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就在黄河岸边那与它一样被泥沙冲刷了千年的古老苍黄的土地上.这里被懂得汉语的人称之为中原.

中原一直是个没有个性的地方.

它东不临大海,西不靠危崖,北不连大漠,南不及水乡,它平庸的坐落在这块大陆的中央.从地理位置上讲,它实在是最没有特点的一个.我的先辈们世世代代就在这个地方生息繁衍,汲取了她丰沛的养料,从他那里感染了这平庸的气息.中原人笔下淌的/口中诵的,也一直是歌颂他的文字.他们时而仰慕西北大漠的豪迈壮阔想象长河落日/边声战鼓/金戈铁马,想象着置身荒野独对寒山冷月的凄凉与悲壮；时而渴望江南水乡的温软惆怅，想象有一位撑着油纸伞，说着吴侬软语，一开口便漾着微波的婉约美丽的姑娘。她们会梦见香雨斜燕、半睡红莲、扁舟轻飏、清波侧影掠过素花的轻裾罗衫。这些都是中原大地千百年来不曾有过的。

提起中原，人们想到的大概都是一个个曾经辉煌的衰落国都。是的，这里曾经被封建帝王的珠光宝气熏染了几千年，这里生长着帝国的顺民。这里所富足的，是面对黄土背朝天、双手深深扣进泥土、用延续千载的背影叩问苍天的劳苦农民；是闻鸡而作至死方休、用智慧浇铸铜鼎、用汗水普洒大地的苦难劳工。这里从来没有西北的雄壮与江南的温柔，从来没有追求个性解放的空气。这里都永远波澜不惊，即使战火连天，也只是默默的承担。人民在顺从中，在没有动荡与振奋中度过了千年。

2

一直居住在城里往往无法真正了解一个地方，因为太多文化不同地域的人在城市的街道过往，与城市相互适应融合，于是城市的文化逐渐成为一种多元的混合体。而这种多元、混合几乎是所有城市的共同点。

因此，在城市住久了就要到乡村去走走看看。那些荒僻纯朴的乡村会以它自然、古朴、纯净的气息来迎接我的每一缕呼吸，抚慰我的每一步徘徊，涤荡我每一寸心魄。

我们的车奔驰在乡间的高速公路上。路很宽很宽，右侧是既没有北的突兀又没有南乡翠润的毫无个性的连山，左侧是参差的小树、绵延的绿田，以及远处间或出现的几座农舍，眼前不断出现长久疏离人们视野的奇妙景色，贪婪地瞧个够。

这里的山全是土山，都不甚高，稍一抬头，即可轻易看到山顶，看到上面葱茏生长着的许多不知名的阔叶木。此时此刻，树木生长得郁郁葱葱，繁茂的树木几乎将山头全部遮住。山，虽然是土山，却也极为陡峭，与地成天然的直角，如此在天地间站立了千年。无论风浸雨蚀、日照月映，无论岁月在它干枯的luo体上冲刷出多少道难以抚平的刻痕；无论倔强的草木曾经在他身上爬出多少条生命的烙印，它都以最最平静的沉默将它一一消融，然后继续保持它亘古不变的傲人姿态。在它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时间，他经历了千年的等待与执着，足以令时间惭愧。

这里的土多是黄土，再往前走也有红土，它们也同样那么没有个性：没有白沙的温软细润，没有黑土的肥沃粗砺，它们只是那样默默地筑起时间之山。

中原的文明在这样的山水中来的很早。中原大地是整个中华文明的发源地。始祖黄帝、诗圣杜甫，以及历代诸多历史伟人都喝着这里的水，淌着这里的血，他们也有着与这山这水同样的性格。

3

然而这里的文明似乎来得太早，历史的烽火烧过北宋的繁华，中原人就在也没有见到过皇宫的样子。中原文明的烈火似乎逐渐烧到了尽头，维持它的是余烬的温度。人们谈起先进前卫的东西总不会想到这里，只有在考古会上、博物馆中，才会提起我们这个一直有文物出土的中原。

中原人永远同他们生活的地方紧紧连在一起，他们居住在他们的性格里。

下了车，我们在山下发现几个筑在一起的窑洞。窑洞非常简陋，黄土山壁上硬用刀斧凿出的长拱形框架里，嵌着红漆漆过的桐木门框。木材很古，漆皮剥落，里面又露出不知多少年前先人们留下的旧漆。窗子是方格的，依旧是红漆的桐木，上面用面糊着泛黄的旧报纸和上世纪70年代红极一时的女明星那早已破烂不堪的招贴画。屋前不见有人，但我的脑海中却没来由得清晰地浮现出老人眼角的褶皱，男人硬实的身躯，女人粗糙的双手，孩子黝黑的脸庞和映着阳光的稚气。我是这样没来由的却又如此坚定的相信他们的存在，就如此刻的我同样真实。多少年前，我是否就是在这些窑洞里买下那袋平生吃过的最香甜的苹果？我心怀这样的假设，却不愿不用这回忆打破尘封。

后来，我见到了自家乡下的老屋，比之那窑洞，他更缺了一份生气--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我对它的记忆仅仅停留在儿时的优质童年。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圆实的屋梁与椽子，记得窗子那与窑洞里同样的招贴画，记得爷爷一脚踩死了那条将幼小的我吓坏了的小青蛇。然而今天，这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从没刷过油漆的木门破朽的紧闭着，一片片灰瓦之间结起层层的蜘蛛网，稻草和泥巴垛起的老墙已倾倒了半壁，失落了围篱和栅门的小院里也草长及腰。老屋刹那间变得如此遥远，我与它之间没有一条可通的路。它成了左邻右舍里喧哗中唯一不和谐的宁静。它在村庄进化的浪潮中选择了静止。这也许是他独特的个性，于是它在中原的尘嚣中毫无挣扎的永远消失了。因为中原从来就是个没有个性的所在，即使辉煌，即使衰亡，都同样的不着痕迹。

4

有人说，没有个性就是中原独到的个性，我不愿辩解，就算承认吧。在我眼中，中原一直属于辉煌的过去。当然，过去可以转生为未来，但他们都不属于现在。多年来，中原人在他们同时代的人心中总是平庸而无所作为的。

中原之于中国，正如中国之于世界。有人如是说。我思索良久方觉这句话用来形容中原大地与祖国母亲的关系最为贴切。他们都曾经辉煌过，却一度落拓，然而他们都在奋飞，都在腾飞。

5

我是中原的孩子，长久生长于斯，我是真正的中原人。提笔写下这些文字，也是因我与我的山川一样，是个没有个性的、徘徊于历史与未来之间的奇妙存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