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想到十八岁的小远。这个时候的小远,应该是一个二十一岁的男人了。
那时候,男人这个词,叨在嘴边的感觉硬邦邦的,像一块顽固不化的冰凌。这应该属于匹配大叔们的称谓。让我不由的联想到那个长着一身腱子肉块,在世界危难时刻经常充当拯救者的阿诺斯瓦辛格——有一副过份强壮肩膀的人物。这跟外表俊俏身材修长的小远毫不搭边。可是,小远将优异男生俱惫的特性一滴不漏的装进口袋之后,总觉得自己还缺少什么。这个男生觉得自己还少一样,与外表与才情无关,却很重要。最终,时间满足了他的心愿——成为真正男人的心愿。小远整个蓬勃溢涨的青春期都期盼着十八岁的到来,他渴望尽早跨过成人的门坎,仿佛过了这一天,他的胸前就佩带上了“男人”的勋章,他便可以理直气壮的面对一切,从此以后他生活舞台每天都会被阳光刷得雪亮。
男人小远。听得使人混身鸡皮疙瘩都起来抗议。到时候,我青春帅气的小远会到哪去?
事情不像我担心的那么严重。成为男人之后的小远,在我面前仍旧保持着宁静干爽的脸,软软地头发自然的生长,如同永远长不高温顺的苔原,身上始终套着不同样式的t恤搭配一成不变的牛仔裤,语调还是那么轻和而有说服力,斗志永远高昂。
十八岁的小远,虽然喜欢抽烟喝酒,偶尔喜欢捣蛋,但总体来看,没有被世俗同化。他还是像原来的样子,枕着同样的一个梦入睡。只是,梦的距离与真实更近了一些。是吗,小远。
我记得,小远这么对我说的。我是十八岁的男人了,可以干任何想干的事,只要我愿意。
我听出他的语速有些仓促,这只温顺动物会这样的时候,我的世界开始不平静了。我担心的问他,你愿意让我跟你一起去干吧? 小远回过脸盯住我,敏锐的思绪被卡住了。
两个人都警惕的盯着对方,像猎狗和兔子相遇的对峙。我看到小远的眼里有瞬息万变的光泽窜动,如天空中飞驰而去的七彩流云,嘴角轻扬一波涟漪。
要还是不要你说话呀!我忍不住追问。
他将手中一整块十八岁的生日蛋糕囫囵塞进嘴里,然后起身拍掉撒落在他洁白t恤上的面屑,嘴巴里传出充满力量的咀嚼声,忙成一团的舌头搅出的声音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到了。要怎么会不要。我怎么会不要你。等他终于把嘴里的奶油浆液咽进肠胃,又补充令人生厌的后半句:这要等你过了十八岁以后。
他脸上显示出到此为止的符号,我们的话就这么断了。我怯怯生生的看着小远,虽然心里挺不服气,但是依然开心,只要他答应不抛弃我,他想要怎样都行。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到哪儿去都行。
十五岁的我,挨着小远热乎乎的身子坐在公园凳子上,吃着小远的香喷可口冰激棱生日蛋糕,听他说要去的那些美丽如同寓言之地的时候,心里掀起一阵不安躁动,第一次意识到成长的紧迫性。想到,三年后,我十八岁了,就将随小远一起浪迹那些如同寓言般美丽的地方去,我就开心不已。
依偎在小远怀里,仰望深邃的天空。我心里反复叨念着:十八岁的生命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抵达。
(二)
小远辍学的决定,在那个飓风多发的季节里刮掉了许多近视同学鼻梁上的眼镜。小远暴露在他们眼前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伫立在风眼里的我,浑然不觉太多异样。唯一失望的是,他不肯把我已经预料到的结果提早一声告诉我。
同学们的遗憾和父辈的阻挠都更改不了小远做出的决定。小远应该很感激自己能在夏季降临这个世界,才能逢高考结束之后迎来成人礼,因而能够用泰然自若的声音表达内心情绪:我已经成为长到一个不能任由你们呼来唤去的年龄,我的人生现在让我自己决定!
他的宣告不仅预示着自己的学业就此结束,也意味着自己青春期的凋谢。对于小远的决定,反对方的表情极为沮丧难看,像在举行一场送葬什么的哀悼会,主持这场仪式的小远像个天使一样一脸平静地望着大家,用慈爱的眼神安抚那些因他受伤害的心灵。终归,他们向这个十八岁的男人妥协了,而我觉得他们是在向真理屈服的。
那时,天空明净如洗,夏天的灿烂涨满了每个罅隙,忧愁和烦恼在炙热的天气里像冰凌一样融化了,风拽着树的手在我们身旁欢悦舞蹈,世界被姹紫嫣红的快乐包裹着。因为小远的十八岁,那个暑期被无限延长了。
小远将他高中时期的课本变换成他十八岁生日蛋糕吃进肚子里去了。不久之后,他又用平日节省下来的零花钱买了背包、睡袋等等许多远行所需的用具。他决定用掉整个夏天的时光,进行徒步旅行。
他瘦硕的肩膀背负着一个小山似的包袱,但他的姿态依旧高傲挻拨。他像一头被绳子拴住变得焦躁的马驹,在我面前兴冲冲地来回踱步。他揣测此次行程可能性会遭遇的种种困境,自己要通过什么方式解决它们。行程中将要面对的干渴,饥饿,疲累,伤痛,寒冷甚至死亡,在他看来都是可以忍受的,都是成为一名合格男子汉必须经受的洗涤。对此,他是已经准备好了。他觉得所有厄运降临都无所谓,他拥有战胜一切的力量,一个人徒步旅行,对他似乎只是转身走两步一样简单的问题。正因为他习惯把事情简单化,他对自己的未来抱着笃定乐观的心态,从不担心它会变成什么样。
小远,这只没有多少欲望的动物,只顾着在草丰水美的地方溜达,然后随季节变更迁徙,从一个地方抵达另一个地方。他很容易在周遭新环境中寻觅到满足感。而在常人眼里,那无非只是高高的蓝天,清淡的白云下一处光秃秃的山岗,荒芜开阔的田野,森林之中潺弱的溪涧,逃命的飞鸟,死去的动物所折射出的点点滴滴的含义,但他却能从中打探到幸福泉眼。他是那么容易的喜欢上一个陌生的环境,以至于他总是很快对原有的生活空间产生厌倦。
小远,你要去哪里啊?我禁不住追问。
小远脸上荡漾起一波诡异的笑容,仿佛一滩尘化的土壤,一遇水便成为陷人的沼泽,那是我甘愿埋葬自己的地方。可是,他耸了耸肩,就算答复了我的问题。也许,小远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去哪里,可能那是他经常跟我提到的某个古镇,或者一座很高的山峰。
记得临行前,我们两个人并坐在公园榕树下的凳子上。在我身体多余的水份从眼眶排干之后,我终于无力地倚靠在小远硬如岩石的肩胛骨上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这个让我头痛的身体,我是多么生怕它会消失;它消失了,我将蓦然栽进无法负重的空气里,就会撞到无情的石凳上粉身碎骨,那是我再也看不到小远最悲哀的方式。
树荫上流动着金色小碎花一样的光斑。本该是直接照射在我和小远身上的阳光被巨大的树冠霸占了。要是汹涌的阳光可以泻进来把我们身体烙干成一对偎依在一起的干尸,说不定会像宝贝文物一般被好心的市民送去博物馆里,那样我们就能永垂不朽地在一起了。
我带着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靠在小远怀里沉沉睡去。时间仿佛进入漫长冬眠期,而后的日子里,天空会因缺少雪花飘舞变得格外枯燥,思念的荆棘疯长困住城堡,睡美人倔强等待着王子吻她才肯醒过来。
(三)
小远遇到麻烦了。我的机会来了。
小远还没有买到睡袋和帐篷,他甚至不知道路途靠什么充饥。他的口袋干瘪了。小远,这个可怜的孩子无助的望着远方地平线,恨不能长出一双腾飞的翅膀。
我说小远你带我一起去吧,我有钱,很多的钱,这样我们路途上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小远痛苦想了很久,从上往下把我仔细打量了一遍,似乎觉得我欠缺什么。我急忙向他保证不会脱他后退的。最终,他向现状妥协了。
(四)
清晨吃早餐的时候,妈妈和弟弟都觉察到了我脸上涌动的奇怪表情。我很快吃光了自己那份早点,顶着饱饱的肚皮站到阳台上四下张望。
这是一个让人联想到英雄时代的清晨。太阳神谴派出千百万只赤蝶,将力量的光芒撒落到即将追随伟大骑士出征的女人身上,以便让她促成英雄完成这次伟大的冒险旅程。
正当我浮想联翩地“呵呵”傻笑。听到背后的弟弟问妈妈,姐姐恋爱了吗?妈妈回答说是呀。那时我真想问弟弟,姐姐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幸福吗?可是来不及了,因为小远已经来到楼下。
我用最热烈的方式向妈妈和弟弟道别,然后抓起粉红色的背包像只小鹿蹦出家门。我是第一次离开巢穴的鸟,即使我的翅膀脆弱无力,但我还是跳出去了,并且成功挥动翅膀飞舞起来。我知道,小远就是那不断为的提供上升动力的气流,此刻,看不见的温暖包裹着我。
我们离开了家向西行进。城市的喧嚣渐渐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爽朗风声和轻快鸟鸣。道路两旁陆续出现的农舍和庄稼,还有连绵起伏的清秀山岗。我们愉快地并行,向着那些未知的古镇,遥远的山岗,遥远而美丽的远方走去。
后来我累了,就落在了后面。小远似乎也累了,我们的话越来越少。
很长一段时间,小远就这么两只拇指挂在牛仔裤的口袋上,朝着太阳下落的方向一直走。他很少回头看我,即使这样,我相信他心里也惦记着我。我的背包从肩头落到左手,又滑到右手,我记不得将笨重的背包来回倒手多少次,两条胳膊依然无可救药地变得麻木起来,纤细的腿也开始不听使唤的打颤了。
我应该听他的话多吃点,如果我将胳膊喂得更粗壮一些,腿脚养得更有劲一点,就不会被小远甩开这么远的距离了。我想要跟随在他身后,在脚尖可以踮到他脚后跟的地方,在他的影子底下,那么离他温暖的身体就不远了。
我使劲要到前方,到那个伸手可以触摸他瘦直的背脊,蓬松头发和清凉指尖的的位置。我不能允许自己呆在离小远这么远的地方。
可是,双脚仿佛在地上扎了根,让我每一次抬脚都无比痛苦。
这个曾经让主人感到无比骄傲的美丽腿脚,在主人需要好来承载幸福的时刻,却表现得脆弱不堪。真是丢人啊!幸好小远没有回头,要是他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一定也很失望。小远就是太相信你一定会让我们跟上他,他知道我们一定会跟上他,所以才放心一个人走在前面,你不能让我们的小远一个人形单影只去走那么长的一段路啊!
在炎热天气中,我精神愈加恍惚。此时,我多么希望小远可以走得慢点,不必停下来等我,只要走得慢点。再给我瘦弱的双脚休息一会儿,就能恢复气力赶上他。想到,黄昏下荒凉的旷野正在将小远身影吞没,我却只能站在原地上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再也抑制不住悲怆的情绪了。
当我下定决心将负担不起的行囊留在路上的时候,我心里挺难过的。我回头看见粉色的背包软软地耸拉着脑袋躺在路中央,像在做无声抗议,心里更加难过了。可是我不能忍受它束缚我追赶小远的脚步。我的决定随同我迈出的脚步一样收不回头了。
我丢弃了挎包,撒腿追赶小远。小远,不管你走到哪里,去多远的地方,我都会跟着你。再见了,能把我装扮成漂亮公主的雪白连衣裙;再见了,每天晚上陪我入睡的娃娃布吉娜,我本来打算带你们一块追随小远,可现在你们却成为我爱情路上的牺牲品。对不起,我是不应该把你们留在那么荒凉的路上,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带着你们继续上路了。
我终于跑起来,不顾一切的往前冲,踏着柔软的土地,听着耳畔飘扬的欢乐风声,朝着前方地平线上包裹着我幸福的黑点奔去……
(五)
前方,忽然出现一条水流湍急的河,它隔断了我们的去路。眼下,只有一架独木桥通往河对岸。小远不顾我的劝阻,走上那段摇摇晃晃的独木桥。我很害怕他会掉下去,淹死在河里,也害怕他走到河对岸,撇下我独自前往远方的森林。我哭喊着,叫唤着小远的名字,求他回来,别扔下我,别过河。我说我想回家,我不要再去哪里了,现在我只是想回家……
慌乱中惊醒。原来是一个梦,小远并没有离我而去。我看到了小远的脸,他正替我擦去额角的汗。周围天色暗淡,我问他这里是哪里。他微微笑着说是在路上。原来,我中暑昏倒后,小远便把我抬到这个背阴处。由于附近荒野上没有人家,所以我们只能将就在此歇脚。
暮色浓郁,氤氲四溢。我虚弱地躺在小远怀里,感觉很幸福。借着微弱的光线,我仔细端详着小远的脸,像是欣赏一处濒临绝迹的风景。我在那上面搜寻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面容特征而将他遗忘。紧紧抓着小远冰凉的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依恋小远。
在这个离家很远的地方,在黑夜把世界吞没之前,小远已经将帐篷架好了。我们得在这旷野间过夜。这时候我额头依然滚烫,并不时发冷。小远给我吃过药,情况依然不见好转。不过,我并不为此担心。我担心的是漫长无边的黑夜,在这荒郊野地间,这么浓的夜,如何才能熬到尽头?
(六)
我不应该跟随小远,因为我跟不上他的步伐。我生病了,他不得不陪我滞留在陌生荒野中。我拖累了他。如果不是因为我,小远可能已经赶到那个风景如画的古镇了,此刻正舒服躺在旅店的床上。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夜晚也将不会这般面目狰狞。
很多年后,每当回想起那段经历,我仍然心有余悸,仿佛那一切是昨夜发生的事,可怕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痛苦仍在撕裂我的心。
入夜之后,我们躺在一起透过帐篷观看星星,那夜的星空很美,让人难以入睡。我们还未来得及好好分享这份美景,帐篷就给掀开了,几个魔鬼闯进来,不由分说,好几把冰冷的刀子就架到我们面前。
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最糟糕的情况似乎也不过如此。我除了呼吸,只能瞪大眼睛。这时候小远还显得比较冷静,我记得小远以前在学校里是个出了名的不良分子,不时跟同学打架。
小远掏出香烟,依次分发到那四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手上,接着恭顺地替他们点上。然后,我听到小远在外面跟他们交谈,交谈了很久,后来他脱下手腕的表递给那些恶棍,又打开背包放到他们面前。可是不管用。我看到小远被他们踹了一脚,弹出去老远。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失声哭求他们不要打小远。可是,他们仍在殴打小远。
后来,那个长头发的男孩走过来,色迷迷的盯着我看个不停。我不断哭求他们不要打小远,要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再打小远。长头发对同伴说他想上这个妞,这下小远怒了,小远开始还击。我见过小远跟人打架,如果不是因为我,小远一定可以有办法脱身的。
长头发看到他的三个同伴快招架不住了,撇开我冲到小远面前。我看到他手中的刀子直接捅向小远的身体……
血柱像一条吐芯的毒蛇在黑夜中舞蹈。小远大腿喷溅的鲜血把在场所有人吓傻了。他们丢下刀子,丢下我们跑掉了。血水流到我的脚边,来自小远的温暖最后一次浸润了我。我看到小远慢慢栽倒下去。我爬过去抱住他;我紧紧抱着他,哭喊着他的名字。可是小远始终一声不吭。他的脸慢慢变白,越来越白净,白得透明。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哀怨,他的眼睛吃力的张望着,朝着黑夜,朝着遥远的星空,缓缓地闭上。
黑夜中,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绝望的哭泣。
(七)
在我十八岁生日的夜晚,来到小远遇害的地方。仰望着满天星斗,在吹灭十八岁的蜡烛之前,我许下这辈子最奢华的心愿——重逢小远。
小远,我知道你在,出来啊,出来吧,出来兑现你的承诺。你说过等我十八岁了,要带我一起离开,到那些寓言般美丽的地方去。那儿没有喧嚣,那儿胜似天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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