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英是个“狗男女”，文革时人们都那样叫他。凤英打小就喜欢扮女人，大了长相也像女人，他长的就是有点儿奔了头、挖鼓眼儿。

凤英就跟老妈一起过。凤英是顶“红”下生的，妈说他有福，他就有福，灾难就落在他老妹一个人身上。

他的老妹叫“花货”，年代久了，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名。也就六七岁上，跟着二哥去山上剜菜，家里有很多小兔子等着吃呢。

凤英家是大户，也不算穷，有俩遭（方言，钱财）。那时凤英爹打了响腰（有出息），这十里八村的都知道，又有骡子又有马。树大招风，后来就出了惨景。

凤英的老妹花货跟着二哥上山剜菜，年龄小就是上山玩儿。

羊儿跑青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草都钻出了绿茸茸的芽儿，哥俩跑到山边的荒甸子上，那里长满了苦麻子、婆婆丁、车轱辘菜，还有一些小花，紫的山茄子花、红的老婆子花、粉的马莲，和花货的小花衫相映，山间极美。二哥正剜在兴致上，花货发现了什么，急忙喊：“二哥，快来，这有条蛇。”

“是呢，是条白蛇。”二哥跑过来看。

也难怪，一条筷子一样粗细的小白蛇，在这早春时节应该不会出来的，因为北方这时燕子还未曾飞来，一早一晚的天，还很凉。

小花蛇蜷曲着，听见声音，就顺着草丛往石缝里钻，一个六七岁的娃能懂啥事？

“二哥，别让它跑了。”花货拿着剜菜的镰刀朝小白蛇砍去，顿时，小白蛇化为两段。

妹妹砍死了白蛇，哥哥也没说什么，两人继续剜菜，两人的筐都满时，已经晌午歪了。“回家吧，我都饿了。”花货对哥哥说，正是贪长的时候，何况都要到下午了。

“嗯，这就走。”哥哥答应着。

这时，凤英风风火火的跑来了，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的在下面喊：“二哥，快回家，爸爸魔怔了，把大哥杀了。”

凤英他们兄妹七个，最大的是大哥，已娶妻生子，以后就是妹妹、弟弟，凤英排到老六。他的大哥叫发起，这几天，就跟爹闹，闹着分家。

“牛车四十网，亡人才得安。”就是说，牛车在一个地方，转四十圈儿，人才能死利索。杀个小鸡，还扑棱半天呢，何况是人。

常言说：“虎毒不食子。”凤英的爹也是太狠了点，几天前，凤英的爹就发恨，要杀发起，跟外营子的老头说，人们还劝过他，想不到成真的了。按理说，这事与花货砍死小白蛇没有关系吧。

“老哥，我家发起是活够了，我回去非杀了他！”凤英爹气的又跺脚又咬牙。

发起要分家，已经跟爹干了好几仗了。他要把弟妹和父母撵到偏房，自己占着大屋子。偏房是装草料用的，他爹哪里肯干，要说发起独住这两间也满足了，那时没住处的人多了，夜间走路时常被“倒卧”绊倒。发起不那么想，他想独吞。

“中不中？不中我就刨房子，烧房子，完了我去当八路军！”发起见到父亲就瞪着眼睛嚷。

凤英爹跟邻村的老哥说完的那天下午，到家时，正碰上发起在偏房顶上用镐头刨房子，就上去拉，发起大个，有劲，一挥手，就把老头推掉房下，老头闹了个跟头，摔了够呛。子女们都来扶，哭着喊大哥。发起房子没刨成，气冲冲的回了屋。

凤英爹咽不下这口气，父子成了冤家对头。毕竟是父子，发一顿火也就算了。

可是这发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咄咄逼人，扬言要放火。那天，真的把苞米秸子点着了，说是下马威，到时候在点房子。这个家，让发起闹得鸡犬不宁。

春季人困乏，趁发起小睡的空儿，凤英爹手持砍刀窜进了发起的屋。

“先下手为强。”发起起来晚了点儿，被爹爹按在炕沿边的檀木躺箱上，朝脖子一顿暴砍，那血，冲天飞溅，满是房梁，直砍得躺箱的木缝里都是骨头渣，血，顺着躺箱流了下来，血要浸入木内，几十年后，就是今天，那个躺箱还一道道血痕，他恶狠狠的拖出去发起，也不顾孩子哭老婆叫，扔到山边的水沟，发起没有咽气，他趴在那里，十指抓挠这河沙，足有半尺深的印痕……那天夜里，就听到狼嚎，发起被狼啕的没剩多少，白天让凤英爹找人埋了。

发起的媳妇也没呆多久，抱着孩子，“小辫朝西——挠了。”

这样的一家人，就不信不就此败落。

有天夜里，大姐想要烧水洗脚，添了足足的一锅水，因为二妹、三妹都得洗，妈妈要为她们裹脚，这脚从小就得裹，现在裹起来都有点晚了，可她们搁不住母亲磨叽，那时，都已经时兴了“撒旗”，这地方偏僻，她们哪知道。大姐和二妹在外屋烧火，刚塞进两把柴，就听院外狗咬吵吵，一会一群壮汉“咣咣”的砸门。母亲赶紧吹灭了油灯。凤英爹横着一腿把四个孩子蹬到地下，一高跳到地当中，用大手一按四个娃，压低了声音：“别动！”他是怕这伙贼往屋里使家伙。孩子们懂事了，猫在里面炕沿根，不敢动。呐喊半天，砸不开门，就往屋门前扔火把，时候不大，木门被烧塌，火把顺着门缝扔进屋内，大姐在外屋看火把进来，就拿了往灶膛里填，火把接二连三的扔进来，妹妹也抢着往灶里填。凤英的爹也不怠慢，和二哥手持菜刀闯出门外，和贼人厮打一处，终因寡不敌众，被打晕在地。呼啦啦的钻进了屋，报起凤英的两个姐姐按进了大锅，锅里滚烫的开水，烫得两个孩子哇哇叫。随即跑到里屋，什么被褥包裹一划拉，到外面牵了两头骡子，扬长而去。姐俩从热锅里爬出来，已经浑身水疱，不成人形，在看母亲，早吓得和孩子们抱在一起，缩成一团。

事后，凤英爹总觉着要出事，想找个明白人看看。

还没等找人看，凤英爹就发烧病了，接着两个浑身水疱的闺女也发炎化脓，病倒了，得病如墙倒，正赶上瘟疫，接二连三的就去了五口子。

凤英妈迈着小脚，带着凤英，终于找到个看香的。凤英十五岁了，也能支门过日子了。家里穷的叮当响，也没人给个媳妇，花货十二岁，当了陈家的童养媳。

陈家儿子小，不太会做事，花货嫁过去，就是公爹天天搂着，一年过来，花货丰满了，怀了陈家的骨肉。

人要是不值钱了，天生的就得受气。公爹要花货上山放驴，腆着个大肚子。

花货牵着长长的驴缰绳就上山了。

她没把驴拴树上，却绑在自己的腰上，谁知这驴好好的吃着草就招了蜂子，毛了，拖着花货满山间跑……

凤英和妈妈给看香的生了香，叩完了，看香的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子女情况，说：“你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凤英妈说有一个，给陈家当团圆媳妇。

“那就对了，是她害了你们全家！”他又“极度、吉多、苏提耶……”的掐算了半天，“是她，她杀过一条白蛇，是玉皇的女儿。”

凤英和凤英的妈听了都傻了，直摇头，“没有啊？”“有！不会放过她的！”又接着掐算说：“你们的宅子压不住了，宅子里有五鬼，在天天闹，必须得斩！”又说，“将来，非得有一户陈姓的人家，才压得住，陈（沉），压住了。”

“我夜深时，施法必须你小女长跪在院外。”

花货被毛驴在山间拖得浑身是伤，差点没拖死，最后绳子和人都缠在一颗树上，才幸免一灾。花货大出血，孩子没了，从此爬了炕。小丈夫来喊她，她不动，公爹也不要脸的来搭讪。

花货伤还没好，妈妈就来叫她，花货的公爹，这个老光棍，又来抱亲家婆，被亲家婆一巴掌扇一边去了。硬是留下了吃了晚饭才走。

凤英在家有点害怕，挺黑的天，就去接妈妈。

怪事出现了。凤英在山边的小路上走着走着，就觉着眼前一片漆黑，就像一堵墙，拦住了他，他吓得不敢再走，只得返回身，往回走，可回头也是一堵墙，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浑身发毛，这就是人们传说的“挡”。科学的解释，可能是片刻的“血凝”。

“挡”过后，会是一片光明。果然，顿时凤英觉得亮堂了，又走了一步，“哎呀！”凤英一声惨叫，“稀里哗啦”的连土带石头和凤英一起掉入大沟。凤英醒来时，已是过半夜的天，看看满天星斗，动动浑身疼，脑袋也清醒了，刚才是咋的了？太紧张了？怎么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呢？

他强忍着，爬起来，往家走。

妈妈正扶着妹妹在院当中跪着，妹妹有点跪不住了。“死孩子，上哪去来？”妈妈骂他。凤英看妹妹可怜，小声对妈妈说：“妈妈，我替妹妹跪行吗？”妈妈说不行，怕是破绽不了。

凤英就也跟着在一旁跪。看妹妹实在顶不住了，又对妈说，我抱着她跪吧。

凤英就铺拉开大身，坐在地上，把妹妹的双脚拥在怀里，抱住妹妹，妹妹不敢声张，小声的哭了。十多年来，第一次知道温暖是个啥滋味。妈妈也站不起，一会蹲下，一会起来的。屋内真听到有铡刀“咔咔”的响，吓得三个人又抱作一团。

妈妈说，那是看香的弄的，在铡五鬼，我们压不住宅子了，还得搬家，玉皇的女儿不依不饶的。说的凤英和妹妹都不做声，怪害怕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凤英妈想，这陈家也好几户，还是卖给亲戚好。

五个大洋就卖给了陈家，亲家公领着儿子媳妇来这里住。

“沉”也没压好，儿子懂事了，听人们议论纷纷，说他家“骡子上了炕……”就又羞又臊的，上吊死了。

丈夫一死，花货就要往家跑，被公爹拦着，没让。凤英去要妹子，被赶了回来，对妈妈说，妈妈也怨他，说得守妇道，凤英就是一万个弄不懂，到哪家，就得死到哪家了？

山寨上有个寨主，骑着高头大马，挎着洋枪，也来欺负老陈家，说祖上有仇。来了，就逼老光棍去割草喂牲口，就强j*花货，花货也没办法，就依了他。

凤英和妈妈没地方住，就在山半腰，用石头搭了个小屋，四外抹了泥，住了下来。凤英就发恨，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妹妹抢回来。

那时买个针头线脑的，都得到货郎挑子那去买，凤英用妈妈的一块大洋到沟外买日用品，谁知道，刚掏出钱来买，就遇上了个“插扒虎”，一把就把凤英的钱抢跑了。

凤英说，到多咱都认识他，后来真让凤英给逮住了。

凤英参加了解放军，在敌后工作，专门扮女人，凤英是特务兵。

凤英立过功，得过军功章。军功章又不能当饭吃，没有文化的人，到多咱都没出息，自己啥都不是，凤英常常这么想。凤英从来没碰过女人，装女人还是很像。不打不相识，被他抓住的那个插扒虎和凤英还挺好。他偷着和凤英耳语，把凤英介绍给了狗呲尿。

狗呲尿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个。插扒虎让凤英给他当女人。插扒虎得了一顿饭，整了俩钱。

凤英被吹打着接去了，狗呲尿哪里知道呢？当时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凤英，大概有三百多块，凤英推说身子不利索，就没脱衣睡觉，第二天夜里，狗呲尿说要亲热，凤英还推辞，凤英想，总这样早晚得露馅，不行，得想办法跑！就假装说，棉裤开线了，尽招些虱子，跟狗呲尿要针线缝缝。凤英偷着把掖在破炕席底下的三百多元钱缝在了裤裆内，他怕跑时弄丢了。半夜，假装去小解，一溜烟的跑了。

狗呲尿再找，莫说是凤英，就连媒人插扒虎都逃之夭夭。狗呲尿窝了一肚子火，没招，就报了案。公社派出所的人一听，就知道咋回事了，因为凤英打从当兵回来，就梳着五号头，装女的，人们都骂他狗男女，说他当特务兵时受过刺激，精神不好。

把凤英抓了起来，游街，批斗，追回赃款。

凤英参军时，才十八岁。他舍不得妈妈，那妹妹的老公公也总往这出溜。凤英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妈妈总让妹妹守妇道，自己却管不住自己。有一天他说妈，妈只是叹气，谁让我们是女人啦？后来，妈妈又说，去吧，孩子，有你陈叔照顾没事的。凤英一狠心，就参加了解放军，听宣传的人说，打完老蒋，穷人们都翻身了，谁也不受谁欺负，为了妈妈和老妹，就觉得当兵光荣，他豁出去了。

解放了，回到家就要去抢妹子，妈妈又拦住了，说陈叔腿脚不好，需要照顾，凤英那个气呀！跟妈妈一顿嚷！

这次糟践狗呲尿，凤英挺后悔，虽然自己挨了整，想想自己一辈子没碰过女人，再寻思寻思狗呲尿，顿时，觉得狗呲尿可怜。他就想，妹妹守寡这些年了，不如把妹妹嫁给他得了，这回不听母亲的了，背着她做。

他就找到了插扒虎，插扒虎的头摇的像拨愣鼓：“不去，不去，非得挨揍！”

“我和你去，回来我管你酒。”凤英请求他，许下了愿。

那天狗呲尿真把他俩给揍了。他俩谁也没还手，去时凤英和插扒虎说了，他要打咱们，咱们也挺着，谁叫咱们坑人家来。好汉不打坐汉，他们不动手，狗呲尿打着也没劲了。

凤英就把来意说了，狗呲尿说这回不骗我吧？

凤英说，向毛主[xi]保证，保证不骗你。

花货愿意听哥哥的，毕竟公爹是个老头子了，也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陈叔瘸着腿下地不让走，他哪拦得住？凤英那小挖鼓眼瞪得溜圆：“怎么？都啥年代了，你还干涉人身自由？压迫妇女？”问得陈叔无言以对。

就把妹妹嫁给了狗呲尿。

狗呲尿那日子过的完蛋，拿出点儿钱给大舅哥，凤英说，你是骂我呢，我能花我妹妹的钱吗？不要。你好好待我妹妹啥都有了。

穷死奸，饿死吵。日子过的不咋地，就少不了争吵。花货半老徐娘，有几分丰韵，就有人钻空子。没过多久，就招来了一个不要脸的男人。白天在家，天天夜里到狗呲尿家过夜，还挺忠心，把家里的东西往狗呲尿这儿鼓捣，人们说，啥是为狗呲尿，是候候着花货。乡下里没人管这些破事，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年。

狗呲尿弄了个“拉帮套”的！

唐山闹地震那阵，这里闹的也很凶，大喇叭天天“搭地震棚，防震、防震……”的喊。

一天夜里，不知谁瞎喊：“地震了——”凤英忙从山上的小屋里，抱着百岁的妈妈往外跑，一个不留神，妈妈的头撞在了锅台角上，把妈妈撞死了。凤英慌了，忙用手捂住妈妈的头，血还是出来了。

地震没死人，却撞死了人。

从此，凤英真的疯了，天天披散着头，哭哭唧唧的，见人就喊“妈妈、妈妈、妈妈……”

于2009年9月25日完成于2009年9月29日5:33:58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