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母亲呼吸已经非常困难,估计过不了今夜。我爬上床,把母亲抱进怀里。由于几个月的病痛折磨,此时的母亲早已是皮包骨头。我小心地挪动母亲,尽量把母亲的身体贴近自己的前胸。
两个小时前,远在湖南常德的大妹再次匆匆赶回来。此时,我们兄妹七个,都知道,那个断肠的时刻正一步步残酷地向我们逼近。
弥留之际,听得到母亲叫我儿子的名字(这是母亲最后发出的微弱声音),然而,那时的通讯条件,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在哈尔滨上大学的儿子。姨妈正安慰母亲,突然电话响了,正是儿子打过来问候奶奶的。我们把电话贴在母亲耳边,此时妈妈已不能说话,听着远在天边的孙儿遥远的呼唤,母亲的头吃力地点了一下,算是告诉我们她听到了洋儿的电话。——过后我一直想,这就是常说的亲人之间的第六感官或者生物电感应吧?不然怎么会如此神奇而巧合。
眼看母亲已不省人事,我代表兄妹们,把嘴对着母亲的耳朵,告诉她我们的无奈与不孝:“妈妈,不是我们舍不得花钱给您医病,而是医院不收留。妈,都是我们的不孝,我们的疏忽,才让您一倒床就是肝癌晚期。如果可能,只要能治好您的病,就是用我们任何人的心肝来换回您的健康,我们都是毫不犹豫的呀,妈妈!……”
几个妹妹早已泣不成声。
两个姨妈悲从中来,躲到另一间屋里就哭出声来。
蓦地,我握母亲的手感觉母亲的手渐渐失去了暖和。我抬起母亲的手,见死神正一点一点地从手掌向手指向指尖爬行,直到瞬间把母亲的指甲也抹上一层黑青色。
我更紧地抱住母亲,使劲地握住确已冰凉的手,泪如雨后的山泉,无知觉的濆涌。我模糊的眼什么也看不见,只反复地在妈妈耳边大声地重复着一句话:“妈妈,别怕,我抓着您的手!我知道此刻,您正穿过一个黑洞,一个恐怖的黑洞。可是您别怕,妈,有我陪您,黑洞尽头就是天堂。到了那边,您就不会再有人间的酸辛了。别怕,妈妈,有我握着您的手!您不孝的儿子,妈,我握着您的手……”
——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直到亲人们把母亲从床上扶上另一张为母亲穿衣裳的竹床,我仍然死死地紧握母亲冰冷的手。不知道是谁用力地把我的手扮开,大姨妈哭着哀求:“致龄,再不松手,就不好给你妈妈穿衣服了!”
这一刻,我知道,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此刻以后,我就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儿子了!即便我活到百岁。没有妈妈的孩子,情感的天空就有一半是无法皈依的黑暗!
母亲弥留之际,由于有我们兄妹和几十个亲人的陪伴,她不孤独。她虽然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我们,但生离死别那一刻,母亲从她的孩子们这儿,感受到了最后的一丝慰藉。我坚信,由于母亲生前的善良,她最后走得安详。
——骨肉分离天崩地裂处,生离死别肝肠寸断时!
那一刻,母亲的手,那一双养育了七个儿女的劳作的手,让我第一次同时感受到生命的伟大和无可奈何。眼泪模糊中,看着母亲的手渐渐变色,如天塌下来一般的恐怖袭击在我心头。这巨大的恐怖,源于对母亲不可分割的骨血亲情的无尽交织。
那一刻,我知道母亲的知觉还没有完全消失,大脑还没有完全死去。我的呼喊她一定能够朦胧听见,在她穿过死亡隧道那刻,妈妈一定感受到了儿子的温暖和鼓励。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生命,随着母亲的远去,也走完了半个历程。生与死的界限,似乎已经与泪眼一样模糊不清。恐怖之后,便是对死亡那头的某种冲动和向往,因为那边,有我至爱的母亲!
——一转眼,离我松开母亲的手已经十个年头。开始那些年,根本就不敢提笔写母亲,因为在儿女心中,从来就没有接受妈妈已经离开我们这样的现实。常常,夜半醒来,总听到母亲呼唤我的声音,那样真切。母亲的音容笑貌还跟先前一样,慈祥而健康。有些时候,思念母亲,独自怄得不行,怄得心头阵阵隐痛。爱人怨恼地说:“你这样痴怄傻怄,最是伤肝。难道是妈妈希望的吗!”
前年,我尝试着写《我的童年》,热泪盈盈时,我写道:“母亲伤我,用她那一声声刻骨铭心的呼唤!”
十年了,母亲伤我十年,儿心头那块叫做母爱的创伤,就跟妈妈的病一样,早已无法治愈。每次,儿子痛的时候,常常能感受到一袭深度的幸福与美。
这样的幸福与美,唯自己和母亲明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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