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 金
葛 桂 林
一
那是老屋。
三间土平房的老屋,妈妈和大大*亲自搭盖的老屋。屋内有一个过堂门,用一个门帘子挡着。屋里要招几个淘金的人。斑驳的墙皮,被岁月的烟尘熏得黝黑黝黑的,我面对土墙,竭力回想的零零散散的记忆,都糊在了蜡花纸里。人呀,也不知道一辈子受过多少冤枉累?
母亲说,这墙,太脏了,用山中的白土子刷刷,要不用大白纸糊糊吧。
大大就说那得上山上去挖。太阳刚好探出浑圆的橘黄,像个火球似的,还不是那么刺眼,在山岗子上滚来,我和大大正朝着东面土坡走,梁顶上,离太阳不远,还有片片彩云,与我们走的沟沟岔岔里的粉土疆子相应,我们都一片嫣红。大大牵的毛驴身上的乳白色的“家家布”口袋,都有亮光。我还小,但也能挑得起两只荆条条编的篮子,虽然是空的,水扁担钩子长,在我的脚前屁股后来回晃荡,本来羊肠小道就不好走,把我整的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的,大大说,你用两个手拎着扁担钩子就好了,你个矮。我照办了,这回好了,看你们还来回的打我吧?嘿!这是在实行生产责任制的头一年,农闲时候,我们也不知道白忙了好几天,黑黑的墙皮子根本就不搭理白土子。大大就怨妈妈,一甩纪子,你弄的,你喀嚓!妈妈说,我整的,你没吃,你吃的比谁都欢。大大不吭声,也不敢多惹她,跑出去鼓捣白土子,喂驴。我看见妈妈去找锄,瘸着腿,站在里屋,用锄头上下的刮,我找来小时候“过家家”玩的小铲,帮着刮。“妈,我看着谁家用花花纸糊墙来。”妈妈撂下锄,不刮了,妈妈瞅着我。
那段时日,我们去粮库领的返销粮,一些干瘪的玉米,做成饼子大大和我都不愿意吃,主要是大大,妈妈说。大大要在生产队挣工分,干活累,不吃饱了,妈妈下不去眼。心疼。妈妈想好了,把搬家拉来的两盘磨的旗子用木头上好,去柴禾堆找来两块枣木,用石头垒上,支起了小磨。我就和妈妈背着玉米,到营子的碾子上,抱着碾棍,推起了碾子,我俩一边一个,妈妈一边推着,一边用手划着碾子下面的玉米,划成一道道的沟,好压,玉米就在诺大的碾盘上,滚圆的碾骨碌下,“个蹦蹦”的碎了。妈妈用扫碾笤帚扫着碎碎的玉米差儿,又压了几圈,妈妈出汗了。妈妈说行了,我才松手,喘着粗气,我个小孩,根本就干不多少,就是玩。我们装袋回家,妈妈总是让我少背。我显能耐,跟妈妈抢多的。到了家,妈妈又用水把玉米渣泡了,就开始推磨,下面的大锅里,一滴滴黄白色的乳浆,凝聚这妈妈多少爱意,多少情呀?妈妈的膝盖骨质增生,瘸着腿,容易吗?大大那天真不该说她,我都替妈妈委屈。第二天一早,妈妈就把硇子搬到里屋,支好了,用大盆把玉米浆盛满,抱来细软的柴草,准备摊煎饼……
我就看妈妈转了好几圈,找到了一个破布,破布上有一块厚厚的猪皮。妈妈自言自语着,搬家多亏想着。我问妈妈,找那破玩意干啥?妈说有用。木勺、煎饼筢子搬家是必带来了,就这破猪皮也带来了,妈妈真是细心,妈妈说那是做饭的工具。
妈妈开始摊了。在硇子底下生着火,待硇子上面热时,就见中间的一小圈发白了,妈妈说那是搬家时碰掉底下的灰了,煎饼上去,中间的先糊,四外的粘锅,还不熟。妈说,就得用猪皮的油蹭,几次就好了。我说呢,几岁时,吃过我妈摊的鸡蛋饼,我没记得,准是没掉过灰。
一张张的往上摞,一会就挺高。妈妈说中午你大大散工回来就吃这个了。妈妈用一木勺,舀满满的一勺玉米浆,往硇子上一倒,一根筷子做的把儿,上面穿着一块木板的小筢,在浆子上一挠,正好三百六十度的圆圈,那么纯熟,真是一勺一个。下面的柴草,有时冒着烟,把妈妈熏得流泪。我坐在门槛上望着,也跟着流泪。妈妈让我出去玩,呛的慌。“你饿吗?饿出去薅葱卷个煎饼。”我摇摇头,擦擦眼角的泪,咽咽口水,终于说,妈,我要吃鸡蛋饼。我馋鸡蛋饼,鸡蛋饼好吃。鸡蛋都让你大大上集卖了,要吃,就得到鸡腚眼子里抠,你去看看今天花抱和咕咕头下蛋没?我忙站起来,跑到外屋,去看我的咕咕头“媳妇。”
我家养了四只鸡,姐姐是本村的,回来时,逗我玩,说那个咕咕头是我“媳妇,”我就应了。我跑过去一扬手,要抓我“媳妇,”“她”就缩着身子猫在那了,“媳妇”真听话,我就抱“她”。这时我馋鸡蛋饼了,跑着找“媳妇”。妈妈喊我:你看着她们下蛋,就等一会。我答应一声,到外屋的鸡窝洞,一看,我“媳妇”真在里面下蛋,有两个锅台洞,看看那边的,也有一个鸡下蛋呢。外面有一个“咕咕”叫的大母鸡,是花抱,她没抢上屋里的窝。我在门外瞅她,她还“咕——咕——”的拉长声叫,许是憋坏了吧。继而,她又用尖尖的嘴捉草,我喊妈妈,说花抱子饿了。妈妈说,你别动她,要下蛋。奇怪,她叼一颗颗的嫩草往后背上扔,我不知道咋回事,准是要下蛋憋得。
我就得等。我回来,双脚踩在门槛子上,看着妈妈摊的那一摞煎饼。小孩子别双脚踩门槛子,不好。我也不知道咋不好,我也没问。我就又坐到门槛上,有点着急,两条腿来回的踢打。烟熏火燎的妈妈低着头,用一根烧火棍挑着火,妈妈稀疏的白发,像锅底下的灰。妈妈使劲的吹着,火苗腾的燃了起来,照亮了妈妈黑里透红的圆脸,妈妈瞅瞅我,笑得好天真。
我听见“媳妇”“咯嗒嗒、咯嗒嗒……”的叫了,我忙起身跑了出去,却让门槛子绊了个跟头,头上碰了个大包,我捂着脑袋,哇哇的哭了。妈妈扔下手中的勺子和木筢,忙跑过来,抱起我,给我慢慢的揉,还问我,都摔哪了?“不看点儿道,这么忙啥?”我不是馋吗。妈妈温暖的手,轻轻的揉,一会就不疼了,我也不哭了,就挣脱着下地,去鸡窝洞掏鸡蛋,让我一闹,两个鸡窝洞的小鸡都跑出了屋。我趴着身,往鸡窝洞里钻,妈妈嘱咐我,低点头,别在碰着。两个鸡窝洞摸出四个鸡蛋来,妈妈硬让我送回去两个。要留在里面当引蛋,明天好接着下。妈说两个鸡蛋就能烙两个鸡蛋饼,一个给我一个给大大。我硬是拿了三个,我说也给妈妈一个,一会,外面的鸡下的蛋再拿来当引蛋,妈妈没拗过我。妈说,她不吃,她不稀罕。
快点!给你吃了,头上的包好快点下去!
我捧着仨鸡蛋,妈妈早在那边找来了一个大碗,垛了葱花,搁了点儿盐,把鸡蛋打在碗里,搅匀。我又跟到硇子旁,妈妈又一次生着火。
妈妈在一张煎饼上倒了三分之一的鸡蛋,非常有技巧的一划拉,确认整个煎饼都摊上鸡蛋了,才在硇子上叠成个长方形的,一层一层的,翻来覆去的烙,我在那直流口水,好了,妈妈用那皱巴巴咧着口子的老手,递给我吃。妈妈那手,都是鼓捣凉水造成的,我记得冬天时,屋里生不起炉子,妈妈就攒些糜黍穰扒一个火盆,大大天天干活出汗,就起早给大大烤棉袄,烤干了热了,大大再穿了扒了口饭,下地干活,妈妈都伺候完了,再用猪牙巴骨油摸那长长的口子,在通红的火炭上烤着,屋里很冷,窗上结满了冰流……妈妈有病,在加上天天劳累,有时刚刚烤一会,就瞌睡了,妈妈就一激灵!我和姐姐就喊妈!烫着手啊?!
妈妈三张都摊完了,见我吃完了,又要递我一张,我说,我不要了。妈妈,你吃。妈妈是说啥也不吃。大大回来了,也让妈妈,妈妈还是不吃。大大气的要扔地下,我也在边上汹妈妈,我看妈有点儿要掉泪,我立时就止住了,妈妈有点儿小性子。大大吃着煎饼,在一边生闷气。妈说,你干活累,你吃。妈妈就是那犟种人,有点儿啥好东西才舍不吃呢?大大也知道她,在一旁不搭理她。那年,因为买重了三块豆腐,那顿生气呀!(注:大大,山东老家的方言,父亲)
二
大大说就怨那王八犊子豆腐匠。大大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捡了两块豆腐,还是借人家的碗,寻思着薅两颗葱,拌着吃。两块豆腐,那叫一毛钱啊!大大还没等到家,那个豆腐匠却挑着豆腐挑先来了。骗妈妈:“大娘,我大爷说让你捡三块豆腐。”妈妈就捡了。大大端着豆腐,一只手掐着一把葱,刚进屋,就看见了锅台上的豆腐,极了,对妈妈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责问:“谁叫你捡豆腐来?我都捡了两块,你还捡?”大大铁青的脸往下淌着汗,还不住嘴的埋怨。妈妈说,我知道你买来?又不是我偷嘴吃,这一大家子人呢?要是偷嘴吃,还整死我呢?姐姐们刚放上桌子,拾掇着要吃饭,妈妈被大这么一训,背过脸去,嗡嗡嘤嘤的抽泣。从这以后,妈妈再不敢擅自买东西,也没买过。大大卖枣卖筐拿回来的钱依然给妈妈看着,妈妈不动,妈妈舍不得动。妈妈生气了,撅了两天嘴,两天没吃饭,大大和姐姐们都劝,大大甚至都认错了。妈妈喂猪喂鸡洗衣做饭啥活也没耽误。后来妈说,生气归生气,日子还得过。大大也没吃好那顿饭,在生产队耪地没黑天肚子就咕咕叫,寻思,这图个啥呀?大人孩子一顿气,我咋这大的火气?一边耪着,一边没劲,这工分也杀不上几个钱?有时还白干!靠家那点枣吧,还没结多少?大大和妈妈在那枣树沟里过了大半辈子,这半辈子,几乎是打着过的。倒不是父亲爱打仗,恰恰相反,大大怯懦怕事,已经不愿意打仗了,打,就是李姓的人逼出来的。我的大姐和三姐都嫁到附近的山沟,大大和妈妈早就想好了,就是为了将来照顾我,我小,是独苗。想我将来不像大大和妈妈那么受气,天天和老李家打仗。我们搬家走了,就又把三个姐姐嫁到现在的跟前儿,四姐因为教书,不愿意,都没有摆脱,逼着嫁了,不还是为了我吗?青天可鉴,父母的良苦用心!我有五个姐姐,我是最小的。
枣树沟里确实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整个一个沟趟子里,全是一片片的枣树,在贫瘠的土地上倔强的生长着,一颗颗大红枣在秋阳下闪着光。土地里,由于石头多,打不了多少粮。入社以来,很多东西都归了集体,我家还有一坡枣树,一坡棉槐。我爷爷和奶奶挑着挑筐从山东青州府逃荒到这里,就坐落在离村子一里半地的破土岗子脚下。挑筐里挑的是两床破被褥和太爷太奶的白骨。他们开始开垦土地,栽枣树,种棉槐。我们是最早来的,下面的人家是几十年以后陆续逃荒来的。后来,老李家人多气大,成为一族。解放时,李老四、李老六被定为地主,拖死了。我家有东西,都是祖辈创下的,不是剥削的,分是分了点儿,并不重要。我家定为中农。
我有个大姨的小姑子,排行老三,我们叫她三姨。是个白白净净的老太太,梳着个疙瘩咎,好穿蓝色的带大襟儿的衣服(就是在一边记扣的),那扣都是用丈绳(黑绳,那时有卖的)打的蒜麻疙瘩。小脚,走起路来,也不慢,山岗子路也照样。看见她来了,妈妈和姐姐都跑出去接她,非得到家坐会儿,或吃了饭再走;既或不吃,妈妈过后也叫。妈妈和她处的如同亲姐妹。不是早就认识,就是有一次,路过这儿,一盘问,就成亲戚了。三姨一来闺女家,是必定经过我家。我家对面梁上有条小道,是奔营子的。三姨的闺女嫁给了我们沟的陈平。三姨经常住闺女家,时间一长,对我们营子的事全清楚了,陈平,她的姑爷呢?在营子是个大粪窖的石头——又臭又硬的主,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他去别处落了好几回户,又给人家送豆包、送年糕,人家吃完了,一摩挲嘴,就不认帐了。人们都躲着他。他有个性,他要和你好,打成疙瘩链成块,和一个人似的,不好了,恨不得把你踩到脚底下去!这一段时期,和大大挺好,能把心掏给大大。妈妈对三姨家姐姐也不错,有三姨呢。那天大大在广播电线杆子下捡到个死野鸡,炖了两碗,都要给姐姐送一碗去。大大说那是撞电线上死的,好吃,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妈妈说给拿去尝尝鲜,我和姐姐就用毛巾裹着碗,到她家,还热乎呢。我们呢,也没改嘴,仍然叫陈平三叔,他爹当过贼,早没了,两个哥哥都在外地。他这个驴脾气,在营子没人敢欺负。
那天三姨来我家,对大大妈妈说:“你老姨夫(指我大大),你在这忒受气了,我回去跟你外甥说说,搬我们那去吧,那里姓杂,也不能受气,再说又有你外甥队长的面子关着。”三姨是来一回就看见大大和妈妈憋憋屈屈一回。
我们都直愣着耳朵听着。大大用那满是老茧带着黑皴的手捋着光光的额头,呼吸急促,好像时间凝固了一般,妈妈在一边点头,她动心了。
这里的姓氏,老李家是个大家族,有十五六户。有一户姓姜的,叫姜正文,一户姓王的,两户姓丛的,还有陈平。在这个村子里,好像姜、王、丛、陈、葛,即便是来的早,也成了外姓了!这老李家欺负人,多么不公平呀?
我们家大门左前方曾经有个泉子,流的是明水,干旱,水没了。大大就顺着水沟,在房后很远的山脚下,和妈妈姐姐挖了个井,趁着下过雨,不能进生产队的地的空闲,大大和妈妈姐姐弄的满身的泥巴,大大也是用力过猛吧,那一年就得了病,小肠疝气(后来手术)。挖了三四米深,见水了。大大觉得肚子疼,说:“明天再砌吧,我们(有妈妈,姐姐在上面)上去歇会。”第二天,大大就总觉得肚子有气,就一直用手往上拥着,还是和妈妈搬了很多的石头,大大下到井底,往着裤腿,光着脚丫,叉到半米深冰冷的水里,妈妈用土篮往下续,一块块的砌了上来!挖个井真不容易呀!
没过几天,就让营子里的李玉国给扔满了大石头!大大猜就是他干的!没别人!
因为头两天,他来过家里,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三
李玉国是生产队的队长。酱紫色的刀条子脸,肿眼泡,没有胡须,说起话来娘们声娘们调。来到我家,准知道没有好事。大大说一家女,百家问,大姐二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有人来当媒人也是正常的,都晌午了,他不走,就催妈妈去做饭。妈妈是一百个不愿意:有饭喂狗,狗还抖搂抖搂尾巴呢。管水就烧了好几壶了,李玉国就是赖着不走,他一个劲的磨叽他叔伯兄弟好,要把大姐提给他叔伯兄弟。这些年和老李家结的怨,就是打死大大,大大也不会把闺女给他们!更何况他的叔伯兄弟还不是那样的!妈妈说李玉国那是拿着没脸当官做了,妈妈不会骂人,吃了饭走时,妈妈就骂今天来了这个王八犊子,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他妈安好心!李玉国几次张罗着走,就是不走,大大就差没撵他了,他也不要个脸,简直就是逼婚!
现在想来,那井里堆满的大石头不是他是谁?大大要去找大队,和妈妈商量。妈妈一个女人,忧愁着脸,能有啥办法:“忍了吧,别惹事了。再受点累淘出来吧。”大大还是用手拥着疼痛的小腹,抿着顺脸颊急的流到连篇胡子上的汗水,很委屈的瞅瞅妈妈,毅然决然的迈出了门槛……妈妈喊他,他也没听,高大的背影,像一座山。大大为什么要对妈妈说呢?第一,是争取妈妈的同意,但他没有想到妈妈让他忍;第二,是想让妈妈出出主意,这次去大队行是不行?大大笨嘴拙腮的不说,他也是惧官了。正犯愁不敢去,妈妈一说忍,大大忍不下去了,这股激劲!冲动的热血灌满了脑浆!
这里的各家各户都养几头绵羊,家家都轮着放。那天轮到李玉国。前年夏天的事,大大哪能忘呢?
这片丘陵,实际就是一片黄土岗子,山上长满了鸡爪子草、白草、赖草盘,再小的就是什么婆婆丁、苣荬菜等等。还有一片片的野山枣,夹杂其中,成为这片黄土的植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羊儿年年啃着青,野草年年茁壮的生长。
我家的棉槐条子长到小孩高,绿油油的,夹杂在枣树丛中,那么一坡一岭,细长的嫩叶,一直长到顶,上面还擎着一朵朵粉嘟嘟的花蕾,那里就是棉槐籽了。枣树和棉槐都是续根的树种,大大年年冬天割了编筐,年年春天又旺盛地繁衍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冬去春来,打我记事起,我们就有这片充满生机的棉槐!和这坡给我们生活带来甘甜的枣树林!大大和妈妈老的时候,都拄过枣木拐杖,我们都知道枣木最刚硬!大大给人办事,一辈子,行就是行!老姑父说大大也太刚强了!
李玉国偏偏把一群羊赶到棉槐趟子里放。羊儿把棉槐个个都掐了尖儿,小枣树,也被啃的露着红红的嫩皮。大大散工回来,就觉得不对劲。下午,就趁空跑了回来,李玉国真在这放羊呢!两个人先是犟犟,大大就使劲的往外哄羊,李玉国就截着往里赶,他要用鞭子抽大大,大大不示弱,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在山边骨碌开了,大大的蓝色破衬衣刮了个口子,都出拳打了,谁也没让谁,后来羊跑的远远的,李玉国爬起来,看看谁也没咋样,就抄起一块小石头,大大抄起一块大的,心的话,你要残我,我就给你开瓢!李玉国个熊种,拿着石头,照着自己的头,就是两下,没敢使劲,也流汤了。“老葛头子,你打坏我了,你等着吃官司吧!”捂着头,去追上羊,回家找老婆圈(juan)羊,气冲冲的报官去了。
大大的心咚咚的跳着,喘着粗气,“李玉国,你告去吧,哪告我哪接着!”大大嘴上那么说,心里却恐虚着,不知道以后的几天该怎么度过。
大大想,他要是告了我,我也把以前的事,都一齐捅出去。怕山上的枣丢,大大就在山上搭了个棚,也是吓吓别人,就是黑天到那瞅瞅。那天夜里,有个人竟然顺着纸窗户的猫道里,扔进了一把火,我们睡到半夜,闻到了糊巴拉啃的布味,妈妈紧张的喊,快去端水,喊大大,大大睡的挺沉,妈妈就窜到地下,从柜上操起暖壶,一壶水,都捅到被上,才把火扑灭,差点没烫着我们。妈妈说,多亏那壶水了!我们家不管有没有人喝水,妈妈总会在早饭前烧两壶热水的!要说他们也是太欺负人,梁上有炕那么大的一块自留地,种的大萝卜,一颗萝卜缨上一泡屎,老李家这些贼种,啥功夫拉的呢?大大是下了决心,把他们的光彩事都抖落抖落。
第二天,真的来人了。大大正在队里干活,就被带了去,大姐也干活,回来告诉妈妈。妈妈在柜里翻着东西,低着头,悄悄的抹眼泪。妈妈在找一张羊皮,大大让他们整进黑屋时,就是连铺带盖这一张暖暖的羊皮!找到了,妈妈也没有做饭,妈妈也没有心思做饭了。大姐就在屋里做熟了,我不懂事,就看妈妈站在大门外,来回的走,翘着小个儿,扬着小圆脸,望着、望着……脸上挂满了泪花……
姐姐们上学都回来了,我们都去拽妈妈。要黑天了,妈妈依然翘着脚张望,傻傻的望着营子外!凉风吹着妈妈的泪花,滴落在我的脸上,我看着妈妈,心中充满了疑惑,妈妈,你是咋的了?
妈妈一直木木的站到黑,自言自语着:“不能回来了,不能回来了。”
猛然间,妈妈像变了个人似的,跑到屋,告诉姐姐和我吃饭,她拿起一件棉袄和那块羊皮褥子,跑出了家门……妈妈!妈妈!我们都一齐的喊!大姐和二姐也跟着跑出了屋!
我有点儿饿了,我想抓块干粮吃,姐姐打我的手。
“不准吃,等大和妈回来一起吃!”
我眨着小眼睛,瞅着,直咽口水。
我们家也许就这个习惯,什么时候,都等到一起吃饭!大大赶集没回来,妈妈就做熟了饭,等。一遍遍的出门往那道山梁上望……
妈妈和姐姐们跑到营子外,就碰上大大回来了。大大说公社来人了,一叮问,李玉国说残他一石头,那一石头咋还俩口子?细看,也不像是扔石头砸的!你一面之辞不行啊?大大就把放羊的事说了,公社干部说,向情向不了理,你就是队长,也不应该上人家树趟子里放羊?尅了李玉国一顿。就让大大回来了,咳!也没闹出啥甜酸来!也把要说的那些事忘说了。大大吃饭时还说,说也是白说,哑巴亏吃了吧。
这次去大队,叫主任来看看,那井里的石头,非得整出个子午卯酉来!还让人家过吧?!
四
找到了大队干部,能管啥用呢?大队的治保主任说,没有证据。
大大不能干活,小腹部他天天往上拥着,妈妈就和姐姐还有陈平把井淘了出来。
妈妈就找四姨家我哥,在部队一八三医院做了手术。这几个月,大姐二姐都嫁了,嫁到附近的沟里,一个工人,一个农民。五十多岁的大大,顿时苍老了许多。
大大又开始上生产队挣工分了,大大因为忠厚老实这些年一直当着小队的保管。这可不是任命的,是公社的领导在这蹲点,群众选的。大大当保管,仓库的粮食从来没丢过。
我七岁那年上学,调皮,也不懂事,和老姐在一个班,是父母安排的,意思让大我好几岁的姐姐看着我。要说就是没遇上好人,姐姐那天扫地,我就跟大我几年的老李家的小子回来了。山路上,我在他的前面,就像闹似的,我把新买的钢笔扔在前面的草丛,我天真的说,我捡了一只笔。回家后,那小子就跟大人说了,他们就气势汹汹的来到我家,找到大大,说我偷了他的钢笔!就把我的崭新的钢笔逼了去!老姐给我买的,老姐没回来呢!我哭着犟嘴,大大不知情,他哪容我偷呀?很气愤的打我的后背、肩头,嘴里还不住的嚷着:“叫你偷!叫你偷!”妈妈不来拽着大大,大大那天就要打死我!老姐回来了,澄清了这件事,妈妈埋怨大大,大大才蹲到一边去,后悔的哽咽着,我打小就没碰过你一手指头啊?抱着我,老泪夺眶而出:“咱不要了,等大大去卖枣,再给你买一个。”可是,不让卖呀?大大黑天去的火车站,蹲票房子,都被撵了出来!
三姨提出要给我们落户搬家,最早也有人提过。
包队的张二锁派饭在我家。晚饭后,随大大到房前屋后转转,语重心长的说:“老葛呀,将来你可得挪挪窝,这人挪活,树挪死,这里一点前景也没有,没啥念想啊?”大大回来跟妈妈说时,那是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大大哭着,热土难离呀!很久很久,大大的心也无法平静,大大再也不提走的事,只是搁心装着,大大不想走啊。这不,三姨说这事,大大默不作声。
那日,姜正文来找大大,我就听他们偷偷的嘀咕,两个人,在山边土坎上坐着。他干不过老李家,白天他媳妇和老李家的汉子骂大街,她站在沟沿上骂,那老爷们站在河套里骂,只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撑的!口对口的骂,像对山歌。骂了一天,男的憋不住了,退下裤子就尿了,硬把他媳妇羞跑了。那是个芳草茵茵的春天,土地还没有播种。大大说不干,他就拧大大的胳膊,逼大大就范。两个人就只把到一起,摔起跤来,大大也挺有劲,把他整的一个跟头接一个的,我就跑回去喊妈妈,我们出来时,散了,姜正文跑了。第二天,他就去挖山上的赖草根子,一捆捆的,和着苣荬菜的根子,一抱抱的,扛到家里。用菜刀把赖草根子剁一寸长,一节节的,赖草是见着土就生长,把剁完的赖草和苣荬菜根搁破布包裹着,用绳子扎的结结实实的,趁着月黑头扛到那家的自留地里,挨排挨垄的撒,和播种似的,他暗自庆幸,一边撒,一边骂,嘿!看你以后地荒不荒?大大后来和我说他不去,别看别人作践咱们,缺德的事咱不做,咱爷们不能干见不得人的事,要整就来明的!
入食堂那会儿,家家不许冒烟,那也是没办法,吃不饱。家家都藏那么点儿粮,在菜窖里。人们也怕翻呀?整天提心吊胆的,那个时候就叫“挖坑。”有个表外甥女婿在大队当书记,他家老太太老头子饿的不行,就来我家,仅有的那点高粱妈妈让大给他们扛去了一半呀!妈妈总说官大了就不认亲了,黑不提,白不提,忘了过去的日子。老姑家的外甥、大姑家的外甥、我的表哥们,到妈妈老的时候,都念叨没有舅妈,就没有他们的今天!六一年挨饿的时候,就是糠也分给他们一些,我大姐二姐在学校表现好,分的刺槐叶子、榆树叶子都要分给他们一些,他们永远都记住他们的舅妈!
妈妈就说那个在大队的人狼心。“盼着邻居买老牛,不盼着邻居做王侯。”买老牛能借着种地,做了官,就不是亲戚了,不执着沾光,别帮着欺负人就烧高香了。
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大大在山边割点棉槐条子编花篓,就被他整进了小黑屋,是老李家的人给他好处来,故意整大大,他已是公社的官了。
妈说,这些亲戚,一到枣红的时候,“呼啦”一下都来了,摘枣像下冰雹一样,完了事,就都跑了。她时常就说: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了就走。这也是一句玩笑话,妈妈对着这些可爱的外甥,说啥呀?妈妈对这些亲属的确很好。
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下,大大养成了胆小、忍耐、忠厚的习性。大大从来没说过谎,没骂过人,也不会骂人,大大常说,骨血管的,我们(包括我儿子)也从不骂人,不会骂。这我就笑话某些人了,孩子会骂人,还跟人家显摆。
因此,大大就一直当生产队的保管。换老李家的谁行呀?一把钥匙,大大一个人掐着。村里的事,也不少,婚丧嫁娶的事呀,也有找大大办的。
大大给南沟的一个姑娘,介绍给了丛逢春的儿子,就搞砸了。
月光里,大大光着腚跑,她在喊大大,大大那个羞臊啊,这老脸往哪搁呀?
五
这里的山,是一望无际的荒草坡,家里烧柴做饭,也是就地取柴,大大白天干活,晚上割点草柴禾,妈妈在家有时撪(ben)点干枣树杈子,用镐头砸点死棉槐根子对付,主要烧的还得大大供着。人啊,真是活的很累。
晚上,月色皎洁,偶尔飘过一丝凉风,吹在大大汗津津的后背,还挺舒服。大大猫着腰,正在山边打草,陈平来了。问大大吃饭了吗?大大说刚吃完。我们几个去部队里偷柴禾吧,他们两个在下面等着呢。大大说一个破柴禾也去偷,还得钻刺鬼,不去。快点走呗,那里面柴禾好。大大犹豫着,去吧,偷那点儿玩意犯不上,不去吧,现在跟陈平挺要好,只为这点儿小事不只当整臭,他那个人,是翻脸不认人。思忖之间,陈平就一把拽着大大,快点,走吧走吧。大大朝家喊一声,扛着扁担,拎着绳子镰刀,跟头把式的跟着陈平就跑了。
三伏的天,怪热的。我们都在屋门外凉快,妈妈说:“上那割那点儿柴禾好干啥?死沉的,能挑多少?”不住的埋怨。
大大他们哪割上柴禾啊?让部队的站岗的哨卡给撵的,跑散了。陈平和大大就奔南沟这条道回来,那两个小子更孬种,在山间藏了一宿,没敢回家,怕当兵的追到家去。
大大他俩走到南沟的沟趟子时,看见一片果树,这条道人们也没少来过,陈平喊大大,看,树上全是沙果!借着月光,一个个大沙果在绿叶间,粉嘟嘟的。看着就眼馋,嘴都流酸水。树不算很高,陈平伸手够了一个,呵!真好吃!大大也摘了一个,手舞足蹈的像小孩子,“好吃了,好吃了。”陈平说大大快摘,大大一挓挲手丫子,“我没地方放,这是人家生产队的,摘几个吃算了。”陈平也下意识的摸摸衣服,也没地方放。咳!那时人的衣服上哪有兜呀?都穷的穿家揍(方言:家做的)的衣服,也就是买块粗布,照准身材对到一起,那时谁还穿内衣和裤衩!脱下裤子,就是光腚。陈平说,脱裤子,往里放沙果。大大说,这刚黑天,让人看见咋办?没事,快点脱!大大不脱,陈平这人,就过来解大大的裤腰带,硬是解着往下拽裤子,大大说,我脱还不行吗。陈平也麻利带快,两个人都脱了裤子,光着腚,把裤嘴用割柴的绳子扎的死死的,就开始摘沙果,一个个大沙果顺着裤腰流入两个裤腿里,怕葛针扎着光腚,就小心翼翼的摘,也不敢上树,刮破屁股咋办?就一棵棵的摘,摘了两嘟噜,背在肩上,找到镰刀扁担往家赶。
走就走吧,两个人还一个劲的说话,他俩都是高声。也是低头走道了,谁也没注意前面,当大大一抬头时,迎面来了个女人!“我的妈呀!”大大吓得回头就往回跑,陈平一惊,也跟着跑。大大也看出来是谁了。前些时,管的闲事,给丛逢春的儿子说的媳妇!
“大爷,是大爷!我看见你了,你可得管我呀!”一边说一边嗡嗡嘤嘤的哭。
月光如水,如白昼。两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修长的大腿,白生生的,似乎看得一清二楚。大大又扎到了沙果林边上的草丛,也顾不得扎光腚了,急得把沙果倒了满地,陈平也在那里猫着,他没舍得倒。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喘,这要是让这女的看见两个大老爷们的光腚,还不得羞死!她哭闹了一气,没人应,知道躲起来了,就顺着道跑回家了。
大大是穿着裤子回来的,反正沙果也熟了,扔那里了,就算给他们生产队摘了。
妈妈说,你管的好事,那小两口打仗了,来找你了,我说你割柴去了,就跑了。大大说知道了。
第二天,她娘家的人带着她来找大大,说丈夫虐待她,小媳妇非要和他离婚。按理说,媳妇上了炕,媒人靠南墙。媒人不能管你一辈子。她说丈夫不懂事,一到下晚就上她肚皮上闹,一喊婆婆,婆婆还不让喊。丈夫还小声的说,别闹别闹,睡觉睡觉。别闹他还是闹,净欺负人,上人家肚皮上面闹啥?都把俺弄疼了,弄哭了!他还是不管不顾,那么使劲,不把我当人,我就爬起来,喊叫,把我都弄出血了!他还拽着我不撒手呢!我穿上衣服,就跑出来了。外面好亮,趁着月亮地就跑家去了。她也不知道咋回事,挺精挺怪的人,就是不懂那点儿事,可能就是那个年代吧。大大和她的家人都抢白她,她也不听,就是不回去。
和这营子里的一个媳妇一样,闹了些日子,又结了二回婚。那个媳妇咋的呢?花花事:丈夫打媳妇,没人敢去拉,怕羞臊!那男人净光着腚打媳妇!
六
我们家从来不养狗。不是不想养,也养过。不行啊,山野的狗,没见过大天,没见过人多,一旦见着,非常厉害,非要咬坏人不可。没地方治,多花钱。狗的习性也不好,专门往柴禾窝子,枣树林底下拉屎。枣树高,够不着摘,妈妈和大大就用手晃荡,或用一根长长的杆子敲打,掉到地上,有狗屎就瞎了。冬天,妈妈要收枣树叶子搙nou(热)炕。小猫还是养一只,专门在那呱嗒嘴子的格窗下留一个格,当猫道,冬天就用一个垫子塞着,猫自己往里拱。我有时要搂着猫睡觉,妈不让,妈说猫身上有跳蚤。妈还说,狗是忠臣,看家护院,人走了,死都死在宅院里,猫是奸臣,就知道睡懒觉,吃好的,狗见着猫就撵,他们水火不容。我问妈,咋不养狗呢?妈说,人奸了吃香,别和你大大那么心实。我还是没听懂。家里再就养几只绵羊,这些年就落了一张羊皮褥子。几只鸡,下蛋也让大大卖了。我和姐姐们,就横着铺羊皮褥子,脚底下暖融融的。妈妈不让往上铺,上火,嘴起泡。不管有钱没钱,就是借钱,春天都要抓一个小猪嘎嘎,喂到过年杀了吃。
我们就盼着过年,妈说年不好过呀?以后长大了,就知道了。
大大不会杀猪,就找丛逢春。猪可能吃的不好,净是夏天妈妈各地挖的青草,拌着些糠,就长不肥长不大,一年也就百八十斤,还得吃一顿猪血掺血脖子,临了,还给杀猪匠割去二斤!妈妈是舍得给人家吃的,杀猪的割的少就让他再割,总得吃十多斤呢!每一次我都去叫上陈平我三叔,三叔爱喝酒。大大和丛逢春抓猪,吱吱的叫,手忙脚乱的把猪蹄子扣系死,摁倒在桌子上时,或张罗着要抓猪时,我就跑了,去喊三叔,我有点怕,猪一叫,我就毛了。
那天大大和三叔偷柴禾偷沙果,并非大大本意。大大是怕得罪三叔,本来老李家就欺负人,大大不想和三叔为敌。
他没杀猪,平时请大大,也无可非议。两个人当时不是好吗?后来三叔让大大把喝的酒吐出来,我就不赞成了,三姨家四哥给我们搬了两趟家,陈平给卡住了,你说这叫啥三叔呀?
三叔来的时候,大都在晌午了。这天也怪,杀猪的捅了一刀,竟然没捅死,带着刀子跑了。丛逢春和大大就撵开了猪,干活的社员也帮着撵,杀完了,晌午歪了。妈妈就觉着这是人情,就都得叫,就又辛苦我和姐姐了,一个小猪的肉还能剩多少呢?
大大他们就忙着导肠子整内脏,给我整个猪塞泡(膀胱),挂在树上。小孩子没啥玩,妈说,等到时候给我缝皮球。妈妈真给我缝了。大大从皮匠那要的皮甲子。妈妈说,孩子,你给妈妈认上针好吗?姐姐要认,我说我认,我就从妈妈那抢过来针和线。妈妈老了,眼睛也花了,眼皮里还经常长眼罩毛,我们总是用镊子给她薅,她天天的流泪,眼角经常挂着吃模糊,妈揉揉眼睛,看我认好了,说:“好,给我吧。”我说:“我还没系疙瘩呢。”“别系!我自己系!”“咋?”“系个仇疙瘩呗。”妈自己系完了,就开始用皮甲子往一起拼,不是圆形的,就用剪子绞。这使我想起妈妈年年拆做被褥、棉衣、打布个呸做鞋趵突狼烟的情景……我们穿上干净的衣服,从来就没想过母亲的劳累!就像我踢上皮球,从来就没想到母亲是多么费事……妈妈对完了,留了一个小口,她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撑起来可能是圆的了,她才作罢。妈妈要去找猪塞泡,我想妈此时准是糊涂了,我指指妈:“妈,你那针还在上头呢?”可不是咋的?妈妈用那黑红的老手拽了两下,没拽短,是双线的,妈妈为了给缝结实了。没招,妈妈就歪着头,用前面仅有的两颗大牙嗑断了……就这一嗑,我的心抽紧了!这些年,妈妈这么瘦弱!何尝能吃下东西去啊!
妈妈好像很高兴,乐着跑出了屋。
把猪塞泡塞到皮囊中,妈妈鼓起了红红的圆腮。
又让我认针,把口缝好。皮球能踢了。
后来,我们学会了玩扑克。姐姐不在哪弄的纸壳,不够,要妈妈打糨子自己粘。我念书回来,就在部队的公路边的垃圾里捡烟盒,打片几,再后来,就弹玻璃球,玩弹弓,岁月慢慢的流逝,陈年旧事渐渐的淡化了,最忘不了的,是父母的那份情!
在营子中央,有一大片园子,是生产队分给个人种菜的,家家都有那么一块。李玉国家离的近,都浇好几遍了,咋就那么气势,不让大大浇一遍呢?浇园子不使水泵,还没拉电,就是用辘轳一下下的打着往水沟倒。白菜都干死了。李玉国就来跟大大拽井绳,说他家还要吃水呢?吃水?别人家的咋都浇了?就犟犟开了。他老婆也出来骂,说大大绝户。当时还没有我,李玉国家也就一个儿子。大大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像是失去了尊严,把一皮篼子水都泼到李玉国的身上,菜也没浇,咬着牙,指着李玉国媳妇:“你不绝户,搁不住死!”
大大一直很蔫很蔫,就像旱了一秋的白菜,直愣不起来。终于有了我,大大腰才挺直。社员们说大大:“还是憨瓜长的大啊!”
也应验大大说的那句话了,李玉国的儿子有出息了,考了空军,飞机出事故,过早的就夭折了,是李玉国做损事,该遭报应。
四姐学习好,念到六年级,就被大队的学校留下教书了,那个时候,还不兴考大学,教书,虽是民办的,也算出人头地了。一年后,又回生产队教,上大队太远,一二年级就办在小队。一天早晨到校,外面站了一群孩子,拿钥匙的就跑来了,四姐问怎么了,原来锁头上到处是黄黄的人屎……四姐用破秫秸蹭了蹭,到教室就开始咋呼!真是李玉国和他儿子干的!他儿子供出了是他的爹!四姐二话没说,薅着他儿子去找他,他支吾着,没说出话来……四姐又找到大队,不知道大队咋处理了。
那年,我可能读一年级,在部队外面的大河套里,那是四面八方都集聚到这里,人山人海最多的一次,我一生中没见过这些人。
那次,北京歌舞团来的真人真演《红色娘子军》。
我不知道人,为什么都会老,还要死呢?生产队分的秫秸,大大和姐姐正往家扛,就听姐姐说林彪死了。我就纳闷,那大的官,怎会也会死?我跑去问妈妈,妈妈说,谁都会死的,以后大大和妈妈也会死的,就像你奶奶,临死时,还拉着你的手:“再好的孙子,也留不住了。”我记得我奶奶,我有点印象,我那时刚满一周岁。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太在意,死了以后,就揪心的想,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啊?伟大领袖毛主[xi]逝世时,我就记得很清楚了,部队的大喇叭的声音在哭,那个下午,我背着书包,很害怕,忘了回家的道,我虽然小,但我也知道担心了国家,我说,这下可完了,当时闹地震都没觉得咋样,毛主[xi]逝世,我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我就跟着大喇叭哭,黑天到的家。我们谁都没吃饭,看着毛主[xi]像,和姐姐一起叠白花,妈妈给我们绞黑纱……我们对着收音机都哭了!
我们到学校教室、到操场和全体师生、到部队大礼堂默哀……默哀三分钟,然后鞠躬……我突然懂得了大大和妈妈常说的孝顺,孝顺,对伟人的叩拜,使我想起了我的老人,至亲至爱的人!当在我幼小的心灵播下《东方红》的种子时,毛主[xi]就如我们的父母一样是亲人了!
我和大大,妈妈,姐姐们,吃饭前,都念《老三篇》,我起头领唱《东方红》,然后再向伟大领袖毛主[xi]敬礼!不庄严的像我们的父母吗?
七
大大那天是到陈平那喝酒来,三姨在那。
三姨基本上把我们搬家的事给定下来了。
三姨可能是没瞒着他姑爷子,陈平听说了,心里就很不愉快。
就把大大灌醉了,大大是一时生气,喝的都是六十度的白酒。
陈平特能摈酒,给大大倒上,就让干了,就是小酒盅,也干不起呀。
他就说不够意思,颠三倒四的。大大实在喝不下去了,他说,就是一零五九也得喝。大大不喝,他逼着要大大倒眼睛里。哪有这样喝酒的,三姨在一边劝,都说喝酒喝厚了,耍钱耍薄了,这酒喝的喝成冤家了。三姨后来到我家就说,别说老李家欺负人,就连我那个姑爷子都欺负你们。
陈平是不想让我家走,其实这些大大和妈妈都知道,他也想离开这,可是没人管他。
秋天,枣儿熟的时候,生产队的庄稼也陆续的熟了,那种成熟的气息,浓郁甘甜。我们和陈平家包了生产队的一棵大枣树,离我们就不远,头一天还蒜辫子一样厚,第二天乍一瞅,就少了,是真的少了,晚上让人偷去了。陈平就赖妈偷去了,他一定是特意的,我妈都和他起誓了!闹了个半红脸,关系闹到白炽化。
第二年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日,我们搬家。
三姨和儿子说妥后,先来的我家。闺女家都没去。三姨为的啥?我们没给三姨什么,不就是为的那份情吗?我们弄白土子刷墙,要住淘金的人,也不过就住个三两天,他们是勘探的,如过眼云烟,飘过了,就淡忘了,唯独忘不了的不还是那份情吗?
大大也是死守着那份情,跪在那几间破毛草屋前,哭了,大大是热土难离呀!
大大梗咽着,无论谁去拽,不肯说话,就是哭。
我们家这些年,瓶瓶罐罐的也不少,还有很多柴草,三姨家四哥找的大马车,四哥掏的工分,来给我们搬家,他在那里给我们暂且找的房。
那天,风卷着几天前下的雪,还很冷。我们家离营子边的马路还有两里多路,我们就和车老板往下搬着东西。
刚刚拉走了两车,就不来了。营子里有不少送行的人,其中有个过去国高毕业的长者,握着大大的手说:“都老邻旧居的了,虽说这有人欺负你们,可也是几辈子的人了,在那过不了,不是上黑龙江回不来,这么近,过不了你还回来,营子里还要你!”
大大至死都不会忘了这段话,却泪流满面,“走就是走了,死都死到那里了,不会再回来,哪的黄土不埋人啊!”大大此刻的心里是多么的矛盾呀!
我们就一直等第二趟,一直等到黑天,终于来了!后来才知道,是陈平不让他小舅子拉了!是三姨不干,说四哥,你让你老姨夫家一半外一半的咋过呀?三姨父也训四哥。
我们走到山岗上,太阳已经很高了。暖融融的照射着我和大大的面颊,好开心。大大把毛驴拴在树上,我们准备下到被人们挖过的白土子洞里,去挖金子一样的白土子。
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又能预测未来呢?
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刚搬到新的地方的头一年,还有生产队,这里有个老头,说大大早年砸过明火,断过他的道。告到大队。这不是天掉下的祸吗?
就凭大大的连篇胡子,断定。
大大这头,那头,两个大队对证了好几天。
后来,那个人说大大是好人啊,这么一闹腾,大大真的是好人啊!
其实,那个人的确有过,是陈平的爹。
我们觉得白土子挖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往上鼓捣。我在下面装好了,大大往上拎。
好要黑天时,我们悠闲的赶着毛驴回家,这回毛驴身上是一口袋白土子了。我呢,我学会了,用两个手拎着扁担钩子,钩子上挂着两只被夕阳照的金子般的土篮子。
三姨父说,白土子,能卖。我和四姐夫就上山去挖。
大大和妈妈,就用几口大缸,过滤,淘洗。
妈妈又摔成四方方一块块的。
挖白土子是后期了,凌源有个镜子铺,不用了,改用石膏了。三姨父说,卖,也都是三姨家在凌源上班的三哥给卖,可是三哥不知咋的说是犯事了。
我们就把我们铺的唯一的羊皮褥子给了三哥,在看守所里冷啊!
外面寒风夹杂着雪花,飘飘洒洒。时间似乎凝固了,那份金子般的情也会凝固吗?大大还在屋里来回的踱着步,妈妈还倚在门边恒久的张望吗?
我多么想,让美好的生活都凝固在这里,可是又怎么能阻止那不该到来的坎坷呢?
我那夜真的是哭醒的,大大和妈妈仍然穿着那寒酸的蓝衫,和我笑谈,我对兰儿说:“不该叫醒我!我想再回到梦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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