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往事如果一直沉积在那里,不追溯其原因,终究还是一个死结。遗忘并不能让伤口平复,虽说心病最难医治,如果能够及时消除隐患,也不至于成为绝症。尽管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已经结枷,咬咬牙再一次撕开时,心里又如一枚枚锐利的尖刺在轻轻地扎.....
母亲悲惨的命运其实跟她的出生有关。我的舅舅和大姨妈姓吴,兄妹俩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外婆就留在了吴家,照顾孤身一人的公公。没过多久,公公意外身亡,外婆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肚子里怀着我的母亲,改嫁到了胡家。外婆后来在胡家又生下了小姨妈,我的母亲虽然姓胡,而她却是吴家公公的亲骨肉,母亲的厄运从她出生的时候开始了。
母亲是个私生女,是她让外婆背负了“偷人”的臭名声,不仅外公外婆冷落她,舅舅和大姨妈欺负她,连受宠的小姨妈也瞧不起她。母亲从小吃没吃好,穿没穿暖,在家里还要干最重的活儿,遭人白眼,受人唾弃,身心倍受折磨。舅舅的脾气最火暴,由于从小没父亲,一旦在外面被人欺负,回家就拿我的母亲出气,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棍棒交加。倔强的母亲虽然无力还手,却练就了一张利嘴。然而就是这张利嘴,给她的一生埋下了伏笔。
母亲十九岁的时候,经媒人介绍认识了父亲。父亲年轻的时候长得高大英俊,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嫁到了那个谁都不愿意去的穷山沟里。父亲在十岁的时候就没了娘,头上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那时候是爷爷当家,家里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由于兄弟姊妹多,长兄如父,弟弟妹妹们就全靠两个哥哥的“拉扯”。母亲从小受够了屈辱,只想通过婚姻跳出“火坑”,却没想到又陷入了“泥沼”。家庭的纷争源于母亲结婚时的酒席。
那时候结婚,只要置办了酒席,就算是很“风光”的事了。由于佰父佰母结婚在前,当时也没强烈要求,酒席压根就没办过。伯母见母亲如此“风光”入门,便暗暗怀恨在心,后来横竖都要跟母亲作对。在六兄妹中,父亲最老实,当老大开始拿老二“开刷”,下面几个弟弟妹妹也跟着起哄,一拥而上,就差没有骑在父母亲的头上拉屎拉尿了。母亲压抑多年的积怨终于爆发了!我们雷家在村里算是一个大家族,母亲锋利的嘴一张,家里老老小小,附近沾亲带故的人,连祖宗八代都被她一一骂了个狗血淋头。母亲虽然很快树立了威信,却得罪了所有的亲人。
伯父伯母接连生了两个女儿,爷爷有些不高兴了。母亲第一胎所生也是女儿,才四十多天就夭折了。第二次怀孕眼看快生了,在山上拣柴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就死在了肚子里。由于在肚子里多待了一个月时间,产出的那个死女婴已经严重“变形”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们议论纷纷,居然说母亲产下的是个“怪胎”,是“不祥之物”!母亲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又要遭人非议,好比雪上加霜,心里的怨气更多了。家里鸡犬不宁,爷爷却逍遥在外。六兄妹上缴的工钱到了爷爷的手上,居然不知被支配到哪里去了。由于人多粥少,大家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胆大心细的母亲开始留心起爷爷的行踪,终于识破了“机关”。她常常看到路边搁着两挑粪桶,人却不知去向。母亲在附近一转悠,立即发现在了茂密的丛林里或隐秘的山洞深处,爷爷和村妇们为了苟合而进行的“交易”。母亲揭发了爷爷的隐私,“东窗事发”后,恼羞成怒的爷爷把父母赶出了家门。
在离村子很远的一个山凹里有一间破败的老房屋,已经无人居住废弃了很多年,歪斜的土墙残壁苦苦地支撑着,成了父母唯一的容身之处。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由于得罪的人太多,父母亲即便是拼了命一般劳作,工分总比别人差一大截。母亲忿忿不平,以理据争,却处处碰壁。母亲在外受了气,回家就拿父亲出气。母亲永无休止的漫骂、数落、唠叨成了家常便饭,父亲越是默默忍受,越是助长了母亲的气焰。母亲的怨气久久难消,一场劫难又偷偷来袭!
母亲又怀孕了,那时候姐姐正蜷缩在母亲的肚子里,跟着经历了那一场劫难。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父亲在林子里砍了一棵小树,做了一根叉棍,准备给外婆拿去晾衣裳。路上,父亲在经过一颜姓村妇家门前时,一只凶恶的狗扑了过来,父亲就用手中的叉棍自卫。恶狗虽然被击退了,主人却找上了门。母亲当时正在地里施肥,见颜姓村妇蛮不讲理,出口成脏,她也不甘示弱,扯开喉咙就开骂。对方骂不过,就扑过来撕打,眼明手快的母亲顺势就把一瓢大粪泼在了那个女人的脸上、身上。这一泼,却捅到了马蜂窝!原来这个颜姓女人是村长的姘妇,母亲遭殃了!村长叫来四五个壮汉,不由分说按倒母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身怀六甲的母亲拼命地护着肚子,在心里暗暗祈求老天的保佑。也许是姐姐的命不该绝,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姐姐的新生命不仅给父母带来了安慰,也带来了希望和憧憬。但是这样的好景只维持到伯母生下第三个孩子为止。因为伯母这次产下的是一个儿子,母亲的心里顿时燃起了嫉妒之火。那时候才刚刚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母亲安上环,又悄悄去医院取掉,隔了两年,就怀上了我。我在母亲的肚子里一直被幻想成儿子的化身,直到我出生的那一刻,母亲彻底失望了。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洒在父亲的身上,大骂父亲不会“造”人,害得她受人欺负,以后连“报仇”的指望都没有了。父亲一气之下就跑了,整整三天都没有回家。身体虚弱的母亲刚生过小孩,一个人既要洗衣、做饭,还要哺育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身边没了出气筒,终日只能以泪洗面。
要说父亲的忍气吞声是窝囊,这次的离家出走更是罪孽深重!母亲的怨气一下子转化成了怨恨,凌厉的话语变成了霜风雪雨!沉默寡言的父亲时时担惊受怕,处处如履薄冰。就这样,不幸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在我两岁那年,父亲在山上捕猎时不慎摔断了一条腿;在我五岁那年改建房屋时,一块大石头滚落下来,砸残了父亲的两根手指;在我八岁那年,父亲上山砍柴从一棵大树上跌下来,坐骨被摔错了位。这连连的打击让母亲欲哭无泪,脾气越来越坏。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母亲只得上山偷偷砍树卖,结果被人逮住,还差点被拘留。母亲常常在半夜里悄悄起身,去集体的菜地偷菜,久而久之,生产队的那些人渐渐警觉了。不知是谁在我家屋后的土坑里刨出了一堆红薯皮,人证物证俱在,父亲当即就被抓到了保管室。父亲被绳子绑得像粽子,吊在半空被扁担砍,被板凳砸,被棍棒打......当母亲在草堆里找到遍体鳞伤的父亲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被绳索勒过的手腕、脚腕还露出了深深的白骨。
生产队长原本是想借此机会除掉父亲以泄私愤,身为保管员的大姑父见势不对,乘乱把保管室的电源切断,待那些人走后又摸黑割断了父亲身上的绳索,父亲才得以保命。然而母亲却蒙在鼓里,对事实的真相一无所知。她听信一些长舌妇散布的谣言,认定大姑父虽然不是主谋,也算是一个帮凶,简直就罪不可恕!母亲的仇恨无处报销,心中盛满的怒火便开始向自己的亲人蔓延。于是祸起萧墙,“窝里斗”的事情就这样频频发生了!这一斗,就是二十多年。
父亲的兄弟姊妹们个个都成了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局外人幸灾乐祸,乘机挑拨离间、煽风点火、落井下石。母亲虽然凭着一张利嘴占了上风,然而每次的争吵一旦演变成打斗,父母总会因寡不敌众而留下重创。矛盾越来越激化,父母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兄弟姊妹当中,要数伯父伯母心肠最毒,下手最狠!他们往往故意挑起事端,在母亲骂得兴起时装做若无其事,一会儿就操起家伙包围上来,打得父母措手不及!父亲顾及手足情,始终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母亲的嘴巴再厉害,最终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印象最深、伤得最重的那一次也仅仅是为了一些口角言语,当时只有父母两人在家,母亲骂得正起劲,伯父伯母和他们的二女儿、小儿子总共四个人对我的父母大打出手。他们拿着扁担,提着菜刀,毫不留情地向手无寸铁的父母一阵乱砍。母亲的头上、身上多处被砍伤,父亲除了满身的伤痕,连鼻子尖也被削在了地上........父母的鲜血喷洒在地上,兄弟间的情份早已荡然无存。
土地下户后,忍辱负重的母亲一边务农,一边开始学做生意。她先是学杀黄鳝卖血片,在城里看别人怎么做,跟着买来工具自己尝试。刚开始连黄鳝都捉不上手,没几天就手脚麻利了。冬天是旺季,母亲的手被冻得通红,她咬紧牙关在街边一坐就是一天。由于山上少有车辆往来,母亲只能打着电筒摸黑走两个小时的夜路赶回家。就这样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六年来,家里添置了不少东西,生活也渐渐有所改善。
那时候,山里逐渐热闹起来,因为常常有人来观光,穷山沟居然也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景区。不甘寂寞的父亲见村里有很多人在养马,以供游人坐骑、拍照,收入颇为可观,便带上所有的积蓄六百元钱,跑到贵阳买马去了。当时和他一起去的同伴因为没选到合意的马,就空着手回来了。父亲带的钱不多,又不愿意空手而归,就买了一匹黑不溜秋的劣马。乘火车到了重庆,父亲已经身无分文。由于没钱配马鞍,父亲只能牵着马的缰绳徒步行走,沿途靠人家施舍才一路走回了家。走了整整一个星期,刚进门,就一头栽倒在柴堆里晕睡了过去。在人仰马翻的情况下,母亲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后来的事情也没有父亲想象的那么顺利,由于马的长相不佳,根本就没人拍照,父亲只得把马拉出去等候游人坐骑。竞争却非常激烈,老实巴交的父亲抢不过人家,一天下来根本就挣不了几个钱。而且不管天晴下雨,母亲和我们姐妹俩都得背着大背篓出去割草,为了这匹马,家里又是忙碌,又是拮据,还争吵不断。
父亲早出晚归,一天只吃两顿饭,饿着肚子跟在马屁股后面跑,身体越来越差。母亲一气之下卖了马,在风景区摆起了地摊。父亲失败过一次,就再也不敢一意孤行了。从那以后,母亲怎么安排,父亲就怎么干。再加上我和姐姐这两个得力帮手,我们齐心协力,干劲十足。母亲的确是一个做生意的料,她随机应变,面面俱到,不仅摆地摊,还租了门面,做副食、餐饮,直到后来建好房子开设起农家乐。母亲一面用积极奋进的精神鼓舞我们,一面又用连珠炮似的命令催促我们,生意时好时坏,母亲的心情也时好时坏。我们也习惯了出门看天气,进门看脸色,为母亲的喜而喜,随母亲的忧而忧。母亲的老毛病经常发作,好在雷厉风行的母亲泼洒得快,收拾得也快。刚才还怒气冲天掀桌子、摔脸盆、打碗儿,披头散发哭着要喝农药、上吊,一会儿就穿戴齐整跑下山到集市狂购一番。回来时,她的头发烫过了,还买了一身光鲜的衣服,背篓里装满了各种食品和用品。
现在母亲在家里什么都不缺,我们和姐姐姐夫对她都很孝顺,山上开设的农庄生意也不错。他们不仅买了车,还买了住房和门面。母亲终于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富裕起来了,然而她还是不开心,因为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死结。以前母亲总是嫉妒别人比她过得好,为自己生命中无法拥有的而抱憾;当自己的日子好过了,却又希望别人来妒忌自己,巴结自己。于是母亲变得乐善好施起来,她常常去接济村里的一些贫困户,既希望别人对她感恩,又希望得到人家的赞扬。别人往往会利用她的虚荣心,一会儿向她借钱,一会儿叫她帮忙,母亲越是慷慨,对方越是求索。当面还笑脸相迎,背地里就搬弄是非。母亲每次一识破,便后悔得直垛脚,大骂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只有在母亲最困难的时候曾经帮助过她的那些好心人,才会被母亲视为知己。她常常买了礼物去登门拜访,却又忍不住会向他们大倒苦水,说到伤心处,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如果家里有了纷争,也总是要求别人来为她评理。“清官难断家务事”,谁又说得清这些是非恩怨?久而久之,朋友们都渐渐和母亲疏远了。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给予母亲心灵的抚慰,所以在家里,母亲常常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吵大闹;在外面,母亲常常会指桑骂槐,用“高音喇叭”公布村里的丑事,比如哪个女人“养过奸”,哪个男人“偷过人”,谁家的儿子是野男人播下的“种”,谁家的老公是“尖老壳”,谁家的女人又戴过“绿帽子”,谁家的女儿在卡拉ok厅做过“小姐”......母亲一次又一次大声诅咒那些曾经欺负过我们的仇人,胸口仿佛出了一口恶气。然而对手好象都消失了,大家都在忙着经营自家农庄的生意,母亲的谩骂居然成了“对牛弹琴”!怒火中烧的母亲日日不得安宁,她一面打点自己的农庄,一面觑着眼睛窥视着别人家的农庄,只要哪家生意好过了自家的,就开始心急如焚地挑起家人的毛病来。
母亲虽然常常借钱给舅舅的子女们,对小姨妈的子女也很“照顾”,但她心里的失落感却越来越强烈。只有母亲身边的父亲,一直都在默不做声地扮演着出气筒的角色。其实父亲的心最苦,兄弟姐妹们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是窄路相逢,也装作不认识,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就擦肩而过。在茫茫的人海中,父亲就像一座孤独的岛屿一般。但是我们能责怪自己的母亲吗?要怪,也只能怪他们经历的时代、所处的环境、和遇到的那些人!
好在这二十年,我们看到了社会在饰演过种种仪式后终于找到了最真实的动力!生命力的多元释放形成了巨大的能源,历史开始变得通体活跃,任何包括嫉妒在内的心理痼疾都成了必须冲破的障碍!嫉妒需要方位,可喜的是,社会的巨大变革使嫉妒失去了这种方位!不仅对象不见了,连评判的坐标也找不到了!于是嫉妒不再成为有的放矢的杀手,而是成了一团漂浮的云气,不知去撞击哪座山头,覆盖哪片树林——就凭这一点,我们也要为社会变革喝彩,目送那团嫉妒的云气从我们头顶尴尬地飘过!
想想母亲也真是命苦!与人拼命争斗了几十年,所体现出来的始终都是低等级的嫉妒。她不仅把痛苦留给了自己,还把苦恼带给了别人!因为嫉妒,母亲的心胸变得更加狭隘,更加自私,只要自己一不高兴,别人也休想得到安宁!这样的嫉妒往往换来的是身心的疲惫、痛苦的回忆。我只期望,即使作为人类的一种通病,也应该正正经经摆出一个模样来!象一位高贵勇士的蹙眉叹息,而不是一群烂衣兵丁的深夜混斗;象两座雪峰的千年对峙,而不是一束乱藤绕树!
嫉妒也可能高贵,高贵的嫉妒比之卑下的嫉妒,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有关爱他人、仰望杰出的基本教养。嫉妒在任何层次上都是不幸的祸根,任何一种具体的嫉妒总会过去,而尊严,一旦丢失就很难找回。其实我们大可不必通过艰辛的道德来掩埋自己身上的种种毛病,但我们却完全可以带着种种真实的毛病,进入一个较高的人生境界。在较高的人生境界上,彼此都有人类互爱的基石,都有社会进步的期盼,即使再激烈的对峙也有终极性的人格前提,即使再深切的嫉妒也能被最后的良知所化解。所以我们宁肯承受君子的嫉妒,而不愿面对小人的拥戴。如果人类再多一点奥赛罗的咆哮、林黛玉的眼泪、周公谨的长叹又怕什么?怕只怕那个辽阔而又不知深浅的泥潭!
每次回望母亲走过的路,都会留下诸多的感慨!毕竟事过境迁,我们还得迈步向前,真希望以后的路,能够走得顺畅一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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