像之中的画眉。
或许,画眉小的时候,也如她一般天真?
我喜欢天真的小姑娘,喜欢笑对她们痴人说梦般的呓语。
我拨通了二月的电话。我确认她真的已经在火车上后,大发雷霆,责令她马上在就近的车站下车,然后当夜赶回家去。
她无比委屈地说,可是。
我说,没有可是。
想了想,于心不忍,我又好好地对她说:快回家去,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的身体,但我知道我不会有事。你听话回去,几天后我就回家。
17
八点钟我便从解放碑坐出租赶去火车站。我怕遇上堵车而耽误了接画眉。画眉说过她是路盲,我担心她一个人会呆呆地守在火车北站,无助而可怜。
其实从解放碑到火车北站只需要二十分钟车程。便真算堵车,再过一个小时出发也不会误事。大城市堵车倒是常事,但通常能在半小时内疏通。
刚到车站,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一般不收看陌生号码发送的短信的,大多都是垃圾。
在广场上走来走去,百无聊赖,我只好拿出手机翻阅刚才收到的短信以打发时间。
刚看了开头,却是大吃一惊。原来是画眉的丈夫黄月亮发给我的。
我原本以为,画眉一定是找借口瞒着黄月亮偷偷来重庆与我相见,却大大的出乎于我意料。
突然间我有些莫名的慌乱,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有如此慌乱的感觉。我不是自以为与画眉相见是正大光明的事么,怎么会介意黄月亮知情与否?
证明我内心有鬼?
无鬼,无鬼,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即便画眉貌若天仙,即便她是我心中的女神,但我还能对她怎么样呢?不是么?我都是快要死亡的人了,激情燃烧的时刻与我早已无关。
喘口气,这才仔细查看黄月亮的短信内容。
雪狐大哥,我是月亮。画眉的身体一直不好,晕车,我已经送她上车了,到达重庆的时间是九点五十九分,你别忘记去火车站接她。一定。她很少出门,更没到过重庆。决定来重庆见你之前,她还在医院打着点滴,她还不到出院的时候,但她非得要赶来见你,我只好依了她。她包内有药,她不喜服药,与你一起,你一定要监督她,要她按时服食。她晕车,你最好是让她少坐出租,尽量的不要乘车。如果非得要带她四处走走,一定得选空间较大的公交车。公交车不得有空调,要开着窗。另外,她吃得很少,或许与你一起她会多吃,但你一定不能让她吃得太多,更不要让她吃麻辣。重庆最有名的不是火锅吗?不要带她去尝试,便算留下遗憾也不要。切记。还有最后一点,也很关键,如若你发现她身体有什么异常,你千万不可慌乱,记得在第一时间内打电话给我。雪狐大哥,四年来画眉没有哪一天不说到你,她早已经当你是她的亲哥哥了,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让她感觉到半点失望。画眉交给你,我很放心,一切拜托。祝愉快。
黄月亮以前给我的印象不是这么啰嗦的男人啊,怎么婆婆妈妈地说了这么多?画眉是我妹妹,是我心中的女神,我不可能不尽我最大的努力去照顾她。
但画眉身体不好我却没有想到。住院?打点滴?什么病啊?怪不得这些天不能上网。
没有回黄月亮。只是给画眉发了一条短信:
妹妹,我已经在火车站等着你了。出站台后你就在铁门边哪儿也不要走。你如晕车,就在车上睡一觉吧,不要回我短信了。
18
肝区突然疼得要命。这该死的病。我蜷缩着身体,找了一个地方坐下。脸色苍白如纸。
我不能马上服食止痛的药。每天只能三次。我得等到画眉即将出现在时候再服今天的最后一次。
我不愿让她看见我有一丝毫的痛苦。我得在她面前振作精神,装成十分健康的样子。
我不能让她为我担忧。更不能让她为我悲痛。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必须做到。至于死了,那是我所不能控制的事情。便再与我无关。
那一刻,我出奇地想念我的女儿和我的小妹。每次面对剧烈的疼痛,脑海里都会不自觉地涌现出她们两人来。
那么早地离开她们,离开她们的世界,我感到万分的内疚。我总是不时地在考虑着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她们哭天喊地的眼泪,会唤醒我么。
她们还那么小,那么小。我于心难忍却无可奈何。
19
九点五十分,我服下大量的止痛药,休息一会,待缓过气来后,才慢慢向铁门处的出道口走去。
刚才的剧烈疼痛耗费了我太多的精血。全身酸软得几乎无法走路。靠在铁门上,我希望动车组晚点,希望画眉晚一些出现。
可是动车组不可能晚点。画眉已经出现在人群中。
红衣,高高地挽着马尾发髻。静默地走在人群中。
我没有想到能够凭直觉将她认出。她腰间挂着蓝色的长袋少数民族布包。我甚至一眼就看见了布包上的刺绣。荷花朵朵绽放,鲜艳夺目。
我实在没有想到能够凭直觉将她认出,事后与她说起,她说,冥冥之中,我们原本相识了千秋万载。
我将双手抱在胸前,强打精神,努力地保持着平静,微笑着望向她。
她没有朝这里张望。静默地走。满脸的静默。
我心中的女神。静默的小女孩子。
我突然感觉心里一疼。钻心的疼痛。长达九年,这个应该得到我万般呵护的女子,小小的女子,集忧郁与清纯于一身的女子,却干嘛要推迟到这时才能遇见?我真该下地狱。
我忍不住远远地朝她挥手。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捂了捂嘴,然后低下头去。
九年了,在我想像中一直将她的形象与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紧紧联系在一起,而这时给我的感觉,竟然与想像中的形象毫无二致。
这个应该得到我万般呵护的女子,小小的女子,集忧郁与清纯于一身的女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捂了捂嘴,然后低下头去。
我突然感觉心里一疼。钻心的疼痛。
上苍,结识她,你已经无比的眷顾我了,可为何不让我与她相亲相爱?为何不让我时时刻刻的呵护于她?却要让我早早地去面对死神。我的上苍,应该下地狱的是你!
只能是你!
20
画眉走出铁门来到我的身边。我原本是要给她一个热热的拥抱,但她才刚一接近我,便马上上前拉着我的手,跺跺脚说,哥哥,我晕车了。
我赶紧将她扶住。
她一脸的疲倦。抬头看我,然后将头软软地靠在我的臂膀上。眼中的神情,跟我的小妹一样的温馨。
她对我自然流露出来的亲切感,让我感到无比的自豪。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就是她的哥哥,她就是我的妹妹。
我直了直腰,感到无比的自豪,一时忘记了我的病痛。
我扶着她朝广场上走。这里是地下,空气不好。
在通往广场的电梯上,我心疼地抚了抚她的秀发。她突然说:
哎哟哥哥,你看你看,头发都乱成什么样子。我好笨,忘记带梳子了。
我说:去解放碑我帮你买。一大堆。让你这一生也用不完。
我说这话的时候,的确有一种想买下重百大楼所有的梳子来送给她的念头。那时我在想,如不这样做,我死之后,她下次忘记带梳子的时候,谁再给她买?
她抬头看我,然后点头。我这才仔细地看她,一张如孩子一般纯真的脸,鸭蛋一样滑润,却有些苍白。可能是晕车的缘故。
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想搂着她放声痛哭。想让所有的旅客都知道,面对她,面对她的一切,我有多心疼。
她的确需要有一个哥哥来关心她。像亲哥哥一样爱护她。这样的可人儿,除了丈夫,怎能没有哥哥?
记得她以前说过,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就是没有哥哥。
记得在网易的时候,她曾在文章里提过,她多想有一个像亲哥哥一样的哥哥。在远方。爱她,挂念她。
而我曾是她那时的大哥,她唯一的一个大哥,可我是否尽到过如哥哥一样的职责?
小鸟一样的可人,我的女神。
我让她坐在我的公文包上,在广场休息了半个小时,直待她缓过气来,才带着她走向公交车站。黄月亮交待过了,尽量不让她坐出租。
你真像我的亲哥哥。她说。一路上,她一直抬头看着我的脸。
她那么可爱,如果可以,我愿意永生永世做她的哥哥。
或者比哥哥更亲......
下篇
1
我将画眉直接带回临江门十一楼十六号房间,面对面在窗前的茶几旁坐下。
透过玻璃看窗外的夜景,让我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诗句。但我没有读出来。我一直想流泪,一直控制着不让自己哭。
我不知是想到自己离死亡已经不远,还是因为第一次看见她,第一次亲耳听见她叫我哥哥时的稚嫩。
在我眼里,她那么弱不禁风,那么娇小,她需要拥有如哥哥一样的关爱,而我以前没有给她,以后,我想给她,却已经无能为力。
凄苦无限。我极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她不喜说话,一直抬头看我。我突然想起她在四川已经四年,那么她一定能听懂重庆话。
说普通话我觉得无比的别扭,而且无法准确的表达出心中想要传输的意思。
我用重庆话,说,妹妹,你看窗外。
她静静地摇头,一直看我。
我说,原来你果然听不懂重庆话啊。
她说,哥哥,我能听懂呢,与我说话,你就说重庆话吧。
我笑。那么她干么摇头?于是我再说了一次,你看窗外。
她还是摇头,还是一眼不眨地看我。
我说:妹妹,重庆的夜景非常美妙,今晚晚了些,明晚上就带你去朝天门码头游夜幕下的两江。好么?
她点头。眼光却始终没离开我的脸颊。
她静静地看着我。其实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长达九年,我们居然在此刻相见于重庆。有如梦境一般,似真似幻。或许她压根就不相信这是真的。
沉默了好久,她突然说,哥哥,你如我想像中一样,好帅气啊。
我苦笑。
五年的病魔早已将我的英气消磨殆尽,要是五年之前,她这句话用在我的身上,倒是再也恰当不过。但现在,我只有苦笑。我觉得她不过是在说必要的客套话而已。
我说,妹妹,哥哥早已老了。别玷污了帅气一词。
她莞尔一笑:哥哥才不老,我说哥哥帅气那就一定是帅气了。嗯嗯,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我们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她还待说话,手机却响了,接通,听口气应该是黄月亮打过来的。
感觉黄月亮一直在劝她什么,她却一脸坚决地一口一个不字。我不好一直坐在旁边,起身去倒热水,回来时,她挂了手机,而我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是黄月亮的号码。
他说:雪狐大哥,我是月亮,画眉性格太倔强了,不肯按时服药,你一定要帮我劝劝她,亲眼看见她将药服下。
我笑着看了看画眉,有绝对把握地回答他说,月亮放心,有我在呢。
黄月亮:嗯,我相信她会听你的话,所以才打你的电话。她来时晕车了吗?
我说,一点点,但现在看上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黄月亮:雪狐大哥,你一定要少让她坐车,她不能晕车的。不能让她多吃东西,她不能多吃的......
画眉突然将我手机夺过去,轻声对着手机说,我们可是说好了的啊,你怎么还这样呢?
黄月亮犹豫一会,说:那么,好吧。
挂了电话。她仍旧看着我,一眨不眨眼。那时我甚至想,她为什么不流泪呢?她望着我的神情,那般的幽怨,应该有泪水扑面而下呀。
她突然叹息一声,说,哥哥,你就在我眼前,怎么我却感觉在梦中一样。
听了这话,我真的好想掉泪,咬着唇将头偏向一侧。任何人也无法想像我其时的心境。那种疼,深入骨髓。
我将她手紧紧握住,说,妹妹,你此刻感觉到的一切,都是再真实不过。哥哥就在你眼前。
她嫣然一笑。任我紧紧地将她手握住。
她的手特别冰凉。虽然已经进入了十一月,但重庆的气候并不寒冷。
我说,妹妹,你冷?
她摇头,说:一直都是这样,我的手,夏天也这般冰凉。医生说是血液循环不好。
我突然想起黄月亮给我的短信,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美丽的脸,却那般苍白。不由小声地说,妹妹,你身体一直不好么?
她点头。从小都这样,她说,最近一段时期更差。
我有些着急起来,不要紧吧?
她开心地笑,那样灿烂,说,肯定不要紧。严重的时候也只是头晕,晕过了就好了。
我说,那月亮给我短信,说你这些天刚好在住院?
她笑着说:住院是常有的事啊,头晕得特别厉害就得住院治疗。我没事呢,哥哥,见着你真好,从此我再也不会头晕了,你信不信?
我信。我当然信。爱的力量是无比神奇的,我知道。
我将眼看着她的眼,然后抿了抿嘴,对她说,但今夜,你得按时服药,对不对?
她乖巧地看着我笑,然后起身从蓝色的长袋民族包里取出一个瓶子,倒了几粒红色的药丸放在手心。她说,哥哥,你说什么我都听。还在路上,我就想,我要一直一直的听你的话。
一直一直的听我话?可我能坚持到一直一直的时候吗?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恸,咬着嘴唇急匆匆地跑进洗手间里。将门关上,对着镜子,我一任眼里的泪水爬满脸颊。
从此我又多了一份牵挂,怎么能安安心心地面对死亡?她这般依赖,这般乖巧,我有什么权利仅见她一面就销声匿迹?
可是,死神早已经注入了我的血管,不容我有半点的迟疑。
我在洗手间足足呆了十多分钟,不停地用热水敷脸,直待不会让人发觉我双眼有红肿的痕迹,这才慢慢开门出去。
可她还是发觉了,一下子将我抱住,她抬头看着我,轻声地问,哥哥,你为什么哭?画眉一直一直听你的话啊。
我苦苦一笑,怕她发现什么,急忙开心一笑。说,妹妹,瞧你说什么呢,哥哥看见了你,心里欢喜得紧,流了泪,是幸福,哪是哭啊。
她偏了偏头,说,不管因为什么,我们谁也不许哭的。便是一直笑,我还嫌不够呢。不是么,就算是与你离别的时候,我也会一直笑着。你也要笑。对不对?
离别的时候?上苍啊。我突然又想流泪。
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努力地微笑,尽量显得幸福一些。心里在想,妹妹,你并不知道,我们的离别,将成为永久的诀别。
她的手依然冰凉。但她却一直在笑,真的。
2
标间,两个床位。十二点了,我没有打算再开一间房间,而画眉也没有提出。我们各自在一个床位上躺下,面对面一直谈到深夜四点。
醒来的时候,画眉却在我怀里酣睡绵绵。我慌忙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搂住,再也无法入睡。
侧头看看窗外,朝天门码头,一片沉寂。
3
第二天我带着她在临江门坐轻轨去动物园游玩。在我的意识里,她永远只是一个小女孩子,所以,她来重庆,动物园便成了我们游玩的首选。
当她看见东北虎,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如孩子一样不停的比划时,我突然想起她结婚四年,应该有了孩子,几次想问,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她想说的她一定会给我说,我何必问呢?
我们都没有带相机,她只好用手机不停地拍照,看着她天真的样子,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那时一个劲想,如能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我不知会有多么幸福。
从大猩猩馆里出来时,她对我说,在众多的动物当中,她其实最喜欢骆驼。于是我带她去另一个区域,专程去看骆驼。
还没到猴馆,她手机就没有电了。看着她失望的表情,我只好带着她找了一家园内餐馆给手机充电。耽搁了整整两个小时。
看了背着两个肉峰的憨憨的骆驼,走出动物园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回临江门找了家餐馆,我点了一桌子好菜,不停地帮她挟菜,并命令她多吃一些有营养的野味。她笑了笑,说:哥哥,我与你一起,你千万别强迫我吃东西啊。我平时吃得很少。在路上,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强迫我多吃东西。其实哥哥你不知道,我是不能多吃东西的,营养越好的越不能吃。最忌讳的是辣椒。本来血液循环就不好,吃多了会更有影响。
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不过哥哥,如果你真想我多吃,我听你的,吃就是了。只要你高兴。
我笑了笑,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不会多劝。其实我并不知道血液循环不好对人的身体会有哪些坏处,在我那时想来,血液循环好与不好都不重要,影响不了身体的本质。
但吃东西的多和少,干么会与血液循环相联系呢?我不是医生,没学过医学,所以我不懂。
既然她不能多吃,那我也不想吃了。
在解放碑逛荡了一个钟点,又带她去就近的洪崖洞民族风情街。在四楼一个民族店铺前看见摆有许多种类的梳子,便与她进去挑了一柄,另外又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化妆木盒。我要她再挑两样,她微笑着摇头说,仅这两样足够一生。
这店铺是一个女孩子开的,学过雕刻,可以根据游客的要求在物品上刻字。付款后她对我说:我们刻字是免费的,你要给你妻子写点什么在上面吗?
我与画眉相互看了一眼,都笑着却谁也没有解释。
想了想,我在梳子上提上画眉的名字,然后在化妆盒上提了句:愿一生为你画眉。
女孩子不一会就顺着我的笔锋雕刻完成了。我接过来一看却不太满意。看上去根本就变了味儿,稚稚嫩嫩的,不像是我写上去的字了。
画眉却相当喜欢,拿着梳子和化妆盒,看了又看,半天舍不得放进袋子里。
愿一生为你画眉。她不停地小声重复着这一句话。每说一次,我肝区就会狠狠地痛一次。
一生有十分漫长的含义,而我的一生,却即将抵达终点。
4
从洪崖洞出来,原本是想再带她去朝天门码头坐游船观两江夜景,但看她神情似乎极为疲倦,想了想,决定明天晚上再游两江。我是要她与我一起享受快乐的,不能让她觉得太累。
去女人广场侧面的一条小巷子里吃了当地名吃罐罐鸡,正要回临江门时,却下雨了。
画眉包里有雨伞,由我撑着,她紧紧依偎着我,将头靠在我的肩上,两个人慢慢悠悠地顺着广场路沿二十九中门口向我们所住大楼走去。
细细的雨。我能够清楚地听见画眉少女一般的心跳。
低头看看她,她正微闭着双目,额间不经意地挂着一丝淡淡的愁怨。
九年来,我时常不自觉地将她的名字与细雨联系在一起,感觉她的忧郁,跟深秋的小雨一样,凄凄戚戚,绵绵难绝。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我没有告诉她我在想些什么,却听她如梦呓般地闭目念着: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
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有两粒泪珠悄然从她的眼中滑出,心一疼,我不由伸出手,将她紧紧搂住。心里默想的,却是《雨巷》的另一段: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双眼红红地看着我,眉间的愁怨,重重叠叠。这是我记忆中的画眉,她的愁怨,永远如雨水一样点点滴滴,无止无尽。
就像她满含忧郁的诗歌。
直到我伸手去为她擦拭腮边的泪滴,她才猛然惊醒,赶紧掩饰,咧嘴而笑,说,哥哥,哥哥,你看画眉都想了些什么啊,不可以,不可以。
我说,妹妹,在哥哥面前,你便是真的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嫣然一笑:哥哥,画眉为什么要哭呢?我真的好高兴啊,能与哥哥在现实中并肩而行。在雨中并肩而行。今生今世,幸之福之。
我说,那你刚才?
她跺脚:刚才?刚才因为雨而想到了丁香一样的女孩。雨巷,我每次走在雨中,都会想起其中的意境,都会平白无故地伤怀。
我心一荡。
妹妹,不知为什么,我明明希望你快乐,却无比喜爱你忧郁的样子。
我突然想捧着她的脸,吻她忧郁的双眸。
5
窗外的雨一直不停,十一楼,听不见雨声的滴答。
今天真快乐啊,哥哥。她倒躺在床上。示意我坐到她旁边。
我心头一荡。好多年了,我再也没出现过这般如年少时期的萌动。
面对她,我知道我不应该有这样的萌动。赶紧有意识地回避这一现象,于是低头问,妹妹,你网名怎么将画眉改成一朵微笑了?
她说,你不喜欢吗?
我说,不是不喜欢,感觉有点不适应。一朵微笑,似乎充溢着欢快情调,而我对你的忧郁印象却根深蒂固。
她嘻嘻一笑,指了指我的鼻头:嘻嘻,我哥哥太笨了,哎哟。
她话未说完却慌忙打住。
我问,怎么了?
她捂了捂嘴,哎哟,妹妹错了,妹妹哪能这样说哥哥呢。我哥哥聪明绝顶呢。我哥哥天下无双。
我真被她逗乐了。嘿嘿笑着。是啊,有一个这样懂事的妹妹,哥哥我想不骄傲都不行。
笑了一会,她从床上坐起,无比认真地问我:哥哥,你真这样认为?一朵微笑充溢着欢快?
我说,都微笑了,还不是欢快么。
她沉默一会,说,要是你不喜欢,我今后就再也不用。不过,这网名真不是你想像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她说,微笑是含有欢愉之意,但一朵,仅止一朵,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一朵?什么意思?
一朵微笑,她说,在我看来只是一次微笑而已。只对一个人笑过。永远只对一个人笑。
哪一次?哪一个?
不告诉你。她想了想,低了低头,又说,五年前的人。失踪的人。
感觉她的脸孔比之前要红润,两眼也不如之前那样敢一直盯着我看,我知道,那是她内心深处含满了羞涩。
五年前,我给她写了很多首满含爱意的诗歌,发在网易,她每次看见,总会在回复里留下一个娇羞的符号,其他却什么也不说。
在qq上我总会问她,看了我的诗歌有什么感想?她每次都只是简单的四个字,不告诉你。
每次聊到有关家庭的事,她总会问,嫂子待你好吗?无论我怎样回答,她都会长久地沉默。她一直不愿相信我家里会真有一位她的嫂子。
她总会说,现在这时代,三十岁的男人很少结婚,何况你是从事写作专业的人,你根本不可能这么年轻就有了嫂子。
她一直不愿相信我家里会真有一位她的嫂子。直待网易散文版那次开展爱情对对碰的游戏。
游戏规则是两个男女会员同写一个标题,必须做到情投意合,即使是假的,也要做到以假乱真。散文版列出女会员名单,男会员则不列名单,由女会员出面邀请某一男会员参赛,要求是必须以一对一,不得以一多配。
这是虚拟的游戏,但这样的游戏往往能够检测出女会员心中的某一情愫。
画眉是当时众多网易青年男会员追逐的对象,谁都盼望着她能挑选上自己。但等来等去,虚拟情侣们一篇篇文章都陆续出台了,却只有画眉的位置还空缺着。
一天深夜,我正在网上看小说,画眉发来信息,说,大哥,你写篇文章好不好?
画眉从来不主动找我说话,这次主动了,却怎么一上来就叫我写文章?
雪狐:写文章?写什么?
画眉:随你写什么啊。明天下午就贴到散文版,好么?
画眉从来没要求过我什么,虽然那几天我不在状态,但还是答应了。那几天我很少去散文版,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叫爱情对对碰的游戏。
当天晚上我便写了一篇名为《永不相见的浪漫》的散文,贴到散文版后看也没看就下线了。散文内容写的是我网易的另一个女网友,叫蓝蝶,她当时是河北沧州市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我曾经与她有永不相见的约定,画眉既然叫我写一篇文章,当时想也没想,便将这个题材给写上去了。其实所涉及到的不过是正常的朋友关系,而非真正的浪漫或暧昧。
过了几天,我一直没有去散文版留意我的文章。好像是某个星期六的下午,画眉再次主动在qq里找我说话,说,大哥,我们的文章获得一等奖了呢。高兴不?
一等奖?我们?一时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天才想起打开网易到散文版查看。在一个爱情对对碰的专题栏目里,发现画眉也写了一篇类似题材的文章,标题却是一样。我与她的名字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是无数支丘比特之箭,红红的反复地射向我俩的名字。
打开文章,首先是散文版主的评语:画眉和雪狐的文章,是我看到的征文中配合得最为默契的两篇,永不相见的浪漫,最具酸楚和最具震撼的浪漫。不愧为金童玉女,一等奖置顶推出。奖金币三枚,玫瑰两朵,最佳爱神铜像一尊。
下面的回复大多是会员们酸溜溜的祝福之语。
说实话,我一直希望得到画眉的垂青,但这次给我的冲击,不光是突然,却还有无限的尴尬和惶恐。
我以写别人的题材来与画眉配对,画眉若永不知情倒也罢了,但那蓝蝶就是网易会员,她一个星期定会上去看一次我的文章,她从小娇生惯养,根本不会理会别人的承受能力,万一让她看见,在回复里捅破了这一层纸,我将如何面对画眉?而画眉又将如何面对众多的网易论坛会员?
我得想一个万全的补救措施。
想了两个小时,我在回复中写道:申明,雪狐从来不知道什么爱情对对碰之游戏,所写内容不过是另有其指,与画眉无关。我是一个有妻子儿女的中年男人,哪能玩这般幼稚的孩儿游戏?敬请版主迅速撤除我之置顶,以别人的相关文章予以填补画眉之缺。
那时我犯下了一个最致命的错误,我完全忘记了是画眉要求我写这篇文章的,我既然否定了爱情对对碰,那便是否定了她对我的邀请和所寄托的一切情感。
之后我便查出了身患绝症,再也没有上网,也无从得知画眉的心灵因此篇申明所受的打击到底有多沉重。
6
五年了,哥哥,我一直在深思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2004年,你为什么要突然失踪?
...... ......
你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样走过来的么?
我很自私,妹妹,我没有想过你会因我的失踪而四处寻找。
你是说,我不会在意你失不失踪?
我没有想过。
那是你没有在意过我。
我......
我没有在意过她吗?我离开网络是为了什么?就是不想让她为我担忧啊。死神就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还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我默默地走了,便算这辈子她再也找不到我,也不会如知道我已经死亡来得更为残酷。
7
我像一个孤儿。她说,父母从来没有当我是亲生的孩子。一岁时哭啊哭啊,几天几夜没有一个人理会。是邻居不忍心脱开我的衣服,才发现我肩头长了一个大大的脓包。三岁才学会走路。五岁那年,下好大的雨,我从幼儿园回来,父母带着姐弟去亲戚家吃饭,他们将我忘记了,很晚很晚才回。下好大的雨,我一直蹲在屋檐下,又冷,又饿,又害怕。以至我现在看见下雨,都会莫名地恐慌,凄婉,孤苦伶仃的感觉。
很多人喜欢我的忧郁,喜欢我的安静,可谁又真正的了解,这些忧郁,这些安静,是如何的深入我的骨髓,让人害怕,让人阵痛,让人不敢回思。
十四岁我便一个人去外地读书,更像一个孤儿。举目无亲。我性格孤癖,不喜说话,你想像得到我生活的艰辛么?常常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
读书毕业,我不愿意回到家乡去工作,不想面对我的父母。在城里一家一家地找单位接收。依我的性格,我要下好大的决心才能抬起头来去面对百般挑剔的单位老总?
有了工作,我却很难接受身边的同事。我压根就没有朋友。我不愿意与任何人接触。女的矫揉造作,男的虚情假意,我宁愿龟缩在自己的心里。
只有自己的心,才是真的,才最为安全。
2000年有了电脑,开始写诗。同样不愿结交任何一个网友。
我写我诗,我写我忧郁。
后来是你去了网易,哥哥,是你去了网易。唤起了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每次读你的诗,都能给我不一样的震撼和感动。我认定了你,将你当成我的大哥。我从来没有像信任你一样的信任过任何一个人。哥哥,你感觉到了吗?我一直一直地把你的名字,放在我亲生哥哥的位置。从九年前开始。
但是你伤了我的心,跑得再也没有踪影。我到处寻啊到处寻啊,整整一年半,我都瘦到了只有七十多斤。
我世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亲人,也弃我而去了。还丢下了那么一段让我死去活来的申明。
2004,我再一次迷失在黑夜中。一个人,多么可怜。
可你那么狠心,哥哥,你那么狠心,画眉就只你一个亲人,你于心何忍啊。
8
肝区突然剧烈疼痛起来,而心灵的痛,却比之更为剧烈。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觉出了肝肠寸断的含义。
我紧紧地将她抱着,咬着唇痛哭流涕。与她相比,我自私到了极点啊。
她也哭得像一个泪人,却一边哭一边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哥哥,我说过,我们这次相见,不允许哭的。都过去了,要笑,好吗?要笑。画眉没有怪你呢。真的,从来没有怪你。
我说,妹妹,你不知道,哥哥罪该万死。
她伸手掩住我的嘴:不准瞎说,哥哥长命百岁。
我推开她的手,还要说话,她却将头埋进我的怀里,说,我不要听你的解释,你既然决定消失于网络,那么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理解你的一切。
从她刚才的一席话里,我能够感觉到她是一个无比倔强的女孩子,叛逆成性,她不会听任何人的话,不会相信任何人,但她对我,从九年前开始,却是这般温顺,这般信赖,这般善解人意。
我原本应该以万般的宠爱来弥补她的过去,但我就要死去,我已经没有时间来让她长久地沉浸于幸福之中了。
我伤痛欲绝。哭了整整三个小时,紧紧抱着她,一刻也没分开。
我的肝,我的肝,针一样的一直刺痛。我却不能告诉她。
五年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痛过,我知道留给我的日子已经不多。我却不能告诉她。
我只有哭。有生以来,只有十七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这样哭过。
母亲,母亲,原谅你的儿子。你临死前还在替儿子祷告,却哪里会料到,儿子尚不能活到你那个年龄。
我只有哭。我愿意画眉永生永世都记住今夜的泪水。
我却不能告诉她我就要死去。我残忍吗?上苍,今后的若干年里,她会去哪里找我?我不能告诉她我就要死去,我残忍吗?
9
凌晨四点钟我们才迷糊睡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我决定明天便坐火车回家。我想了又想,觉得我不能真死在重庆,不能死在画眉面前。
两人都红肿着双眼,画眉不时地笑我,说哥哥都快变成大熊猫了。
其实她的样子也不好看,我只是不想说出来。两眼眶明显地下陷,脸色比第一眼看见时更为苍白。
每看她一眼,我便会心疼一次。
她今天换了身衣裳,外套仍旧是红色,内里仍旧是白衣。她说过,这么多年,她只喜欢两种颜色的东西,一种是红色,一种是白色。
她换衣裳的时候没有有意地遮掩,就在我的跟前,虽然我背了背身,但还是看见了她红色的乳罩和半透明的带着两小朵红花的白色底裤。
她说,我从来不买其他颜色的衣裳,特别是黑色,我厌恶,我害怕。我只喜欢阳光,不喜欢雨,不喜欢夜晚。
停止了下雨。我与她去解放碑好吃街随便吃了点小吃,正准备给她说明天我俩就得分离时,她却先开了口,她说,哥哥,这次出来与月亮说好了,只能三天,明天我就得回去了。你帮我预定一张去成都的火车票好吗?只要是明天的,哪时段都行。
我望着她,一直望着。我们的分别是必然的,那么三天于我们来说,其实已经足够多了。不是么,我们都已成家,能够在我临死前单独地与她相处三天三夜,上苍已经无比地眷顾了我们。
她一直微笑,看不出眼里含有一丝伤感。
二十九中的门口便有一家火车票代售点,我拉着画眉的手过去问了一下,哪个时段的车票都有。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在重庆多玩半天,于是买了两张下午四点左右的火车票,一张开往成都,一张开往酉阳。两个刚好相反的方向。
相反的方向,妹妹,明天四时,我们将一同出发,两列火车载着我们,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而我们,只会越走越远,越来越远。
10
也许是分别的阴影提前注入了我们的心中,从买了火车票后,两人的情绪都十分低落。
尽管我带着她去坐了洪崖洞索道,又带着她参观了朝天门地下历史博物馆,晚上七点时还与她一同登上了清风号两江游渡轮,但她一直再没有笑过。我忍着肝区的疼痛对她说了诸多的笑话,她仍旧是紧锁着眉头,一点也欢愉不起来。
九点钟下船,在三峡宾馆门口等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不是人多就是带空调的。最后只好拦了一辆出租。我在想,朝天门码头离解放碑并不远,只几个小站,料来她不会晕车。
到达解放碑时快十点了,我拉着她朝我们的住地走去。看得出她已经晕车了,苍白的脸,神情极为萎靡。夜风吹抚,我怕她感冒,将厚厚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
哥哥,她说,哥哥。
妹妹,你不舒服么?
她说,嗯。
我说,马上就要到家了,躺下休息一会就好了。
嗯。她回答。
我真是该死,我怎么能让她坐出租?我真是该死。
从重百大楼下传来熟悉的音乐,那是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吉他手在共同演绎一曲我再也熟悉不过的曲子:恰似你的温柔。
她拉拉我的手,示意走过去看看。
恰似你的温柔,我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四目相对,无限情意绵绵难绝。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象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一时之间,我突然感觉说不出来的难受,低头看她,却发现她两眼红红地正望着我。
回去,她说,我们回去,好吗?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地来
让它好好的去......
踏着隐隐约约的歌声,我们默默地穿过临江门通道,乘电梯回到十一楼的十六号房间。
妹妹,面对即将来临的离别,不管我生,不管我死,你不能哭,好么?我们都不能哭,好么?
11
这一夜我们果然都没有哭。直到天快亮的时候。
从解放碑回家后,她呆呆地躺在床上,我不停地问询她还感不感到头晕,她一个劲摇头。
休息了半个小时,她起身去洗手间洗澡。
她刚刚关上小门,我便一下子倒栽在地上,爬了好几次才爬上床铺,肝区疼痛得让我在床上翻来滚去的叫喊。
我不敢大声的叫唤,死死地咬住被子,我怕被画眉听见。
江风吹了一个小时,后来在解放碑又脱去了外套,我可能感冒了。
致命的感冒。
医生在五年前就一再嘱咐过我,绝对不要感冒,否则将加快我的死亡。
稍稍缓过气来,我赶紧从公文包里取出止痛药,虽然今天已经是第四次了,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一下子服了将近是以前三倍的药量。
我在心中祈祷,妹妹,你多洗一会,千万别急着出来。
老天保佑,画眉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常态。我感觉不到时间的快慢。看了看手机,她居然足足在洗手间里洗了两个小时。
当时我正需要这样漫长的时间,所以毫未觉得异常,事后我仔细回想,才知道原来那时的她也与我一样,正经历着一场无比剧烈的晕眩。欲死欲活,却不得不隐瞒着对方。
她是笑着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没有穿外衣外裤。她晃过我的跟前,直接跳到床上,用被子牢牢包裹住身子,仅露出一双光滑滑的臂膊。马尾髻已经散开,秀长如瀑。
她看着我,一直在笑。那种笑,温温柔柔,酥人骨骼。
我坐到她的身边,离得那么的近。我心中的女神,离你那么的近,心头却一片空明,像看着一个婴孩,又像看着我的小妹。
我心中的女神。
她说,哥哥,你高不高兴?有生以来,这三天,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日子。如果可以,我真想飞,像画眉鸟一样的飞腾。我第一次相信,我能够飞,在哥哥你的羽翼下,我能够飞。
我说,我与你一样的心境,你怎样的感受,我便是怎样的感受。我无比希望你能真正的飞翔,像一只真正的画眉鸟。即或哥哥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她说,你不在我身边,我就想着你,只要想着你,你就一直在我身边。
我努力不让自己流泪,俯下身去将她光滑的臂膀搂着,我真想凑过头去,凑过嘴,以九年的思念和五年的内疚,将内心深处的款款深情印在她的唇上。
但是我不能这样,她是我妹妹,我不可能用如此热切的方式来对妹妹表达心中的某一情感。
我突然说,妹妹,我想写诗。
好多年了,我已经失去了写诗的冲动。但今夜,但此刻,我真的好想写诗。献给画眉的最后一首情诗。
画眉微笑,想了想,说,哥哥,今夜我不想你离开我片刻,我不要你起身去写什么诗歌。如果说现在你非得想对我表达一些什么,那就唱一首歌吧。你唱,我拥着你,轻轻地和。
我想了想,看着她,轻轻地唱起了张学友的《情网》。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
因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我掩饰不住的慌张
在迫不急待地张望
生怕这一路是好梦一场
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
我越陷越深越迷惘
路越走越远越漫长
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
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
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
我打开爱情这扇窗
却看见长夜日凄凉
问你是否会舍得我心伤
她果然轻轻地和着,一直深情脉脉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反复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在唱的过程中,我不知她会想到一些什么,但我所想到的,却远远不止歌中所唱到的那些含意。
这首歌我曾经用来在舞台上参过赛,其时声泪俱下,不知感染过场下多少的痴男怨女。但这时我却出奇地平静,我抑制着波澜起伏的心扉,抑制着生离死别的凄苦,我强着欢颜,尽量地让画眉感觉不到歌词里的悲哀。
她说,情网,情网,情为何物?情为何物?
情为何物?
她说,金庸小说里的李莫愁,因被情人陆展元抛弃,一直怀恨在心,二十多年辗转江湖,不杀死他的全家誓不罢休。可到了最后,她看见火光中的人影,唯一的人影,却仍旧是她自以为恨之入骨的陆展元。其实她早就忘记了她的仇恨,其实她从来就没有恨过,有的只是刻骨铭心的爱。
我说,她虽然为江湖中人所不耻,但在对爱情的执着上,却让人那般的敬佩。
她说,还记得她投身火海时唱的一阙词么?
我说,记得,元问好的摸鱼儿。
她说,嗯,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
欢乐趣,离别苦。我紧紧地将她搂住,不忍让她再吟下去。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如果死后的灵魂可以天南地北地飘荡,妹妹,我终究会一直一直地陪在你的上空,俯视着你想我念我的样子。
可人死后,终究是有如灰烬。正如我此刻这般地搂着你,这般地看着你,这般地与你深情地同唱一支歌,却终究会毫无记忆。空空荡荡,永无复返。
12
天快亮了,我们却仍无睡意。
我们不能睡去,这是我们最后的夜晚。
最后的夜晚。上苍,我心中的愁绪以及恐慌,无言可表。
她说,哥哥,你一定要用心记住我的容貌,一辈子也不准忘了。
一辈子?一辈子多长?一辈子或许将终止于明天。那么一辈子,岂不是太短暂?
永生永世。我说。如果有永生永世的话。
说完这四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到全身一震,同时感觉到她全身一震。
上苍,何来的永生永世?那都是信徒们自欺欺人的谎言啊。上苍。
那,那,那,她吞吞吐吐地说,那哥哥,你觉得画眉漂亮么?可爱么?
我紧紧地咬住嘴唇,轻轻地说,像仙子一样的漂亮可爱。
那那那,你怎不抱着我?
我一直抱着你啊。
只是我的臂膀,我要你抱住我的全身。
可是,可是......
可是她穿得太少太少了,我怎么可以将她的全身都赤luo地抱在怀里?我是他哥哥。
她闭了闭眼,轻得不能再轻地低着眉说,我将我的全身,这般完整地留到了现在,哥哥,就是等着你来抱啊。
这般完整地?我有些糊涂了,完全没有听懂这几个字的含义。但我还是钻进了被窝,牢牢地搂住她的细腰。面对面,我能够清楚地听见她吐气如兰的喘息。
肌肤相接,我承认我心花怒放,承认我心猿意马。我承认,在那一瞬间,我压根就忘却了我身患绝症、是一个即将死亡的人,更忘却了做为一个哥哥,应该具备着一种什么样的神圣职责。
我叫唤着她的名字,亲吻着她的颈项,抚摸着她的背脊。感觉出她已逐渐迷乱,她伸出臂膊紧紧地搂住我的颈项,一次一次地气喘吁吁地轻轻的呻吟。
我迫不及待,我心急火燎,我将手伸向她的胸脯......
她嘴里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五个字,哥哥,我害怕,哥哥,我害怕。她不由自主地蜷缩着身子,像少女一般,索索战栗。
她害怕?她害怕?我突然如梦中惊醒般地从床上坐起,将被子给她牢牢盖严,捂着嘴,呆呆地望着她。
她这么害怕,说明她有很多的担忧,我岂能拂了她的原意?我是哥哥,只是哥哥,我必须退却。必须。
她紧紧地闭着双目,红唇滴翠,面若桃花。极像一个情窦初开的[ch*]女。
我心中的女神,我的妹妹,我虽然是那般的爱你,但绝不可以轻易地冒犯。哪怕你只表露出一丝丝的怕意。
13
天已经亮了。
她幽怨地望着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半晌才说,你嫌我。
我说,没有,妹妹,我发誓。
她不知道我是快要死亡的人,她无法洞察于我其时的心态。我只能是她的哥哥,我绝不愿意以一己私欲,让她永远失去为人之妻的忠贞。即或是只此一次。
她说,如果我还未嫁,哥哥,你愿意娶我吗?
长达九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她突然问起,让我怔怔地直发愣。
即或她不曾嫁,即或我没的绝症,我儿女都那样大了,我会为了心中的梦想而离婚娶她吗?我有这样大的勇气?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敢么?九年了,我甚至于不敢涉及到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她说,假如,我未嫁,而你也未娶。
这种假设根本就不会成立。我望着她,不敢去思考,更不敢回答。
她无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我心一疼,热血上涌。
妹妹,我一下子将她抱住,妹妹,我那样爱你,如果可以,不管你嫁没嫁,不管我娶没娶,什么都阻挡不了我娶你的决心。我发誓!
话才说完,我便后悔了。这段话绝对是发自于我的肺腑,但却只能是埋藏于我的内心,我绝不应该给予她太多太多的希望。
我死了,她却会一直抱着这个希望生活下去,漫长的一生,多么残忍。
哥哥......她将头紧紧地埋在我的怀里,双手死死地抓住我的后腰,突然间放声痛哭。
她抽泣着:可是什么都晚了,我的哥哥,一切都晚了。
什么都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怎么知道我下一句最想说的就是这几个字?难道她知道我身患绝症?难道她偷偷看见了我放在皮夹内的纸条?
我吓了一大跳,我推开她,我捧着她的脸,急急地问,你说什么?妹妹,你刚才说什么?
她摇着头,再一次扑入我的怀里,紧紧地将我抱住,一个劲地痛哭。
二十分钟后,她停止了哭泣,从我怀里离开,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
我伸出拇指,一遍遍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她突然冲我一笑,慢慢地将我的衣袖挽起,一口下去,死死地咬住我的胳膊。
我一声大叫,瞬时,胳膊上鲜血横流。
我明白她的意思。一下子跪倒在她的面前,我说,妹妹,哥哥实在是欠你太多,我对不起你。我愿意,愿意,永远记住手臂上的伤疤。
她再一次哭了,蹲下去,用嘴唇一点一点地吸吮着我的鲜血。她说,我好心疼,哥哥,我好心疼。我绝对不想这样的咬你啊。
天亮了。我怕她冷,找来衣裤一件一件地帮她穿上。洗了脸,她找来画笔,双手拿着递到我的手中,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哥哥,画眉要你画眉。
我从来没有拿过画笔,却那么认真地,在镜子前为她仔细地描眉。
她一直看着我,手里拿着刻有我亲笔书写“愿一生为你画眉”的化妆盒,笑靥如花。
原一生为你画眉,妹妹,可哥哥今生却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我的肝,妹妹,我肝区的疼痛无时不在剧增。你知道么。
14
办理了退房手续,我们像夫妻一样手挽手走在街上,在魁星楼前看见一家挂牌为夫妻肺片的餐饮店铺,想也不想便走了进去,有意只点了一份,两个人一口气将盘中肺片吃得干干净净。
我问,还要不要再来一份?
她会心一笑,摇头说,何谓夫妻?要两份了岂不你是你我是我了?
其实夫妻二字在这里不一定真是指夫妻,我们不过冲着这名头故意逗对方开心而已。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想了想对她说,妹妹,时间还早着呢,还想不想去一个地方玩玩?
她问,哪个地方?
我说,歌乐山中美集中营太远,又要爬山,我不主张去那里。另有两个地方由你挑选,一个是巴勒比海,一个是洋人街。
她问:巴勒比海是干什么的?洋人街是干什么的?
我说,巴勒比海主要是供游客们游泳,洋人街主要是供游客们......
她打断我的话,说,我才不喜欢当着那么多游客在水里游泳呢,去洋人街吧。
我说,洋人街是儿童的乐园,是儿童的游乐场所。
她笑意盈盈地说,那就让画眉重新做一回儿童吧,嘻嘻,你做一回爸爸。好么。
我突然想到了画眉苦难的童年,怕她伤心,不敢再在这话题上深研下去,迅速地答应了下来,而且立即改换话题,将她的思路引向朝天门新修的长江大桥。
我说,去往洋人街就得从长江大桥上经过,到时你好好看看,又宽又长,非常壮观。
15
洋人街,值得我诅咒的地方。如果我有足够的能量,我愿意将这里化为灰烬,寸草无存!
我带她坐上插满鲜花的马车,环绕洋人街跑了一圈,又让她骑了十分钟的骆驼,后来顺着街口的那棵人造大树上去,过索桥,去半山参观了史上最牛的厕所群。当看见一幢厕所的墙上居然题有赵丽华的梨花体诗时,我不由哈哈大笑。
我坚决不能容忍
那些
在公共场所
的卫生间
大便后
不冲刷
便池
的人
我指着诗句不无讥讽地说,嘿嘿,这句话好有幽默感。
画眉:这句话?她将话字的音加得特别的重。
我说,不是一句话么?那你再仔细听听:我坚决不能容忍那些在公共场所的卫生间大便后不冲刷便池的人。
画眉含蓄地笑,我却哈哈地笑。引来众多的游客围观。不知道内情的几个游客议论纷纷:不错呀,是这么回事嘛,这年头,谁能容忍不冲刷便池的人啊。
我们从东面下山,远远就能看见山下的大坝上星罗棋布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大型游乐设备。里面有八百八十八米的老金矿过山车,有很大很大的摩天轮,有六座升降机,有天旋地转,有侠胆豪情,海盗船,八臂自控飞碟,旋转小蜜蜂,瞒天过海,还有古墓丽影等等。刺激性太大,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供成人游玩,儿童根本就不适宜。
洋人街公交车站就设在游乐场的最北端,我看了看时间,离四点钟还有五个钟点,如果我们两点钟从这里出发,赶往火车北站也会有足够充裕的时间,那么还有长达三个小时,我得再带她在游乐场里到处转转。
这该死的决定,仅存留于我的一念之间。
四处是一片尖叫声,每一设施下都标有诱人的广告语:
尖叫,尖叫,让你永生难忘的绝对刺激!
我有恐高之症,光是站在下面看一眼这些高大的游乐设施也会不寒而栗。
来到侠胆豪情之前,这是一种极速升降的游戏设施。见一个青年女子满脸紧张地紧闭双目,坐在安全措施极强的座位上,正等待着让人心惊胆战的电脑发出的倒计时报数。
五、四、三、二、一,刚刚报数完毕,只见整个人突然在眨眼之间随着机器上升到百米高空,瞬得一瞬,又于眨眼之间从百米高空速速降落。
妈妈呀,妈妈呀,能够清晰听见青年女子嚎啕一样的哭喊。
尖叫,尖叫,果然是能够让你永生难忘的绝对刺激!
这样强度的刺激,我想也不敢想,与画眉微笑相视,并没有打主意去作尝试。又走了几个地方,来到儿童较多的区域,停在八臂自控飞碟之前。
八臂自控飞碟是专供儿童游玩的,飞行平稳,刺激性不强。在我的怂恿下,画眉半推半就的跟我走到了购票处。一问票价,十五元一张。
买好了票,画眉却犹豫了起来,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急急地说,哥哥,我从小胆小,哪敢坐这个嘛。
我说,有哥哥在呢,你怕什么呢?
有哥哥在?其实哥哥面对这些高空游乐,也胆小如鼠。我不过是想陪着画眉,想有画眉陪着,什么都得共同地尝试一下。
不是么,这最后的时光,我们何不来一次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与她坐在一架飞碟里,还未启动,她便紧紧地将我抱住,战栗着身子一个劲地说,哥哥,我害怕,哥哥,我害怕。
我拍着她的手说,别怕,妹妹,你已经上来了,还怕什么。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昨天晚上。那一瞬间我完全醒悟,原来她在无比紧张的时刻,虽然一直会诉说着害怕,却并不是代表不愿意接受......
妹妹。我将她紧紧抱住,紧紧抱住。
16
八臂自控飞碟的刺激性不强,那只能是相对于成人的游乐设施。那一种悬空感,那一种滑翔感,那一种升降感,让人心惊,让人胆寒,又让人非常过瘾。
画眉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将我抱住,虽然喘息着没有出声,但我能感受到她身体里少女一样的战栗,索索震震,给我带来无限的快感。我像征服了全世界一样的兴奋。我一直说,别怕,妹妹,马上就停了。心中却希望永远也不要停下。
昨晚上,昨晚上,如能这样,这样地感受着她,感受着她的战栗,少女一样的战栗,我将真正的死而无憾。
该死,我最原始的冲动,最劣性的yu火,居然于此时此刻得到意在言外的爆裂。
走下飞碟,画眉仍然是紧得不能再紧地抱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哥哥,哥哥。她一直这样叫我,手心里全是汗珠。
额角的汗珠也浸湿了刘海,我一边拍她肩膀,一边轻轻替她擦试。
哥哥,吓死我了。好害怕。她举拳轻轻地锤打着我的胸脯,说,就是你坏。害我在你面前出丑。
我拥她入怀,万分柔情地在她耳边说,妹妹这个样子,世界上最可爱。
她害臊地低了低头,半晌才说,可是,可是,我感觉好晕。
那一刻,我又想到了什么啊。我真想展开双臂,将她高高举起。
我心中的女神。
17
还有一个小时便是下午两点,画眉的神情越来越萎靡不振。我扶着她慢慢地朝着公交车方向走去。我想提前离开洋人街,想让画眉在公交车上好好休息。
肝区一阵一阵地痛得厉害,我咬着嘴唇尽我最大的能力忍耐,我在想,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个小时了,便算要死,也只能是死在开往酉阳的火车之上。
除了电话,我没有再留给画眉任何一种联系方式,离开了重庆,关闭了电话,她便再也无从知道我究竟去了何方。
我希望她好好地生活下去,希望她认为,我不过是一个负心的汉子,骗了她的情感,却隐匿去了无人知道的角落。
趁画眉不注意的时候,我服食了大量的止痛药片,但十分钟过去了,却没有一丁点儿效果。
来到天旋地转门口,里面有不少的人走出,他们都是刚刚从天旋地转大翻轮上下来的。男人居多,但也不乏妇女和儿童。他们一个个笑哈哈地从我面前走过,都在说天旋地转才是洋人街最好玩的游戏,刺激性不是太大,安全却颇有张驰感。
我有点动心,偏头问画眉,要不要试试?
画眉懒懒地说,哥哥,你知道我害怕呢。
画眉的神情不是太好,我不想勉强她,挽着她正要离开,一个满脸麻点的妇女却从天旋地转的门口跑了过来,挡住我们的去路,满带诱惑地介绍天旋地转的主要特点,建议我们最好是作一次尝试。不然便如白来洋人街一样。
我突然想到了画眉在八臂自控飞碟上给我那无以仑比的快感,再次心动,捏了捏她的手指,轻声问,妹妹,要不我们再坐一次?最后一次。
画眉抿了抿嘴,抬头看了看耸立于高空的天旋地转大翻轮,咬着嘴唇说,哥哥,一看就知道天旋地转要比八臂自控飞碟强烈十倍不止,我真的不敢坐了。
我说,你头还晕不晕?
她摇了摇头。
我说,既然头不晕了,怕什么啊,哥哥会一直抱着你呢。
她又抬头看了看高空,苦苦一笑,吞吞地说,不了,不了,除了玩这些带强刺激的游戏,你要我去玩什么我也愿意陪着。
我一脸失望。但为了依着画眉,我还是愿意不作尝试。
走出去十来米远,那麻点妇女见我一步三回头有所留恋,追上来又游说了几句,我叹息一声,对她说,算了,下次吧,今天我爱人身体不舒服。
麻点妇女只好低头走了。
画眉待麻点妇女一走,突然转过身来抬头看我,好久好久才轻声问道,哥哥,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爱人呀,不可以?
画眉的脸上突地就增堆了几朵红晕。爱人,哥哥你干么叫我爱人?
在第三者面前,我不想更多地解释什么,当然得说她是我爱人啊。我们这样亲密,难道对那些游说者说是我网友?再说我这般爱她,三天三夜的无分无离,称一下爱人也不奇怪啊。
我不答反问,妹妹,不喜欢啊?
画眉娇羞无限,举起拳头作势打我。但顿了顿,终究没有舍得落下拳头。
静静地看了我半晌,她说,哥哥你是不是非常失望?
失望?失望什么?
没能坐一坐天旋地转呀。
哦哦,没有,没有。妹妹不想坐,哥哥也不想坐了。
如果我愿意陪你坐呢?
你要陪我?我喜出望外,一下子将她抱住,想要用力将她离地抱起,但肝区却刺骨一样的疼痛难忍。我赶紧将她放下。
18
买了票,画眉迟迟不愿坐到位置上去。紧张得直打哆嗦。
我要休息一会。她说。
我扶她在门口找了一张塑料椅子坐下,没有催促。
她埋着头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时儿看看空中的天旋地转,时儿看看站在她面前的我,时儿咬着嘴唇。
上苍,如果我有先知先觉,便是要我世世轮回都下阿鼻地狱,我也不会要求她陪我乘坐天旋地转!
画眉:我要一张纸,哥哥。
雪狐:纸?要来做什么?
画眉:我突然想了几句诗,我得将她记下来。
我从公文包里的笔记本中撕了一页给她,正要找笔,她却说,我有画笔,就用这支画笔写字吧。
好像没有几句,不一会她便写好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我在洪崖洞给她买的化妆盒,将纸条折好,夹在化妆盒中。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微笑着说,好了,哥哥,陪你一起天旋地转。
为了更能体验刚才在八臂自控飞碟上她给我的快慰,我让她坐得更靠近我一些,伸出手牢牢将她抱住,头挨着她的头,并对她说,妹妹,你感到害怕时,不要默不着声,可以大声地尖叫出来。
她说,不好,我才不要尖叫。她全身索索发颤,能够感知她内心多么的惧怕。
她不过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所以再大的惧怕她也会克服。我知道。
她爱我九年,什么都没怕过,还会怕了这天旋地转的游戏不曾?
我却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她连出租车也不敢坐,何况这剧烈翻腾的天旋地转!
上苍,不要饶恕我。请置我于阿鼻地狱。
天旋地转的起始速度非常缓慢,却以加速度的原理越转越快。时儿上扬,时儿俯冲,时儿极度旋转。画眉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喘息,头靠在我的肩上,双手拼命地紧拽着我的衣服。
我肝区翻江倒海一般地疼痛,头晕目眩,那一刹那,我突然后悔到洋人街来,突然后悔乘坐天旋地转,突然感觉到莫名其妙的阵阵恐慌。
画眉似乎在说,化妆盒,化妆盒......声音极为颤抖,非常遥远,非常遥远。
别怕,画眉。妹妹,别怕。我大声地喊,风声呼呼,我压根就不知画眉听没听见。那一刻,我突然无比地担心起她来。
天旋地转!
地转天旋!
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我闭目休息了好久才敢睁开眼睛。画眉一动不动地靠在我的肩上,双目微闭,我知道她的反应会比我更强烈,拍拍她的腰,没有马上叫她和我下去。
我得让她多休息一会。
工作人员过来,要求我赶快从机器上下来,我指着画眉说,她有些晕了,让她靠着我多休息一会。
工作人员拿眼瞟了瞟画眉,突然脸色一变,大叫一声,惊恐万状地道,不好不好,出事了,出事了。说着就要上前抱画眉。
我怒形于色,歇斯底里的叫道,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游客不是上帝吗?让她多休息一会就影响了你们的生意?我将下一轮的时间全包了好不好?
工作人员惊慌失措,他指着画眉说,出事了,你快看她的脸色。说着慌里慌张地从衣袋里取出手机,拨打了120电话。
我还在余怒未消,嘴里一边嚷嚷一边侧头去看画眉。这一看不禁让我魂飞天外,只见画眉的脸如同一张白纸,胸脯和嘴角边全是她吐出的唾沫。
整个人奄奄一息,听不着她出气的声音。
画眉,画眉。我心如刀绞,大声地叫喊着,身子却不敢动弹。她的头就靠在我肩上,我多少懂点医理,知道昏迷的病人是不能受到任何一丝丝震荡的。
我心胆俱裂,流着泪将一腔怒火发在工作人员的身上,我冲着他大声狂啸,快叫救护车啊,快叫啊,还愣着干么!
工作人员说,我早就叫了,可能就快来到。对了,你知道她平时有不有什么病症?
我疯了一样地咬牙切齿的骂道,滚你妈的病症,她能有什么病啊,是你们有病,是你们害了她,伤天害理,她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将你们通通杀死,一个不留!
不一会引来了众多的游客围观,我再一次咬牙切齿,冲着围观的人众大声咆哮,滚开,你们统统该死,我要杀人了!
围观的人赶紧后退。
工作人员迟疑一瞬,随后上前轻轻拍了拍我,小声说,兄弟,你要冷静,好吗?我刚刚问你的意思,是要你回忆一下,她身上带不带有平时服用的药?如果有,我们......
不待他说完,我突然想起这些天一直在督促画眉吃黄月亮交待过的红色药丸,气急败坏地说,快,快,我不能动弹,她长袋包里有药,求求你快快取出来,喂她,喂她。求求你快一点。
然后取出手机找到黄月亮的号码,拨打过去。
黄月亮曾经在短信中说过,如果发现画眉有什么异常病症,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里通知他。
电话接通,我不及等他开口,马上就说,月亮,画眉昏迷过去了,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黄月亮哇地一下在电话那头放声痛哭,我急不可待,大声吼道,你哭什么,赶快回答!
黄月亮边哭边说:雪狐大哥,你先送她到就近医院,告诉医生她得的是罕见的美尼尔氏综合症,并有先天性心脏供血功能紊乱。到了医院你将地址给我,我马上赶来。
美尼尔氏综合症?是什么病?我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先天性心脏供血功能紊乱?三天三夜,画眉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19
当我将两种病症告诉给随车而来的医生时,一个女护士冲上前来狠狠地搧了我九大耳光。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觉得她不应该打我,我甚至顾不得肝区的疼痛,一下子跪倒在她的面前,痛心疾首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
救护车一路呜咽,直接开进了西南军区医院急诊室。我呆呆地站在急诊室门口,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全身都麻木了,感觉不到半点肝区的疼痛。
刚才挥手打我的那名护士走过来站在我的跟前,低了低头,轻轻地说,对不起,刚才我不应该打你。
我咬着嘴唇。
她说,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打你吗?
我咬着嘴唇。
她说,美尼尔氏综合症和先天性心脏供血功能紊乱,这两种病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应该让患者受到会导致晕眩的任何刺激。便是熬夜和情绪波动,都有可能让患者晕厥过去。但你倒好,让她陪你坐天旋地转!天旋地转!你晕了头啊,世上哪有这样的丈夫?你这是在犯罪你知道吗?
我将下嘴唇一下子咬着两瓣,一瞬时,满嘴的鲜血淌满了我的胸脯。
我该死,我说,我真该死啊。
护士:你真的该死。转身扬长而去。
美尼尔氏综合症,先天性心脏供血功能紊乱。天旋地转!天旋地转!
画眉,画眉,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些啊。为什么!
20
半面铜镜
拂不净前尘。以一滴清露
回望你今生的誓言。哥哥呵
我深水里的爱人。我多么愿意
把九年的风沙重新聚集
回到最初的斑斓
这是画眉夹在化妆盒里的诗句,这是她当着我的面坐在天旋地转门口的塑料椅子上写的,她或许早已经料到天旋地转大翻轮会导致她昏迷乃至死亡,但为了满足我的刺激,她却宁愿以如此大的代价来换取我的愉悦。
她那么的爱我,我却这般的自私!上苍,应该下地狱的是我,为什么连她也不放过?为什么!
画眉永久地离开了世界,离开了我。医院查明我不是画眉的丈夫,以有故意杀人的嫌疑向公安机关报了案。我被带进了审讯室。不管办案人员怎样询问,我都不作任何解释。
凌晨两点,画眉的解剖报告出来了。与此同时,黄月亮风尘仆仆地带着成都某医院出具的医疗证明,将我从审讯室里领了出去。
解剖报告的第二行字让我痛不欲生,几欲晕厥。
死者女性,三十岁左右年龄。
身上无伤,[ch*]女膜完好无损,系诱发式心脏猝停......
月亮,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妹妹怎么,怎么,还没......没结婚?
雪狐大哥,画眉几时和我结过婚啊。四年前她父母一直逼着她回老家嫁给一个远房表哥,迫于家庭压力,她要求我假装将她娶到四川。四年来,她虽然一直与我住在学校,但却一人一个房间。她与我约定,以五年为期,如果五年内找不着你,她将嫁给我,反之,她会一直等着,一直等着,直待你能够娶她为止。
那么,她的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之前你们一个也不给我说起?
雪狐大哥,你不了解,画眉的性格实在是太倔强,她不会听从任何人的一句劝告。她想怎样,她要做什么,任何人也无法扭转她的思想。美尼尔氏综合症虽然可怕,但绝对不会致人于死,可怕的是偏偏她患有先天性心脏供血功能紊乱。月前,她突然发病,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心脏供血系统已经严重损毁,保养得好也最多只能活过一年。半月前她得到了你的音讯,兴奋得非要出院去重庆找你。后来是我说,要找雪狐也行,但得让他先提出来想见你,不然你冒冒失失地去找他,如果他并不爱你,如果他有家庭牵绊,可怎么办?她第一次听了我的劝告,每天心急如焚地等着。天可怜见,几天后你终于对她说出了想要见她的话,你想像不出当时她有多么的高兴。她嚷嚷着非得要出院。医生背地里告诉我,如果此时出院,如果她不再接受治疗,很可能只有短短的两个月可活。后来在画眉的逼问下我只好如实地给她说了,她听了后,躺在病床上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将我逼急了,我只好说,如果你这样下去,你根本就等不到雪狐来看你的时候。后来她果然振作了起来,唱啊,跳啊,不时吃一些对身体有益的东西。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她有意识地与你约定在重庆见面,并不只一次地警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仅有两个月生命的信息传递给你。我无法阻止她的任何行动,明知她是去送死,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一步一步地向重庆而去,向至爱而去,向死亡而去。
我歪歪扭扭,歪歪扭扭地晃了两晃,跌倒在西南军区医院的太平间前,额头重重的磕碰在一块又尖又大的石头上。
我看见一大朵一大朵的血花,像彩云一样,四处弥漫。
我突然感觉不到我肝区的疼痛,整个人似乎飞了起来,像空气一样,随风飞舞。随风飞舞。
恍惚之间我看见了女儿,看见了儿子,看见了小妹,看见了我的两个小知己,看见了妻子和从未谋面的星灿,他们在空中飞来飞去,像蝴蝶一样穿梭,像风筝一样轻盈。像彩云一样,彤红,彤红。
四周寂静。寂静得那般的夸张,寂静得那般的恐怖,空荡荡,空荡荡,让我不忍心作再一次呼吸。
我彻底忘记了身处于何地,潜意识里,我似乎放弃了对生命的挣扎。
画眉,你知道吗?我好想能与你一起,永生永世,不灭不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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