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生活

——《漂泊》系列之八

半年之后，初到异地的新奇渐渐淡去，心境也慢慢浮躁起来。恰巧北京某电影制片厂又发来通知——我和朋友合写的剧本，由于经费难以筹措，拍摄计划正式宣告流产。枯燥冗长的冬日里，心情变得愈发灰暗而抑郁。挥之不去的落寞，如青藤爬满心田，缠绕着每根神经，使我无法喘息。原以为，孤独最为难奈，此时才知道，寂寞更让人惊惧。孤独的时候，有心灵为伴，与之相随的往往是灵魂的深刻，所缺乏的只是与站在同一地平线上的人沟通罢了；而寂寞，却常常发轫于虚无，随之蔓延的是身心的疲惫：思想空洞无物，理性荡然无存，即便是举手投足也经常是下意识的机械性重复。这时候，所缺乏的不是沟通对象，而是诉说的欲望，因为对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应有的热情。正如人们常说的，当只剩下虚无的感觉时，任何价值都变得虚无起来。我彻底失却了对生活意义的判断，甚至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应当在乎些什么。除了还算尽心尽力地讲几节课，便再也无事可做，只好呆坐在南墙根下晒太阳。看着阳光中蒸腾的雾气，感到生命化作轻烟，袅袅升向天空，自己只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望着飘零的落叶，感到人生无常而又无奈，理想也由翠绿渐渐枯黄。此后的日子里，我经常陷入幻像之中，觉得自身之外还应当有另一个“我”，在某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酣畅淋漓地过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但无法肯定另外的那个“我”应当是什么样子，应当以怎样的方式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临近离开隆子县时，才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而发生了转变。

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我躺在吊桥上，百无聊赖地仰天长望。架在两山之间的彩虹似乎近在眼前，空气潮湿、清新，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特有的芳香。太阳悄悄滑下了山脊，只留下朵朵燃烧的云霞，远远抹在西方无极之处，华丽耀眼如绸缎，迷离柔和如轻纱。霞光溢射，喷了一天，洒了一地，万山着色，层林尽染；乳白色的月亮已经探出头来，云霞映照之下，月光浅淡疏离，迷朦如幻影；四周峰峦叠嶂，黑魅魅一片，雾气悬浮于半山腰，如玉带环绕，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神秘而寂静。晚归的牧人挥动着鞭子，牛羊成群，但看不真切，只是一幅幅剪影在缓缓浮游，忽而有牧人一两声高亢的歌声传来，才让人恍然觉出不是在梦中。我精神为之一振，决定离开河边，沿着崎岖的山路，迎着牧人的方向攀援而上。

山口悬挂着一串串五色经幡：兰色敬天，白色敬云，红色敬火，绿色敬水，黄色敬土；每一面经幡上都印有“嗡、吗、呢、叭、哞、哄”六字真言，以颂经敬佛，祈求神灵佑护。风吹幡动，宛若神舞，旗飞哗然，宛若人语，六字真言随风远播，泽披苍生。静静地坐在山口，等待牧人走来，虔诚如恭候神灵降临。

向下望去，小山如巨轮浮出海面，四周云雾弥漫，波飞浪涌；彩虹、霞光、月色尽在云雾之中，随着微波荡漾起伏。归巢的飞鸟欢唱着掠过天空，身影不时划断绛红色的霞光。牧人驱赶之下，牛羊在小路上排成蜿蜒的长队，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清脆悠扬，如仙乐鸣奏；几头老牛眯起被霞光刺痛的眼睛，吃惊地望着那养育了它们生命的世界，偶尔甩甩尾巴，发出阵阵长哞。

牧人缓缓走近，映着身后的霞光，青铜雕像一般熠熠生辉。他弯腰施礼，对我和蔼地一笑，满脸的皱纹中隐刻着一生的沧桑。他的眼睛并不清澈，但流溢着幸福、平和与安详；他的目光并不深邃，但弥漫着对生命的敬畏、谦卑和对现世的巨大悲悯；他的眼神并不凝重，但充满了坚韧、沉着和对未来世界的热切向往。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我的整个灵魂一下子被攫住了，仿佛听到了心脏的激烈鼓动，听到了血液在体内的奔腾喧哗，身子竟如遭到电击似的颤抖起来，情不自禁地尾随着牧人跌跌撞撞走下山去。

梦游一般回到学校，敲开校长家的门。校长深谙佛学、精于思辨，言语谈吐常常是字字珠玑——聆听他的点拨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习惯。我比比划划地向他讲述牧人，讲述那双眼睛里所浸透的觉者的自在以及我心灵中的震撼。他沉静地听着，目光越过我的头顶，脸上的微笑若隐若现。我知道，他的灵魂已经破墙而出，遨游于九天之外。

“牧人为什么会那样安然、祥和？”校长的语调极其舒缓，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太空飘然而至。不等我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们藏族有句俗话，一生的幸福是幸福，一时的幸福也是幸福，这都是神佛的恩赐，都是自己的造化。你能明白它的含义么？回去想想吧，希望你能参悟个中玄机。”

两天后，再次拜访了校长。牧人是坚定、执著的，我说，因为他心中有“神佛”。艰难困苦也罢，幸福快乐也罢，外在的事物变化丝毫不能影响他的信念；同时他又不偏至、不虚妄，他忠实于生活、充满着希望，因为他知道，生活便是升升落落的太阳，生活便是兴衰枯荣的草场，生活便是平平常常。

“说得好，不偏至、不虚妄。”校长说：“一生的幸福是由一个个一时的幸福点缀起来的，不珍视貌似平淡的幸福，一生的幸福也就往往成为虚幻。牧人今年只有３０只牛羊，明年会有４０只，后年会有５０只，他的目标是朴实的，因而他的幸福也是真实的。所以说，没有绝对不幸福的人，只有不能体味幸福的人。”

“还有呢？”校长又问。

神佛的恩赐，我说，是要我们时常怀着感恩的心态看待一切；自己的造化，是要我们竭智尽能地做好身边的事情。我虽然没有宗教信仰，但也始终应当保持一份虔诚——虔诚地对待生活，因为那就是我们凡夫俗子的“神佛”；我虽然不持戒，但也始终应当时时磨砺，以求日日精进。

校长点点头，脸上再次浮现出微笑：“年轻人，你很有佛缘。但看得透，还不一定行得远。向前走吧，把每一步踏得坚实些，相信你会拥有大智慧，证得大自在。”

是的，信守一份虔诚，踏实脚下的每一步，我想，从那一刻起，我已经逐渐开始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生活的真正含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