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过度紧张,灵魂似乎离我而去,只剩下一个任人摆布的躯体:擦洗,查体,打术前针,备皮,上尿管,之后被一股无形的力托着,飘向手术台。
洁白的手术台呈长方形,我在上面被动地屈成一只虾,感受着粗长的穿刺针洞穿我的皮肉棘骨锥入髓腔,忍受着细硬的导管刺入硬膜下的剧痛。浑身不住地颤动,眼泪流了出来。一个声音安慰我:打了麻药就好了。硬膜下插管成功,不再有穿刺失败而成植物人的危险。我被扳正躺着,在我背下插一根可以放胳膊的长方木,将我绑在上面,一边挂吊瓶,一边量血压。躺在上面的我,如同被钉在一个十字架上。
终于有凉丝丝的液体流入体内,围着我忙碌的身影慢慢模糊起来, 那些熟悉的脸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掩藏到黑暗的深处。是他们飞到天堂去了,还是我沉入地狱去了? 我不知道。一阵痛楚,仿佛是来自地心的裂变,将我震醒了。我感到我身体深处被钳子夹着被用力提着,仿佛要将我的生命从中心拖出来。我竭尽全力挣扎,只能咬咬牙皱皱眉睁睁眼,一道亮光从天堂刺入地狱,我看到了一晃而过的天使,他正用仔细而担忧的目光盯着我。救救我!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麻药之手在阻断我的痛觉神经时也勒住了我的其它功能。地心裂变停止了,我又坠入黑暗之中。
也许是我无声的呼唤感动了上帝,他派了那么多天使来拯救我。他们忙碌的身影和声音唤醒了我,我睁开眼,他们对着我笑:手术结束了!我努力笑,说:谢谢!可我的笑是那么艰难,我的声音那么虚无缥缈,麻药之手还舍不得完全放开我。我无力地闭上双眼,但我能感到我被我的丈夫哥弟和公公抬下楼去,丈夫的喘息声震撼着我的身体和灵魂。我的一百来斤的身体和无限重的安危,压在亲人的身上和心上,叫他们如何承担?他们一步步艰难地小心地下着,尽量让我在担架上躺得平稳。四层楼,对于他们也许比走过几个世纪还要漫长吧?因为他们是一步步将我抬离地狱,抬离死亡,抬向生的坦途啊!有什么比生死之路更漫长更艰难呢?到了大厅,外面了的光照到我的身上,如同天堂的详光将我通体照亮,我沉浸在无限的生的光明之中。
进了病房,小心地将我抬到床上,同事的问候传入大脑,我想睁眼,但没气力,在生死路上我似乎走得太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了。我的肉体在沉睡,我的神经却醒着,它们睁着雪亮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量血压,伤口上压盐袋,将我安顿好之后,丈夫带医护人员去吃饭了,病房内一下静了下来,只有母亲和公公坐在床边。从有暖气的手术室回到没有暖气的病房,术后本来本弱的我受不了来自初冬的冷风,冻得在床上抖起来。但我无力说话,只是希望有人为我盖上温暖的被子。哥哥因桌上坐不下返回了,他马上发现我太冷,为我盖上了一床棉絮,我马上被温暖拥抱着。谢谢你,细心的哥哥!在温暖中,身体和神经都舒服地睡去。
疼痛像一把尖刀,从某个脆弱部位开始,一点点划开我的神经和肉体,向我整个捅来;又像一团烈火,从我某个易燃点开始,向我通体烧来。麻药之手完全松开了,疼痛之魔开始了肆无忌惮的宰割和焚烧,我被抛入疼痛的刀山火海。
我知道,我正在经历我的病人所经历的痛苦,这是每一个病人必须经历的,在我决定做手术时我就作好了承受的准备。作为医生,我深知此刻我还没有脱离危险,我不能动弹,但是疼痛之火,烧毁了理智,我呻吟,我挣扎,我要丈夫去叫医生来给我用止痛剂,但她们狠心地要我再等一等,她们没有经历,她们不知道疼痛真的难忍。疼痛的刀一点一点地割着我的肉体,绞着我的神经,我只觉得我在刀山火海之中,任由烧着割着绞着。我感到我的身体开始变的枯焦,我的生命越越虚弱,我对着丈夫无力地说:“水…水…”丈夫就拿来湿棉球,将水蘸到我的唇上。丈夫在笑着,这狗东西,他认为我痛苦的样子很好玩!?
我躺在床上。我觉得,那床,此该正是钉着耶酥的十字架,而我,此该正是受难的耶酥。我被钉在上面,不能动弹,任疼痛之钉穿透我的肉体和灵魂。
我想,原来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注定是要受苦难的。婴儿一出生,就哇哇大哭,因为他知道,他的苦日子来临了。来到这个世上,我们每做一件事,我们每过一天,都不是在作着艰苦的努力,在和苦难作着斗争,不是在感受着痛和苦吗?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背负着一个十字架,这十字架就是我们的生活,是生活的内容,是责任是义务,是我们应该承受的一切。耶酥死了之后,成了上帝的儿子,成了可以给人造福的神,而我们在经历了痛苦之后,也获得了我们应有的成功和幸福,就像此刻的我,在经历了这样的痛苦之后,我身上的病根就彻底地清除了,再也不会因为它的存在而长期的痛苦了。
幸福总在痛苦后。我们每个人都是受难的耶酥,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应有的痛苦。经受得了痛苦煎熬的人生,才是真正幸福的人生。
2002年11月27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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