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看不到时间和空间的边缘。虽然有光芒照耀,但物质的阴影和我一样固执;我生来就处于那样的埋没中,我的眼睛潜伏在黑暗里,我的唇和你的唇,被一把锋利的刀钉在一起。
黑暗悄然包围上来的时候,这间房子给人的感觉更象是一只简陋的匣子,一只表示独立的匣子,我和星星呆在各自的领域里,疏远、阴峻、倔强。
进入午 夜后,很多东西总是不请自来。尽管这样,天一黑,我还是把门闩上了,这样做会安全些,很薄弱的安全感,象蜗牛的壳,象你背叛前的一句承诺。当你的手达到目的后,我立刻安静下来,我敞开双腿,像一块冰冰躺在火焰上,迅速渗入被子里.
我们的被子热得烫人 ;屋顶的雪越下越厚,在我们上方不到3米高的地方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在那样的冬天,我找到了你,你浓装艳抹,为那些被拒之门外而不得不四处徘徊的英雄而高亢地呻吟。
那样痴狂的声音,腐蚀着我的睡眠,千疮百孔的夜,又低又凹,总是象一个深渊,总是充满了不速之客。墙壁和闩紧的门无动于衷,我不喜欢的东西沿着看不见的通道过来了,它们黑衣黑翅,鱼贯而入,依次穿越睡眠——黑色的无垠的睡眠,它们的影子更加黑暗,它们的队伍更加无垠。
它们冷冷的刀刃一样穿过。不说什么,也不让你看清什么。睡眠虚掩的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门内一片悸动,我睁开眼,黑暗的脸和我的脸面面相觑:我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什么在刺耳的咯吱声中绝望的粉碎了,我头部的神经禁不住颤抖起来。
我猛地掀掉蒙在脸上的毯子,一只蚊子尖啸着撤退,它用细长的脚钩住纱线,挺着血亮的肚子,勉强趴在帐子内。另外就是老鼠,彻底的无产者,举着伟大的劳动工具啃咬玻璃,每一下都咯得我的牙齿发碜,每一下都能啃下一点点。
它们不停地交配,繁殖;带着疯长的门齿,带着瘟疫,粪便,随意爬动,啃咬。目光中充满了挑衅和愤怒,它们都是英雄,真正的无产阶级,不腐败,不叛乱,不和平演变,个个视死如归,不怕猫,不怕猫头鹰,不怕毒药,灭鼠夹,不怕水沁,火烧,不怕挑逗玩弄,最后一脚踩死。
在它们之后,紧接着来了一批最后的分解者,一切到它们为止,因为它们比老鼠更为勇敢。当我听到铺天盖地的沙沙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层层叠叠的蛆虫蜂涌而至,不知疲倦和死亡,一毫一毫地向前扑去。一座座城市在它们英勇的拱动中不翼而飞。
天网恢恢,在它们面前,我也是一堆需要被分解的物质。我闭着眼,但我还是看到了它们肥嫩,节肢状的身子,它们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有的顺着床腿爬上床,有的则从天花板上猝然落到床上,在我的脊梁下拱来拱去,没有任何疼痛,只是因为过度憎恶引起的紧张让我忘了呼吸,我揪着自己的心,揪着自己的肺,用被子紧紧捂着自己的脸,但它们还是钻入我的鼻孔,钻入血管,我的心痉挛几下,又痉挛几下,呼呼的血,呼的一声涌入颅腔,温暖轻盈,呼的一下埋没。
带着浑身蛆虫,我冉冉升上夜空,月亮和星星,像一枚枚腐败的水果,诱惑我们扎出翅膀,我们挤着一团,顺着腐败的光芒,嗡嗡而去.
阳光不会过来啦!它经过了夏至又经过了冬至.我的房子依旧处于散光之中,阴暗的书和阴暗的少女拦住了情人的到来,她躺在在离我一步之遥的草地上说,“你睡吧,我将按照你幻想的方式生活下去,你想做的我将一一做到。现在你睡吧!你的眼皮看上去很沉重,阳光照到了你,却没有把你照亮。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是多么疲倦啊!你连鞋都没脱,你倒在床上,眨眼间睡着了。”
“亲爱的,请合上眼吧,请埋住你的宝石。不要介意那些散光。你一定听过摇篮曲,伟大的音乐大师在该睡的时候并没有睡,他无条件地为你编织摇篮,为你倾洒月光。即使是在你睡着的时候,月光和摇篮仍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我一直在你的摇篮里躺着,我们的身上一直覆盖着一层柔软的月光。”
后来你果真睡着了,再后来我也睡着了,再后来没有你也没有我,连黑暗也没有了。后来我们只有睡眠——真正的睡眠,没有意识,也不带任何动机。
凌晨,我觉得自己好象是醒了,我非常明确地听到了血,很平静的血,啪嗒,啪嗒,一声慢慢地跟着另一声,在床榻下扩散。在隔壁楼上的某个房间里,两个浑身冒汗的男人,赤luo着上身,双手死死地抠紧对方的肩膀,一替一下,你把我朝墙上撞一次,我把你朝墙上撞一次,发出轰隆隆的回音,和大口大口的喘息以及上气不接下气的恶毒诅咒交织在一起;倚着墙角,你瘫坐在床上,看不到你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你,看不到伤口和疼痛,但你们的血像灵魂在春天偶尔伸出的触须,贴着凹凸不平的地面,不断地分出细曲的猩红的枝杈。
每个有人的地方都似乎弥漫着这种特有的血腥。血光粼粼,日夜难眠,碾转于尘埃之间。无差别的血,没有制度,无差别地流逝,流到哪里,哪里就是它们的归宿。阳光和黑暗只不过是一块又一块透明或不透明的尿布,以供撒尿或梦遗。行人匆匆,梦游这个遍地坟墓的乐园,带着满身的伤痕去伤害。
从他们撕打的地方往南大约100米,我分明看到了那个地方,有人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精确地从猪的喉部捅入心脏。肥肥胖胖的猪,举目无亲,半岁或一岁,临死前释放出一盆热气腾腾的鲜血。
喷血的蘑菇云,经久不散,低低地地悬浮在城市的夜空。四周潜伏着大量的伤口,想什么时候裂开就什么时候裂开了。裂开之后还会不同程度地合上,有时有血,有时连血都没有。人们普遍在死亡的嗥叫中酣睡,鼾声此起彼伏。一头猪独自跨入黑暗,小小的平时深藏于眼部四周的肉褶之中的眼睛,随着鲜血的涌入而突然瞪了出来,晃动着两缕血红的凶光,笔直地向我扑来。
那头猪从我身上踏过时,我伸手挡了一下,这个动作产生了一阵疼痛。我打开灯。睡在我身边的女人也醒了,她闭着眼,问我是怎么回事,她的脸离我很近,胳膊梦呓似的搭在我的脖子上。我说什么事也没有。她说我撞疼了她的脸。我说我不知道。她睁开眼,随后惊惧地叫了一声。
她让我挪开。在我刚才躺着的地方有一小片鲜血,她说那不是她淌的,她哪儿也不疼。我说,我哪儿也不疼,但不疼并不证明不淌血。我们脱下衣服,开始相互寻找。没有找到,连个可疑的地方都没有。我们马上想到了孩子,五岁的孩子,睡在我俩的里侧。那个睡眼惺忪的女人掀开孩子小小的被窝,孩子不见了,被窝内余温尚存,孩子已不知去向。
我问她,孩子去哪里了。可她也那样问我。她开始流泪,她的泪特别多,仿佛在她的内心有数不尽的泉眼,此时一下子全部被掘开了。
她开始寻找,我也起来,也找。开始是在房子里,院子里,后来就来到大街上。
我们很快都回来了,谁也没有见到孩子。
我们流着泪,再次分头出去。
我们的泪在大街小巷滴落,夜已很深,希望逐步落空,最可怕的事实越来越可怕地横亘在黑暗里。
她出门了,我也出门,把孩子自己撇在家里,出门前都说让孩子在家好好玩。可他自己如何玩呢?他一定觉得只有一个人的房子就像一个笼子,不仅孤寂,可能还会有些可怕,于是孩子就来到大街上,。我们找到了他玩的砖块,瓦片,在墙根有个他挖好的小坑,坑里面有一点水,里面插着几根草。只有这些。后来孩子一定是走开了,如何走的,去了哪里,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孩子不可能明白这些,他迈着小小的步伐,迷失在大人们建造的迷宫中。
孩子穿着背心,短短的女孩子式的裤头,腰上的松紧带有些松,要不时地用手去提。鞋带没有系死,现在可能开了,拖在地上,一步一踩,像有什么在背后恋恋不舍地拽着他……
我想给孩子盖一座漂亮的大房子,符合某种理想的大房子,里面没有牧师,但有牧师传教用的钢琴,里面有耶稣,但他并没有成为上帝,那里的他永远是一个孩子,天使似的双翅收着,永远栖息在妈妈的臂弯里。
这些我一样也没有做到。
我流着泪
我的泪越来越凶猛
我在凶猛的泪水中“哇”的一声恸哭起来。
她又问我怎么啦!她用手使劲推我,连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宝宝丢了。她探起身,朝左边看了看,然后对我说,“这不是宝宝吗?”我扭过脸,的确是那样,孩子睡得很熟,熟睡中的脸庞红扑扑的,他还睡在爸爸妈妈的里侧,盖着一条小毛毯,睡在自己的睡梦中。
7月9日 午后 望不到边的玉米林,一张张宽大的被晒得萎蔫的叶片,发出懒洋洋的气息,征服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行人低着头,一边用手掌遮挡着额头,一边急匆匆地从阳光中穿过。我骑着车,慢腾腾的蹬着,车轮却转得飞快,最后竟然在大大小小的云朵间盘旋起来;每一朵云上都布满了恬不知耻的广告,或张贴,或悬挂,不停地兜售,自吹自擂,为每一点利润而沾沾自喜。
在一朵稍微有些黯淡云朵中,我看见了枝,衰老的枝,眨动大而茫然,泪光淋淋的眼睛,像一匹牲口那样,静等时光的磨损。六年前,我和她几乎天天在一起,那时我们很少谈到肉体的事。那时她23岁,我26岁,我们举着鲜艳的幌子,在一切能够躺下来的地方约会。
现在她站在柜台后面,全神贯注地营业。
她在等待交换,等待货币。
这些连孩子们都知道。
在那朵云彩旁,我停了下来,我想进去见见她,苦苦思索了很久,也没找到一句得体的话,最后不得不接着向远方盘旋。
7月21日,第18个晴天。
尘埃们开始密语,燃烧,如同粒粒影影绰绰的火星。知了趴在枝叶撑起的帐蓬里,一声接一声地呐喊,一针又一针的强心剂,注入夏季栓塞的动脉之内;此外,再没有什么发自肺腑的反抗;人们昏昏欲睡,企图通过睡眠来忘怀自己的存在。在河流和池塘被污染之后,这里的夏季显得单调了许多;有些曾在水里嬉戏过的男人时常会发几句牢骚,甚至是大骂一顿;我觉得这点并不难理解,我们的远祖,毕竟有过逐水草而居的习性。城西20多里,有一个水面宽广的人工湖泊,当地的老百姓叫它宿鸭湖,这个名字据说起源于唐朝;那里面应该还掺有一些唐朝的水,只是含量极低,也没有什么办法把它们同其他的水分离开来;因为水体庞大,基本上看不到什么污染,沙软的湖底踩上去也很舒服,但还是很少有人下到湖里去畅游;每年夏天,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都会有人溺水而死,有时能捞到尸体,有时连尸体也捞不上来。
东风盛行,大批艳丽的花朵竟相开放,一城的芬芳连接着另一城的芬芳,园丁们拖着长长的水管,不停地向根部浇水,清凉的水进入花瓣中,凑近一点,就可以闻到丝丝清凉的花香。那一点点清凉的花香,足以让我安静,让我弯下腰,在炎炎烈日下审视着泥土。
产生着火的地方也曾经产生过冰;无论是在拐弯的十字路口还是在笔直的大道上,都会有疑虑出现,疑虑导致了各种各样的不适,当我们的不适再也无法化解的时候,死亡就会发生。
死是夏季出没无常的字眼。我们经常和影子一同喘息;喘息过后,恋人们就分开了,一种火驱逐了另一种火;我开始反省到无机物的优越性,以至于蚂蚁和石头会同样牵动着我的心;但是,更多的时间我都是处于安静之中,我的身边既没有蚂蚁也没有石头;我经常端着杯子,长时间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杯子里有点水,水里面什么也没有。
夜晚从白昼的余烬中蹒跚而出。途经田野的风,从另一个城市吹过来的风,在黑暗中过滤,顺着街道,冷却男人和女人的肌肤,毫无性别的风,男人和女人都不会产生醋意,他们聚集在广场上,从不同的角度被风吹着。
广场上摆满餐桌和凉椅,这盏灯和那盏灯的光芒交织在一起,这一片亮些,那一片暗些,再远些就是阴影,那里好象也有人围成一个个小圈,一边进食,一边做梦,喃喃不休。
小小的骨头,空酒瓶,一次性木筷,揉成团的餐纸,沾着鼻涕或汤汁——又一个饥饿的废墟,今天到此结束,各人回到各人的中心,宽衣解带,立即睡去或是缠绵一番。
夜晚爬升,像一颗饱满的黑色汽球那样冉冉升起;时光的指针一边攀登一边下降;在我的东方,两千多里外的地方,大片的潮水退后,月光准时离开;地心的引力之上吊着轻轻的小锤,准确地在情侣之间来回摆动,直到他们彻底合并在一起。
拨开黑暗,不断的接近,情侣们像火红的箭头,在忘我的飞奔中撞击在一起,狗一样牢牢地交媾,他们害怕高[chao],高[chao]意味着结束,意味着分开;为此,他们忍着疼痛和羞耻,阴部栓着粗大的锁链,搁浅在快感前夕,他们的生殖器最终锈蚀在一起。
与此同时,蛾子们也接近了心目中的光辉,他们看到了,轰轰烈烈的夜宴插满了烛光,天堂所有的大门徐徐敞开,主的福音扑面而来,偶像们正襟危坐,星罗棋布,结成无垠的十字,一切沉浸在光的海洋里,一切燃烧,但不留灰烬。
火,比翅膀更轻盈,比水更善于施洗,生灵们一个接一个,以手掩面,戴着沉重的镣铐,加入狂欢的队列,他们一言不发,一个比一个迅速,他们跳啊,舞啊,然后猝然而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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